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九月。
陕西境内。
泾阳、三原、醴泉、高陵、临潼……各地的军户农户被组织了起来,在当地官府的带领下,复修当地最大的洪渠堰。
百姓们热火朝天。
妇孺也顶半边天,她们做饭送水。
一名老人坐在安静的树下,脑袋枕在膝盖上,仿佛睡着了一样,眯着眼睛打量中午休息的人们。
“周叔。”
“您年龄大了,回去歇息吧。”
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并不用参加,村里的后生劝慰道。
鞑靼地区的阿只里山,有个叫做宛在达的地方,此地区的人,年老后会自杀,然后被分食,根据当地的说法,叫做恤双亲之苦劳而葬之于腹,不忍弃于山中。
因为被大明人用文字记载下来,所以流传于后世。
大明不用如此。
除非经济破产的时候。
大明经济破产的时候,下限就是别的地区的常态。
老人摇了摇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想要多看看。
村里的后生们为老人送来食物,因为是为自己翻修水渠,官府只负责提供口粮,并且会提供一批机器和农具,但没有工钱。
村里的人不会偷懒。
哪家的劳动力敢不参加,在村里是生存不下去的。
大瓷碗堆满了陕西的特色面食,上面撒了辣油,看得人胃口大开,老人拿起筷子,大口的吃起来,他从来不会浪费食物。
吃完后,老人惬意的打了个饱嗝。
“老咯。”
年轻的时候,他可以干下一大盆,如今只一碗,就让他撑的慌。
老人就是一部活历史。
老人从树下爬起来,笼着袖口,碗也不收拾,仿佛忘记了一般,不知道走去哪里去了。
“这里怎么有个碗?”
“老周叔刚才不在这里吗。”
路过的人没有在意,捡起空碗,不久,土地上的人们又开始了劳动。
种田。
可不是撒下种子就可以了的。
老人走在沟渠上。
口里的牙齿所剩无几,干瘪的脸上,犹如枯树皮一般,越走他的脚步越快。
“奇了怪了。”
“那是老周叔不?老周叔越活越年轻啊,走的比后生们都快。”
有人看到了老人的动静,好奇的感慨。
“看见俺爹没?”
“没有。”
两名汉子到处打听。
“看见了,刚才都在这里,怎么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呢。”
……
老人走着走着,逐渐走累了。
他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小时候,家里穷的很,每天都饿得慌,从来不知道吃饱的滋味。
从出生的那天。
这里并没有沟渠,到处都是牧地啊。
原来这片土地,自古以来的模样,却是这样的,老人望着四周的水渠,一片又一片的良田,“可惜啊。”
老人感叹。
儿时一起玩耍的伙伴,如今只剩下了自己,许多小伙伴没长大,还有人看不到如今的光景。
自从良田变牧地以来,近百年间,各田水道完全堵塞,河水常常不能得到治理,粮食减产,人均口粮下降,人口大倒退。
如今村里的人丁兴旺。
到处是孩童,每日热闹的很,甚至让老人烦躁。
以前可不是这样。
村里哪里有如此多的人。
北宋的陕西,有一百五十万户,北宋的陕西还是边地。
到了元末明初,偌大的陕西只有二十余万户。
大明洪武元年八月,拿下前元大都,随后西进,相继收复陕西和山西两个行省,消息传回金陵,金陵在制定政策,第二年四月就正式设置陕西和山西行省。
加上大军行军的时间,消息传递的时间。
说明了什么?
明军在两地就没有打什么仗,那么陕西的人口去哪里了?
