元德二年,正月初九,上林苑,思贤苑。
刘彻的天子撵车,缓缓停在了当初的太子行宫前。
宫闱之中,隐隐有着朗朗读书声传来。
“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
这思贤苑里的幼童启蒙事业,刘彻登基后,作为潜邸德政,并未废除,反而加强了不少。
很显著的一个变化就是,新君即位后,就连皇室的宫廷教师也被要求,每月至少来思贤苑上课一日。
刘彻身边的侍中、郎中、尚书、谒者们,也俱被要求每月必须有一天来思贤苑,或教导幼童,或指导农民劳作,修葺水利,改进耕作方式等。
而且,根据刘彻规定,所有侍中、郎中、尚书、谒者,必须在回宫后,写一个工作报告,递交给上司,由尚书令汲黯汇总。
然后根据工作成绩,给予奖励或者惩罚。
另外,刘彻还规定了,所有侍重、郎中、谒者以及尚书,可以自由申请,自愿来思贤苑定点上课或者指导农民,满三年,经过尚书令与少府审核后,即可选择:或外放地方郡国,出任千石司曹副手,或进入九卿衙门担任六百石以上佐吏,或成为地方县丞。
这是刘彻抄袭的后世的大学生村官政策以及天朝太祖的上山下乡政策后改良的试验版本。
因为拿不准,也不清楚有没有效果,所以暂时被放在思贤苑里试点试验。
试点进行了一年多,申请来此常驻的侍从官的人数,至今也才七八人。
却是让刘彻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想想也正常,天子近侍,哪怕只是个跑腿的,地位也比外面的千石县令高级多了。
侍从官的顶点,更是直达九卿的少府。
想要让一帮类似后世团中央书记处和秘书处的官二代、富二代们放弃身处中央的优渥地位,去下面教导泥腿子,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就是这申请来此的那七八人,也大都都是三四十岁,郁郁不得志,早已在尚书令和郎中令那边边缘化了的家伙。
这些人所求的,自然也就是致仕之前,谋求一个更大的官职,更高的秩比,好为子孙后代铺路。
想象中的大批侍从官竞争的场景,自然成了一场空。
不过,这样也好。
这种来自后世的政策,越低调越安全。
刘彻从撵车上走下来,举目四望。
思贤苑与一年前相比,可谓是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作为刘彻的老巢和大本营所在,登基后,根本用不着他这个皇帝发话,下面的官员,就会把大量的优惠政策往这里堆。
更何况,墨苑最初的大本营也是在此。
虽然现在墨苑已经搬迁,但是,墨家的墨者们,对思贤苑却是很有感情。
每到休沐或者他们觉得攒够了钱,是时候出门践行自己的理念时,这思贤苑常常成为首选之地。
于是,就有了刘彻眼前的这一幕。
一座座水车林立于苑北的河岸边,刘彻只是粗略的估计了一下,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起码有十台水车正在工作。
水车的水轮,在水力带动下,将处于低处的河水自动送至渠道之中。
即使是冬天,万物萧条的季节,这思贤苑里,却依然非常热闹。
尤其是河岸边的水车旁,甚至挤满了围观的民众。
一袋袋的小麦被送至那里,然后通过水力磨坊,研磨成麦粉,再经过一系列的加工,就变成了初级的面粉。
如今,这些面粉的销路根本就不用愁。
长安城里,一石粟米只能卖最多五六十钱,但一石麦粉,起步价就是两百钱,就这还有价无市。
麦粉利润,三倍于粟米!
去岁响应号召,种植冬小麦的农民都赚死了。
尤其是思贤苑。
去年几乎有一半的土地,改种了冬小麦。
如今,是他们收获的季节。
虽然隔得很远,但刘彻还是能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笑声。
而在广阔的原野上,妇女与老人,正带着工具,到处寻找柴禾与干草。
干草可以卖给少府,也可以用来缴纳明年的刍藁税。
柴禾是民众每日做饭取暖的必需品。
看着这样的场景,刘彻也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股暖意。
还有什么比看到自己治下的国家,正在发生着改变,而且是积极的改变,更能让一个皇帝舒服的?
