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雷纳子爵一开始对国王的承诺并不怎么相信,倒不是他不相信国王,国王在他的心中一直只是个孩子,而一个孩子,无论多么高尚,他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更是深深地憎恶着每一个与孔代亲王有关的人,他对于自己可能有的下场早有预料,并安之若素。
哪怕他被要求解除所有的武装也是如此,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就摘下了自己的刺剑,卸下了火枪,将匕首与短剑都取出来摆在桌子上,让他高兴的是,监督着他的军官也没有失礼地要求搜身。
他今天穿着他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因为他猜想,一旦被送入监牢,或是经过审判后绞死,他未必能够获得更换衣服的机会,这样他至少可以体体面面地躺在棺材里。
等他见到了国王的第一侍从邦唐,他就更意外了,但一想到王太后对国王的宠溺,这样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他从容地感谢了邦唐,跟着他一路来到一个幽静的房间里,他一进到房间里,就本能地打量周围,尤其在窗户上停驻了一会,窗户上有着护窗板,但打开着,玻璃由黑铁条分割成十六个小块,他遗憾地收回了目光,就看到国王正微笑着看着他。
蒂雷纳子爵就走上前去,手势轻盈地脱下了帽子,向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是不是可以猜测一下,”还是个少年的国王笑着说:“您之前是不是想着逃跑呢?”
“如果可以,”蒂雷纳子爵坦率地说:“我是愿意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继续站在城外,和我的将军战斗,而要站在这里,然后考虑如何逃走呢?”
“因为绍姆贝格先生说了那样的话。”蒂雷纳子爵说:“一下子就把我士兵的心给收买过去了,我如果坚持作战,也许他们之中就有一些人会像是喝醉了的傻瓜那样,不是将枪口对准他们的敌人,而对准他们的指挥官了。
我没有在城外就离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把自己交托给我,那么现在要把他们交托给别人,那么除了我之外就没人能够做到,所以我就只好来啦,但我是相当不情愿的。”
“你将绍姆贝格将军的话称之为收买,在这方面我要保持我的意见,因为先生,这正是我要他去说的,而这是我的心里话。”
“您的心里话?”
“可不是么,将军,法国人在打法国人呢。”
“我就知道您是要指责我的。”
“看来您认为您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国王说:“看来我必须好好地与您说一番话,才能说服您了。”
“我建议您就别白费这般功夫了。”蒂雷纳子爵气哼哼地说:“您是说服不了我的,上帝选择了您,而我选择了我的朋友,孔代亲王,陛下,您若是足够残忍呢,就将我挂在院子里,对啦,就是您一歪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这就是每个叛贼所要面对的下场——您若是仁慈呢……”
“怎样?”
“您就应该放了我,就像是所有仁慈而又宽容的君主那样,”蒂雷纳子爵说:“给我一匹马,一件斗篷,以及一个装满了金路易或是银埃居的钱袋,归还我的武器和仆人,让我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么你一定会回到孔代亲王那里去了。”
“那是肯定的,他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人呢。”
“那可不行,”路易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能让你回到孔代亲王那里去,因为你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时,总是会令人感到相当棘手的。”
这句话让蒂雷纳子爵那张严肃的面孔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不过很快它就被羞惭掩盖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的恭维,”他说:“事实上我败了,就在城外,”他悻悻然地说:“我也只是一个败军之将罢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国王说:“我听过您之前的事情,您是一个英勇的人,您十二岁就进入了军队,我出生前十年,您就在莱茵河战场,协助伯恩哈德公爵用八个月的时间攻克了布雷沙赫要塞,又在第二年,在皮埃蒙特之战中夺得了都灵,四三年的时候,您顺莱茵河而下,直取对岸的战略要塞菲利普斯堡和美因茨地区;等到了四六年,在第二次诺德林根战役中,您又逼迫巴伐利亚退出了三十年战争,在四八年,您攻占巴伐利亚全境,最终兵临莱茵河,直指维也纳,逼迫一位国王向您屈服……这林林总总,子爵先生,难道不值得令您成为一个值得他人忌惮的对手么?”
对于自己的功绩竟然能够被国王陛下如此了如指掌而又如数家珍,子爵先生无疑是倍感自豪的,但他在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的同时,又升起了满怀愤懑,“既然如此,”他大声道:“您就不该忽略另外一个人。”
“您是在说孔代亲王。”
“可不是么?”蒂雷纳子爵说:“他的功绩要更胜于我,但您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呢。”
“那么他没有受到应得的奖赏么?”国王问。
蒂雷纳子爵沉默了一会,当然有,不但是孔代亲王,就算是他,也一样在兄长卷入了反对黎塞留主教的案件,色当公爵领地被收回后被授予了元帅权杖,“那么,”他说:“亲王殿下所被指责的罪过,难道就是他应得的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国王直言不讳地说:“是的。”
“什么叫做从某种程度上说呢?”
