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中,同样是喜气洋洋。
归来的骠骑将军义纵,穿着一身戎服,腰间系着佩剑,特意留出来的浅浅的胡须,别在嘴唇上,好让他显得稍微成熟一些。
在他身后,一个小小的拖油瓶,左顾右盼,打量着这汉家的巍巍宫廷。
“老师,传说陛下双目如炬,动合鬼神,脚履阴阳,是不是真的?”田建悄悄的找了个机会,拉了拉义纵的衣袖,低声问道。
他实在太紧张了。
未央宫,这是他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
如今,自己却身临其境。
而马上就要面见那位传说中的圣天子,田建更是连手脚都有些颤抖。
实在是,他过去两三个月,一直都在军营里,与他来往和相处的,基本都是军人。
马邑之战大胜,封赏如尿崩。
一个又一个立功士卒,军官,纷纷被提拔。
便是普通的士卒,甚至军中杂役,都能拿到赏钱。
在胜利、厚赏以及提拔的三重冲击下。
几乎所有参战的士卒,立刻就全部都成了当今的脑残粉。
在军人眼里,能让自己打胜仗,还不克扣自己赏钱的皇帝,当然是圣天子,五百年不出的圣人了。
在他们嘴里,当今,已然成为了十全十美,无所不能,至高无上的神圣天子。
在这样的圈子里,莫说是田建只是一个三观都还不稳固的少年郎。
便是已有牢固信念的成年人,也很难不被洗脑。
“别害怕,陛下是一个很和善的人……”义纵提了提腰间刚刚到手的官印,笑着道:“等一下,面圣之时,不要紧张,陛下问什么,你就照实回答好了……”
马邑之战结束后,义纵就正式将田建收入自己的门下,当成入室弟子了。
原因很简单。
其一,通过观察,义纵确信这个忠臣义士之后,思维跟逻辑能力,远超同龄人,尤其是在数学方面,有着超人的天赋。
这个今年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郎,在去年之前,从未接触过任何高深的数学理论。
所学的也就是《仓颉篇》《急就篇》这样的启蒙课本,最多稍稍涉猎了一些春秋和尚书的残章。
但,从两个月前,他开始学习《九章算术》开始,他的数学能力就彰显出来。
在两个月内,他就基本掌握和学会了所有《九章算术》记载的全部算术公式,并且能运用起来。
虽然这似乎有着天子所创造的012345……这样的汉数数字的关系。
但这依然足够惊人!
堪称神童,即使是古代的甘罗,恐怕也不过如此。
虽然目前还不清楚,他在兵事之上,是否有着同样的天赋。
但,这已经足够证明,此子是可造之材。
当今天子轻文学而重算术,轻虚重实。
兰台之中,除了一个司马相如,是以文学侍君外,余者,连一个专门的文人也没有。
多数的尚书郎,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必须乖乖的回家去啃那些算术著作。
无论是先秦时代的古籍,还是近代以来的著述。
都必须读仔细了,学认真了。
不然,天子丢个任务下来,没完成的,会被认为“没有能力”,然后从哪来回哪去。
如今,数学学的好,前途必然光明!
一个简单的例子——考举的题目里,十道中,最少有五道是算术题,剩下的也都会或多或少的与算术有关。
这直接导致,诸子百家全部重视数学。
有着这样的数学天赋的弟子,收到门下,最起码不会丢人。
其二,则是最重要的原因——此子已入陛下之眼。
在义纵奏报上武州塞的义士事迹后,天子就特意下诏,要求他将这个忠臣义士之后,带来长安了。
义纵当然不傻了。
立刻就知道,自己要配合天子。
收此子入门,就是对天子的最好的配合。
借着这个举动,汉家君臣,就可以用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忠臣义士,不会毫无回报。
小田建却不知道自己的恩师心里的想法。
他依旧紧张非常。
但好在,他的紧张感,很快就被一个忽如其来的小孩子给冲散了。
只见,在前方不远处的阁廊内,一个穿着明黄色的小肚兜,光着屁股的小男孩,他光着小脚丫子,咿咿呀呀的在走廊上欢快的奔跑着。
他的身后,一堆的宦官侍女,像伺候祖宗一样的紧跟不舍,但又不敢靠的太近。
他看上去,大约最多两岁,似乎刚刚学会了跑步,对奔跑乐此不彼。
好在,这宫里的走廊打扫的很干净,也很平整,走廊铺的也是木板,所以,不需要担心他会跌倒。
然而,田建发现,自己的老师,在看到这个小男孩后,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挺直身子,带着田建,走上前去,在那个小男孩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躬身拜道:“臣,骠骑将军东成候纵,拜见殿下,恭问殿下安……”
田建这才醒悟过来——能在宫里自由玩耍的,除了当今天子的皇子外,还能有谁?