百年的治理,还处于元朝的内地,人口不但没有增长,反而急速的消减,到了灭绝的红线上,生产力下滑之深,有史以来闻所未闻之事。
老人活了七十多年。
他找了块土疙瘩坐下,锤了锤膝盖。
“圣人真不错。”
老人感叹。
他们开始并不知道劳什子大明,只是后来啊,朝廷派来了许多官,年年兴修水利,他们这里也修了,当初好多人抱怨呢。
这条沟渠被取名洪渠堰。
不光他们这里,隔壁的泾阳、三原、醴泉、高陵、临潼几县都受益,听说光这条沟渠,灌溉了近百万亩的田地。
还记得洪武十七年。
那时候自己还干的动,一样的抱怨皇帝多事。
望着脚底下的沟渠,老人的眼神中充满了感情,这条沟渠,养活了他一大家子,他的儿子,孙子,孙子的儿子们,世世代代就要指望这条沟渠。
圣人还是对的。
老人忍不住想道。
“老大家的四娃,非要吵着去当兵,要把家里改成军户,这娃得打,现在看到当军户的好处,当兵可是要打仗的。”
老人活了一辈子,不羡慕别人军户。
他认为当兵不好。
“还有老三家的娃娃,倒是会读书的,回头都跟老三说说,只要娃能读书,砸锅卖铁也要供着咧。”
老人想着想着。
嘴角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微风拂过。
老人身下的衣角被吹动,有一块其他颜色的补丁,是儿媳妇为他缝补的,针线密集,做工仔细,看来用了不少的心思。
“呱呱。”
青蛙跳入沟渠中,远处找来了几人。
“爹。”
“爹。”
“祖父!”
几人大惊,随后痛哭,纷纷跪倒在老人身前。
……
京城。
文华殿。
“洪武十七年,太祖皇帝分别派遣国子生及有才能的人,普遍地前往全国各地,监督兴修水利,成为常例。”
户部尚书郁新,奏报各地事宜。
各地清丈田亩,并调查各地的水利灌溉工程,需要从头梳理。
“截止洪武二十七年,修建的通塘堰,共计开通四万零九百八十七处。”
“日后的维护,有的役使本境,有的靠邻县帮助,有的由官府供给材料,有的开采山场,有的农闲时聚集工役,有的随时完工,有的派遣大臣督促完成。”
从和州铜城堰,兴安灵渠到上海胡家港、登州蓬莱阁河河道、彭州都江堰、磁州漳河溃决堤岸,甚至掘荆州岳山坝来灌溉百姓田地。
农业上面的技术,古代已经玩出了花来。
连堤坝都敢。
其余各地不提。
陕西的超级大工程之一的洪渠堰,灌溉泾阳、三原、醴泉、高陵、临潼田地二百多里,洪武三十一年复修,并且疏浚渠道十万三千多丈,达到六百多里。
泾阳洪渠堰灌溉五县田地八千四百多顷,也就是八十四万余亩。
大明这样的一个农业工程,只不过是陕西境内的一府之地的项目,却可以养活当下时代里,整个英国目前生产力的人口。
朱高炽忍不住想道。
而这样的农业工程,洪武一朝,大明的全国各地,修建和翻修了三十余年。
“粮价要继续保持稳定。”
朱高炽仍然坚持说道。
各地田亩的增加,农业的丰收,全国各仓的粮库仍然饱满,哪怕是供应数十万西征军民之用,最难的是运输的过程,而不是缺少粮食。
许多官员为百姓出声,要求粮价上涨,也促成了户部在全国的清丈田亩。
“大明的非农人口越来越多,虽然说明了大明的经济繁荣,社会分工越发明细,可繁荣之下必有危机,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
“粮价的稳定,是一切的保障。”
朱高炽解释道。
“再穷,只要有田,也能吃饱肚子。”
“可那些已经彻底离开了土地,完全融入城市生活的市民阶层,他们如果经济破产,不光是穷的事情,更是吃不饱肚子,要饿死人的。”
听到皇太子殿下的说法,有些人不以为然,有些人仔细思考。
郁新皱着眉头。
社会上商品,已经涨价了一轮,唯独粮价没涨,今年的粮价,反而有下降的趋势。
粮点和粮票银行,与内阁制定的政策,郁新有所耳闻,他属于反对的一批,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搜刮农户和军户们。
朱高炽无奈的摇了摇头。
只能说他们没有看过,或者对经济之道不够了解。
后世全球经济危机。
唯中国独善其身,还保持高度发展的态势。
除了中国模式的原因,还有当初大部分的入城人口,他们和农村并没有完全脱离关系,许多人失业后,可以会老家继续种地。