虽然,思贤苑中的一切,目前还不可能大规模的复制到其他地方。
但刘彻有自信,用十年时间,让关中的大部分村落,全部思贤苑化,再用三十年,普及天下!
“爱卿,朕这大汉江山如何?”刘彻回过头,看着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文弱少年问道。
这少年,就是闽越国世子,质于长安的骆郢。
骆郢今年才十三岁不到,稚气未脱,看上去身子骨也很瘦弱,好像反应有些迟钝,脸上更是难掩惊慌之色。
换了谁,忽然家里闯进全副武装的军队,然后如狼似虎的军士们,二话不说,就将家里的所有下人与侍女全部带走,就连朝夕相处,日夜教导的老师,也被拖走。
然后,又有着一个个板着脸,杀气腾腾的官员上门来找他谈话。
少年人哪里经过这样的事情,早就被吓傻了。
过去一天,骆郢心中的恐慌与恐惧之情,越来越盛。
若这样的情况持续个几天,恐怕,他人都要被吓傻。
好在,很快,就有天使传旨,让他随圣驾视察,这才将他从恐惧的深渊中拉出来。
尽管如此,骆郢此刻的心情,也如惊弓之鸟一般。
听到刘彻的声音,他几乎就是一哆嗦,过了一会,才战战兢兢的道:“圣明无过陛下,下国微臣岂敢多言?”
刘彻看着他惊慌的模样,笑了笑。
就是要这样,就是要让骆郢一辈子都活在汉室的恐惧阴影之下。
不过,这暂时的恐惧心理,不能长久。
若什么都不干,等这货回国,恐怕在长安的这些日子,会成为他将来疯狂的报复汉室的基础。
作为穿越者,略通心理学的刘彻很明白。
当一个人长久的在恐惧的心理压力下生活,等他回到正常世界,通常都会成为疯子和变态。
就像那些美剧里的杀人魔王与变态凶手。
谁没有一个压抑、痛苦的童年?
想要让人臣服、畏惧,永远不敢与汉室为敌。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其心里留下汉室不可战胜,不可抗拒,无比强大的概念。
就像后世二战时,霓虹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在得知舰队偷袭珍珠港成功后,非但没有欣喜,反而忧心忡忡。
因为,山本见过米国国内庞大的工厂,林立的船厂。
他知道,自己释放了一个怎样的怪物。
同样的道理,刘彻要让骆郢知道,汉朝的强大,是闽越人永远无法抵抗和抗拒的。
全方位的撕碎这个少年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
然后再灌输一些汉越一体啊,世界大同的理念,就容易多了。
若是一个成年人,刘彻可能还有觉得有些难度。
但骆郢这种中二期的少年,却是最好忽悠的!
所以,刘彻呵呵一笑,对骆郢道:“蒙以养正,圣功也,卿先随朕,看一看这汉家蒙学罢……”
骆郢自不敢反抗,乖乖的跟着刘彻,走进那行宫。
这里,本是刘彻潜邸时在思贤苑的居所。
登基后,刘彻不想荒废,也不想浪费,索性将之改成了思贤苑中适龄童子的学塾。
所有思贤苑中的农户家庭,六岁以上,十四以下的孩子,统统被强制要求入读。
在这里,所有孩子接受的都是准军事化教育和管理。
他们每天上午读书识字,下午参加军事训练。
羽林卫和虎贲卫中的军官,会轮流来此,教导这些孩子基本的队列与军事技能。
至于教育方式?
当然是带着浓厚的刘彻个人特色的教育模式。
来源于后世天朝八九十年代时盛极一时的模块化,流水化、填鸭式教育。
加上此地实施的是军事化管理。
所以,当刘彻带着骆郢走进行宫,看到行宫广场中,一个个木雕一样坐在原地,目不斜视,聚精会神的朗读着课本的少年时,几何有种时空穿越,回到二十世纪的感觉。
而一个个身着甲胄的军官,则往来穿梭于这些孩子中间,巡视和监察。
只要发现有孩子走神、打瞌睡,甚至坐姿不符合要求,二话不说,就是一脚揣上去。
刘彻看了,点点头,军事化管理与填鸭式教育等于流水化生产统一标准的人才。
或许在后世,这样做会扼杀孩子们的天资与创意。
但在这西元前的世界,像生产子弹一样的生产军官,才是王道啊!
