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特岛对罗马教会来说,意义当然比不上医院骑士团坚守到最后的罗德岛,以及众所周知的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乃至圣城耶路撒冷,但它妙就妙在是一座进可攻后可防的军事重地,从它往西,就是西西里岛,撒丁岛和意大利,从它往北,就是希腊,从它往东,就是罗德岛与小亚细亚半岛,而且它是横过来的,与罗德岛就像是两只伸出的手,抱住了上方的爱琴海。
如果不是如此重要,奥斯曼土耳其人也不会由此与威尼斯人撕破脸——是的,威尼斯人与法国人不同,他们可是正大光明地与异教徒做生意的——还打了一百多年的仗。
路易十四的提议也不由得英诺森十一世不升起贪婪之心,成为教皇后,在权势上他没有可攀爬的余地了,他的家族也会如同水蛭那样趴在教会上吃得肚肠饱满,所以无论是谁,之前的克雷芒十世也好,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也好,他们总是会在人生的最后也是最辉煌的阶段追求荣耀与理想——对于一个教士来说,什么样的荣耀是最崇高的荣耀?什么样的理想是最伟大的理想?当然就是为天主征伐四方了。
而且这样的战争,被称之为圣战的战争,所得到的财富也总是有十分之一要奉献给罗马教会的,教会也可以继续在夺回的领地上得到不菲且持续的收入,就算如法兰西的国王那样有意将新领地收为己有,要保证领地的正统性,不会在之后的继承与转让方面出问题,一样需要教会作保,当然,这样的保书价值不菲。
至于太阳王所有的武力,英诺森十一世也已经看到了,亲眼看到,路易十四的军队就在科隆纳镇,教皇在路易十四小朝圣的时候,穿上修士的衣服,带上可信的人,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院院长那样走出圣彼得大广场去看了,那些士兵们强壮,年轻,衣着鲜亮,武器装备齐全,言行之间带着一种只要面对面才能感受到的血腥气——他们都是从之前的卡姆尼可会会战的军队中撤出来的人。教皇在一家人家小憩的时候,那家人家说,这些士兵和军官都是在与奥斯曼土耳其的魔鬼作战时表现表现英勇,才得此殊荣,伴随自己的国王前来罗马朝圣的。
按理说,上千名士兵就足以给这样一个城镇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了,但教皇没有看到有人抢劫,偷窃和强暴,镇子上的居民和士兵们往来的时候也像是一个熟悉的朋友,而不是必须满怀戒备的敌人——这很稀罕,不说意大利这种被雇佣兵蹂躏了上千年的地方,单就语言不通就是一个问题——在这个时候,只有贵族和国王,学者与教士学习外语,更别说,意大利的地方语言尤其多。
他们看了一会,才发觉比起能够说得天花乱坠的银舌头,还不如叮当响的银埃居与金路易呢,印着路易十四头像的钱币在这座城镇上俨然已经成为通用货币,法国士兵们的军饷逐月发放,从不拖延,在战场的每一天还有战时津贴,他们出手阔绰,从不斤斤计较,也很愿意与人交朋友,他们拿出了不少具有强烈伊斯坦布尔风格的东西——应该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吸引了不少无所事事的小伙子,还有闻讯而来的商人,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加热闹。
在酒馆的时候,教皇的仆从还听到了一件新鲜事,那就是大家都知道,但凡有军队在的地方,也会有另一种古老的买卖,听说这里有一整支国王的军队,游女与名姝连夜赶来,但让她们大失所望的是,只有很少的士兵愿意与她们交易,而且这种很少的交易也在不久后被喝止了。
英诺森十一世可不知道路易担心的是他的士兵和军官没在之前的三场战役里丧命,却因为梅毒倒了大霉,而且这种疾病还会随着父亲和丈夫传播给孩子与母亲,哪怕巫师们有魔药,他也绝对不会容许这种在别处司空见惯的行为在他的军队里泛滥开来。
教皇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心中一动,他甚至试探性地想要知道法国人的军队里是否因此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很可惜,没有;他又让仆从去问了小教堂里的神父——一般来说,随军神父每到一处,都会前往教堂或是修道院里做弥撒,英诺森十一世想要知道的是,既然路易十四近似于公开地在军队里安插巫师与异教徒(至少是一些过于离经叛道的学者),有没有有人质疑他们正在忠诚于一个魔鬼的随从?
英诺森十一世不敢如疯癫的克雷芒十世那样派人走到巴黎去宣扬他们的国王是个巫师,但如果有……他是说,做人总要未雨绸缪。
最后么,他应该庆幸自己只是去问了科隆纳家族的神父吗?