“就是说,”路易说:“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去促成,也不阻止,但要他接受的时候,他一定会接受。”
“但如果他确实有这个资格呢?”蒂雷纳子爵反问道。
“若是您也这么认为,”国王说:“那么我真的要失望了。”
“怎么说?”
“您觉得孔代亲王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正当壮年,又具有完整的思想,理智与逻辑,赫赫的功勋,比一个小孩子更好吧。”
蒂雷纳子爵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承认了:“您是一个好人,”他说:“但现在的法国更需要一个手腕强硬,意志坚定,不会受任何人影响的国王。”
“我明白你的意思。”路易说,这真没什么好分辨的,谁都知道现在的王权并不在国王手里,而是在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手里:“但蒂雷纳子爵,就算孔代亲王是圣人再生,他依然有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弱点。”
蒂雷纳子爵鞠了一躬,“愿闻其详。”但他的脸色可不是那么说的。
路易想了想,突然将话题转到了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地方。
“您知道我们是一路从巴黎过来的。”他说。
蒂雷纳子爵点了点头:“可不是么,陛下,我一直追着您们呢。”
这句俏皮话让路易都忍不住一笑:“那么您也看见了吧。”
“什么?”
“那些吊死的人。”
“嗳,您要说这个,我看到了,陛下,希望您没有受到惊吓。”
“并没有,子爵先生,”路易说:“因为这些人正是我亲自审讯,亲自判决,亲眼看着他们吊上去的。”
这句话倒是真让蒂雷纳子爵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国王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他,他是一个残酷的人,而非人们所以为的那样一个温和的统治者么?“假如这句话出现在几分钟前,”他说:“我准以为您是在恐吓我。”
“所以我才要把它放在这里说,”路易说:“另外提一句,就算您不愿意服从我,我也不会吊死您,只会把您万分严密地囚禁起来。”
“我该说我真是荣幸么。”蒂雷纳子爵无奈地说:“但我想您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样残酷的人?”
“不,那样愚蠢的人。”蒂雷纳子爵说:“没有比用死亡来威胁一个本就不在乎生死的人更可笑的了。”
“所以我才要用别的来威胁您,”路易说:“您追赶我们的时候太匆忙了,子爵先生,您没有去查问过这些人的罪名。”
“他们一定十恶不赦。”
“比您以为的更可怕,”路易说:“就算进了炼狱,用火焰烧上一千年也烧不干净。”
“请告诉我吧!陛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最先的两个是劫匪。”
“果然可恶极了!”
“可恶的还在后面呢,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他们劫的是金路易与丝绸外衣,而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劫的是人。”
“他们要人做什么?”
“吃啊,子爵先生,就像猪羊一样烤着吃。”
“天杀的!”蒂雷纳子爵惊叫道:“愿天上降下雷霆来把他们打死!”
“还有呢,还有呢,一个父亲吃了他的孩子,一个妻子吃了丈夫。”
“难道不是魔鬼在作祟么?”
“我倒想要这么认为,”路易说:“之后我们见到了一座教堂,多么神圣的地方!”
“可不是么?”
“王太后坚持要进去祈祷,然后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群农民。”
“不奇怪,主保护每个人,无论穷富。”
“但他们的慌张引起了我的怀疑,最后我的火枪手在储藏室、圣物室与忏悔室里找到了一大堆骨头!”
“上帝啊,别说啦!”
“这正是我要和您说的,子爵先生,他们藏在小教堂里,等到有路过的人走进去歇脚,或是祈祷,他们就冲上去把人抓住,然后把他们煮成汤。”
“简直令人无法置信!”
“没什么无法相信的,”国王咄咄逼人地说:“饥饿是能让人变成魔鬼的。”
蒂雷纳子爵站在那儿,面色苍白:“您是在指责孔代亲王吗?”
“我说过,也许他没有做任何事情,但争端正是从他身上而起。”
“那么您就不能结束这个争端么?”蒂雷纳子爵大胆地说——国王知道他仍然保持着原先的想法,也是许多支持孔代亲王的人的想法,那就是一个拥有自我思想的成人总要比一个受人操纵的孩子好。
“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您所愿意为之忠诚的人,最大的弱点。”
“我听着呢,陛下,我听着呢。”
“之前有位国王,”路易说:“他在成为国王之前,与孔代亲王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
“谁?”
“您也应该感到熟悉,”路易说:“因为他距离我们并不远,他就是英格兰约克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三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