田建连忙匍匐在地上,将脑袋深深埋下,不敢直视这位大汉的皇子。
这位汉家的殿下,天子的血脉,似乎已经习惯了接受大臣们的问安。
他似模似样的矜持的顿住脚步,然后,稚声稚气的模仿着大人教他的话:“孤安,卿免礼……”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宦官就过来,说道:“殿下,这是您的舅父,东成候义纵……”
那宦官笑着对义纵道:“君候莫怪,殿下已有年余未见君候,难免认生……”
“舅父?”汉家的皇长子抬着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大臣。
他今年已经两岁了。
虽然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
但却并非那种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米虫。
他的父亲在他学会走路说话后,就下了严令:皇长子跌倒若无伤,敢有搀扶者,斩!皇长子每日饮食,敢有喂食者,斩!敢与皇长子为坐骑者,斩!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虽一直身处深宫,受到严格保护和呵护。
但,却并不是娇生惯养之人。
恰恰相反,他老爹对他的要求非常严厉。
这就造成了,他年纪虽不过两岁,但已经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譬如,跌倒了,就算再怎么哭,也不会有人扶,直到他自己站起来,才会宦官侍女立刻上前,为他擦拭灰尘和眼泪。
又譬如,他必须自己拿着勺子跟筷子吃饭。
除了每天早上可以喝奶外,其他时候,哪怕再如何想喝,也是喝不到的。
奶妈们,在上午以后,就被禁止接近。
独立和自尊,渐渐的在他内心养成。
虽然仅仅两岁,但已经渐渐有了些汉家皇子的风范。
这使得,几乎所有与这位皇长子接触过的贵族大臣,回家后,立刻就对左右心腹感慨:“当今皇长子,聪慧伶利,是社稷之主……”
许多人因此将宝提前押在了他身上。
“舅父大人……”刘病已微微回礼,然后,他将视线前移,看到了义纵身后的田建,问道:“舅父大人,这就是我的玩伴吗?”
义纵点点头,拜道:“唯!殿下,此子,臣之弟子,忠臣之后……”
此番回京,义纵已经知道了天子的安排。
他的弟子田建将与另外几位来自民间的忠臣义士之后,一起成为皇长子的伴读。
他们将一直陪伴皇长子,直到四岁。
四岁后,只会有一人能留下,陪伴皇长子,前往上林苑的学苑,如同普通学生一般,去与那些孤儿一起上学,一起成长。
这是陛下的命令。
为的是什么?
义纵心里很明白——这是在按照储君的标准培养啊,只是今上选择和培养自己的继承人的方式,较之之前历代都完全不同。
在很早以前,在自己的这个外甥刚刚出世之时,义纵就听到过陛下说过:他的儿子,决不能在锦衣玉食和深宫之中成长,必须进入民间,与市井为伍,同百姓为伴。
换句话说,从今上开始,老刘家不再需要一个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能被大臣和贵族像木偶一样操纵的皇帝。
刘氏的每一个皇子,从此在成年之前,都会过着与一般官宦子弟无二的生活。
甚至,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大汉皇子,天家贵胄。
这样的教育方式,义纵不敢质疑,但他清楚,最起码,通过这样的培养和教育,未来的汉家储君,不会是傻白甜,也不可能是那种别人说风就是雨的二货。
……
刘病已点点头,跟个大人似的,惦着脚,走到田建身边,道:“抬起头来,让孤看看……”
田建闻言,连忙抬头,顿首道:“殿下,小民田建……”
“父皇说,你数学不错,让孤跟你多学习……”刘病已似模似样的摇头晃脑地说道:“孤问你一个问题啊……”
刘病已眼珠子一转,想了想,然后严肃地问道:“一加一等于几?”
扑哧!
义纵终于被自己的这个逗逼外甥给逗乐了。
他抱起刘病已,说道:“殿下,先等臣与田建,去拜见陛下之后,臣再让田建来与殿下玩耍罢……”
阿姐这一年,常常给他写信,信里说了许多这位逗逼外甥的搞笑之事。
以前,义纵觉得,那多半有些夸张。
但现在,义纵确信无疑——自己的外甥,大汉帝国的皇长子,确实是个逗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