英诺森十一世庆幸地叹了口气。
这支军队在罗马的时候固然会让教皇与红衣主教们辗转难安,但他们绝对会希望看到这支军队出现在伊斯坦布尔……不不不,这个可能还有点早,不过幻想一下还是很令人愉快的。英诺森十一世提起茶杯,“成交。”
“成交。”路易也提起茶杯,和他碰了碰。
当然,之后还有数不清的详细条陈要慢慢谈,有马上可以攫取到手的利益,有细水长流的利益,有不知道可不可能看到的利益……反正英诺森十一世已经知道路易十四肯定不会是路易九世(圣路易)了,他也不在乎死后能不能得到一个圣人的名号。
既然这样:“我说,”英诺森十一世堪称和蔼可亲地说:“既然您已经在罗马了,为什么不索性将科隆纳公爵与安娜大郡主的婚事办了呢?”
这句话让路易也不由得愣了愣,“安娜还没到缔结婚约的年纪呢。”
“哈,”英诺森十一世这下可得意起来了:“陛下,您完全不必担心这件事情。”
路易十四真不用担心这件事情,罗马教会在公元前就学会了如何作弊,等到了中世纪,大批一字不识的领主出现后,他们更是擅长用各种文书来为自己增加产业——像是一个死者的遗嘱上会莫名其妙地丝毫不顾他的父母、妻子与儿女,将田地与庄园赠给修道院的时候时有发生,像是贵族与国王联姻时,新娘与新郎,要么一个,要么一对,年纪不够(哪怕他们是以女孩十二岁,男孩十四岁为成年标准的),他们也能在出生证明与婚书上动手脚。
于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在67年生的长女安娜,突然在1677年就满了十二岁,可以与科隆纳公爵结婚了。这对路易十四来说,无疑是最有利的。首先,科隆纳公爵已经十七岁了,已经完全脱离了孩子的范畴,作为一个有发言权和可信的成人好几年了,路易十四的意大利攻略可以提前两到三年实施;其次,如英诺森十一世所说,能够亲自见证与目睹长子的婚礼,也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心愿;最后,他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这里的人们,对时隔一个多世纪后,对法国人再一次出现在意大利抱持着怎样的想法——是期待,还是反感,又或是仇恨?
……
佛朗切斯科,美第奇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痛风症在几分钟内就发作了——美第奇家族的麻烦来了。
如果举行婚礼的时候,法国国王没有到场,托斯卡纳大公和美第奇家族的主人还能装作科隆纳公爵与这位太阳王毫无干系,但很显然,这位国王有意让自己的私生儿子如同曾经的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那样,不但能够如同一个正统婚姻所生的孩子那样受他的庇护与赏赐,还要让他从父亲的血脉这里继承一个王国。
一想到神圣罗马帝国会如何,西班牙会如何,意大利的诸侯们会如何,佛朗切斯科的痛风就不像是生在脚指头和膝盖上,而是生在脑袋上,但无论是他,还是托斯卡纳大公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哪怕科西莫三世最初的愿望是从法国国王这里得到一些帮助,以保证美第奇家族在托斯卡纳地区的统治可以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喧闹声,他让仆人把自己抬到窗子边,往下看去,正好看到费迪南,也就是科西莫三世的长子,正和科隆纳公爵,还有法国的王太子小路易有说有笑地往外走,他们年龄相近,又都是男孩,所以,虽然王太子小路易与费迪南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还是迅速地成为了好友——佛朗切斯科认真地看着,慢慢地蹙起眉头,因为除了科隆纳公爵与王太子小路易之外,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居然只有一两个意大利随从,其他全是法国人,哦,还有一个,但那也是一个叫做安沃的鞑靼人,他的父亲是个鞑靼人部族的首领,他向法国国王宣誓效忠,这个孩子就等同于人质。
他们骑马出去了,带着火枪,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他们叫嚷着要烤鹿肉,也有人说应该煮羊汤和鱼汤,这是从巴黎传来的新食谱,最近从巴黎和凡尔赛传来的东西太多了——珠宝、脂粉、服装、诗歌与戏剧,还有雕塑与绘画——它们已经取代了佛罗伦萨,取代了锡耶纳,取代了米兰,成为享乐与文明的中心了。
佛朗切斯科满怀忧虑,加上痛风,他几乎睡不着觉,他竖着耳朵——在用完晚餐后,男孩们又出去了,因为法国国王不但带来的军队,还带来了一个剧团,虽然因为存量有限,他们带来的道具不多,但也足以让这些孩子们兴致勃勃地看完一场又一场了。
费迪南没有他叔叔和父亲想得那样深远,和此时的大部分纨绔子弟一样,他的父亲和母亲不幸的婚姻让他的教育有了很大的缺失,虽然现在科西莫三世也已经开始尽可能严厉地教导他了——但美第奇一代传给一代的痛风时不时就让科西莫三世必须卧床休息,于是这个活泼的男孩就又跑出去玩儿了。佛朗切斯科不想责怪他,这是科西莫三世与他的妻子不好,等到大公想要教育他的时候,他的性格与习惯都已经定型了——他不坏,就是懒惰和不愿意承担起责任。