尤其是现行的教育方式,几乎只适合贵族、大地主大商人阶级的精英教育。
就连一般的中产小康家庭,都无力负担一个读书人。
恰巧,这个时候,行宫中的编钟响了起来。
所有孩子与军官,连同在上首教导的老师们,全部站起来,面朝未央宫方向,整齐如一的跪下来,齐声拜道:“忠于天子,忠于社稷,学有所成,报效君父,护卫桑梓,佑我家邦!”
然后,在军官们的带头下,这些孩子站起身来,齐声朗诵无衣。
“岂曰无衣,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刘彻看着这一幕,非常满意,没有继续前进,打扰这些孩子。
“现在,此地有多少孩子入读?”刘彻问着身边陪同视察的少府岑迈。
“回禀陛下,此地现在共有六岁以上稚童四百七十八人……”岑迈早把这些数据背的滚瓜烂熟,自然立刻就回答了上来。
刘彻皱了皱眉头。
以现在的情况来,这样的模式,很适合汉室目前的情况。
当然了,大规模普及,那是做梦,未来几十年,都可能只能限定在上林苑里。
教育事业,永远是最烧钱的工作。
尤其是在这西元前的世界,养一个脱产的男孩子,可能需要四户甚至五户人家的财力来供养。
这思贤苑的这个学塾,成立不过一年半,就吞掉了十万钱。
平均每个孩子一年消耗千钱的资源。
这还是老师与学校用地完全免费的情况。
但是,未来的汉室军队,必然是职业化、专业化的。
需要大量的知识分子加入其中。
虽然现在的汉室天下,就算是儒家,大部分也是尚武成风。
朝中大臣,基本上都有着军方背景。
只是,想要让这些知识分子去军队,从基层的队率、屯长甚至什长干起。
那就真是强人所难。
而且,也不现实。
这些精英教育模板下教育出来的知识分子,虽然也有草包、庸才,但是精英教育制度下,只要成才,基本都是人杰。
这样的人才去做个什长、队率,本身就是对资源的浪费。
但,军队里,最关键的位置,却是低级军官!
这就好比一台精密的机器,控制系统和计算系统固然很重要,但机器里那一个个不起眼的螺丝钉与传动结构,也同样重要。
一个优秀的将军,要是没有得力的底层军官配合和辅助,他能干什么?
当然了,对刘彻来说,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模式下,培养出来的人才,是会绝对忠诚于他,对他的命令不打折扣的执行的人才!
想了想,刘彻对岑迈吩咐道:“朕去岁不是下诏,命令少府妥善照顾和收养历年以来伇于王事之忠臣之后吗?”
“回禀陛下,少府从天下郡国,一共接受了一千七百余名忠臣之后,按陛下谕令,安置在这上林苑各宫闱庄园之中……”岑迈小心地答道。
“全部送来思贤苑,命人在这行宫中,建立阁楼,安置,让这些忠臣之后,全部入读学塾罢!”刘彻淡淡的吩咐一声,顿了顿就补充道:“所有所需钱款,全部走内库……”
岑迈顿时就苦了一张脸,但还是不得不遵命道:“诺!”
但跟在刘彻身后的骆郢此刻却是张大了嘴巴,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方才的所见所闻,于他而言,实在是太震撼太颠覆了!
那些坐于院子中的孩子,有与他同年的,也有比他小的。
但,全部在武士们的监视下,如同一个个沉默的雕像。
这样的情况,让骆郢心里都有些发毛。
他虽不清楚也不懂,汉朝皇帝带他来此,所为的是什么。
但骆郢却还是第一时间的感觉到了,心中隐隐有着恐惧和害怕。
尤其是身前的天子放话,此地的规模要扩大数倍后,骆郢心里简直如同雷鸣一般。
脸上的恐惧与害怕之色,再也掩饰不住。
刘彻回头看了看这个被惊呆了的少年,心里一笑:“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即不知喜,更不知悲的二世祖,朕怎么会镇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