科西莫三世如此焦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美第奇家族的人都不算太长寿,他也担心自己坚持不了几年……现在看来,只能希望他的兄长能够坚持上二三十年吧,就算费迪南不行,他们或许还能考虑他的孩子……
费迪南笑嘻嘻地走进佛朗切斯科的房间时,佛朗切斯科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太对,但他还是勉强坐了起来,用一种温和的语调问他们去做什么了,当然,狩猎、游泳和看戏,还有跳舞什么的,还有纸牌和骰子。
“我觉得你要准备起来了,”佛朗切斯科暗示道:“费迪南,你妹妹的婚礼要提前举行,你是她的哥哥,应该尽点心意才对。”
“我是在尽心尽力啊,”费迪南在他的床头坐下,翘起了脚,“您也应该找个巫师来看看您的脚,还有父亲,我真不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现在每座宫殿里您都能看到巫师光明正大地出现。”
“任何时候谨慎都不是坏事,”尤其是他们,佛朗切斯科动了动身体,费迪南立刻上前来给他拿枕头垫在身后,然后给他倒了杯水,他确实不是个坏孩子,仿佛是为了安慰佛朗切斯科,他说:“我和科隆纳公爵的关系很不错,叔叔,他向我承诺了,绝对会好好地对安娜,而且他们之后会有很长时间待在意大利,而不是法国。”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佛朗切斯科在心里说:“那么科隆纳公爵是准备在婚礼后,带着安娜在法国待一段时间吗?”
“当然了,总要让母亲看看安娜。”费迪南冷漠地说,然后他又高兴起来:“不仅仅是他们,叔叔,我也已经答应了王太子殿下,和他一起回凡尔赛。”
佛朗切斯科眼前一黑,当即昏厥了过去。
……
科隆纳公爵与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婚礼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举行。
路易十四之前,查理八世曾在意大利登基,宣布自己是那不勒斯之王,而后路易十二则以安茹后人与维斯孔蒂后人的姿态同时要求继承米兰与那不勒斯,路易十四是第三个在三百年内踏入意大利的法国国王,当然,法国对意大利的野心从来就没有掩饰过,路易十四也无意伪装成一个无所求的善人。
但无论什么时候,婚礼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挑选着和他一起去参加婚礼的人,除了护卫与侍从之外,邦唐肯定是必须的,还有沃邦和绍姆贝格,卢瓦斯侯爵等将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个叫做尼古拉·卡蒂纳的人,他是律师之子,也曾经是个律师,但他在某一天发现自己更适合军队——也许我们还记得,那个和沃邦一起前来巴黎的那个朋友,因为有个在图尔比格街上的爱人而误打误撞地带着国王和他的护卫救了孔代亲王一命的人。
他就是尼古拉,在塞巴斯蒂安·沃邦就此入了孔代亲王与路易十四的眼后,他也获得了奖赏与提拔,不过沃邦投靠了国王,他还留在孔代亲王的军队里,他一直追随孔代到了西班牙,而后又在敦克尔刻之战中一道成为俘虏,后来亲王得到宽赦,他也被释放了,他原本想要继续捡起律师的职业,但没过几个月,愿意为他做担保的沃邦又设法把他塞回到了军队里。
在之前的战役中,他累积的功勋并不少,只是他生性沉稳,过于谨慎,所以不如沃邦或是其他人那样显眼。
但只要有沃邦在,他是不会就此泯然于众人的,这里就不怪邦唐总是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尊敬和贿赂了,也许路易十四对他印象并不是十分深刻,但钦点随员的时候,他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随手勾了一勾。
这种在凡尔赛和巴黎,可能只有公爵与侯爵才能得到的殊荣,落在一个律师之子的身上,我们可以想到尼古拉·卡蒂纳先生有多么惊奇与高兴,虽然他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精心地打扮自己,还有他的马和武器,他还去和另外一个军官换了一根腰带——因为那根镶嵌着黄金与宝石的牛皮腰带具有鲜明的奥斯曼土耳其风格,看见的人就能知道他正是这场圣战的士兵之一。
等到出发的时候,在广场上聚集了约有一千多人,宫廷的大臣,将军,军官,士兵……乐队,还有随从与仆人、厨师、杂役等等,他们聚集在街道上,即便已经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免不得掀起了一阵又一阵嘈杂的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