国外经济发达地区就不行。
因为他们失去工作,是真的会饿死人的。
多次的经济危机下来,经济发达的国家已经摸索出了经验,除了在法律上给予保护,还推出了救济餐制度等等,就是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现象。
中国也有这样的事情。
经济破产的年代,那些工业特别发达的老工业地区,同样许多的人口已经和土地完全脱离,最后发生了惨不忍睹的事情数不胜数。
以大明现在的态势发展下去,朱高炽必须提前考虑这些因素。
总不能自己明知道隐患,却置之不理,等着十年二十年,哪天的矛盾爆发后再来治理,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
北平,京城,上海这些地区。
要不了多少年,完全脱离土地的人口会很多很多,超过人们的想象。
所以粮价一定要稳,是经济发展的根基。
否则经济发展越快,农业却不稳定,将会是巨大的“炸弹”。
不久。
粮票银行总部行长陈恒,和经济计划财务部长蔡文等,一同来到了文华殿,带来了他们商议的方案。
“铁道修建扩张计划,未来的五年内,将不会在扩充工人数量。”
蔡文直接说道。
“根据大明工局各厂的数据,以及上下游产业链发展的分析,大明当下生产力已经达到了极致,需要缓一缓。”
朱高炽仔细翻阅。
这项计划是他提议的。
大明的生产力是有限的,技术上虽然有大发展,却并没有突破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社会,只不过是传统技术的复兴和改进。
之所以经济发展快速,是朱高炽采用的大基建工程和铁道项目等,犹如几头牛在前方拉动起来。
从北平到京城,从京城到全国。
“下一阶段,促进民间商行的发展,稳步大明工局的基础,扶持新技术的诞生,提高内需经济的同时,开拓海外市场与内地市场的结合。”
“给予各海外商行政策的同时,也要约束起他们,服从大明全国一盘棋的布局,为大明的生产提供动力。”
朱高炽合起来册子,指出了下一阶段的方向。
说来说去。
大明的底子太薄。
马车能带着跑,可跑不长远,现在要把车架子加固,只有崭新的车架子,才能继续跑动起来,经济发展也是有起伏的。
十几年下来的巨大变化,大明需要时间来沉淀。
不光是消化新的土地,也需要内部自我调整和优化。
陈恒则思考着太子殿下的思路。
这是他稳坐粮票银行总行长的不二法门。
只有搞清楚了太子殿下的想法,才能跟上太子殿下的思维,制定出符合太子殿下所需的经济政策。
皇上已经打败了帖木儿。
消息传回国内,引发了全国的欢呼。
而太子殿下却开始了大动作。
两年来。
太子殿下仿佛失去了动力,一切都以稳为主,那么现在,随着战事的明朗,看来太子殿下又要展开新的动作了,那么关乎哪方面呢。
国内。
仍然是国内。
陈恒想通了,思路围绕国内经济的脉络,一下子就明白了太子殿下的打算。
果不其然。
听到皇太孙殿下提出要扶持民间商行,最后提到海外贸易,陈恒就毫不怀疑,太子殿下盯上了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们。
这些年来,随着大明的扩张。
那些原本在国内竞争不下去的失败商人们,走出了国门,从弱到强,从无到有,已经成为了一股不小的资本力量。
东南亚、东亚、中亚、甚至西亚。
都有他们的身影。
无非是收税罢了。
陈恒忍不住笑了笑。
太子殿下的话,不能只听字面,按照字面的意思去了解,绝对会被带到沟里去,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跟谁学的这样的套路。
无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经过皇太孙殿下的一张嘴,变得文明的很。
仿佛不按照皇太孙殿下说的做,就是不文明一样。
“臣认为应该对大宗商品贸易制定更详细的政策,各海关不但要统计大宗商品贸易的数据,还要对从事海外贸易的商行,要求他们主动提交数据,税课司衙门复核。”
陈恒当即说道:“任何纂改数据的商行,将会遭到三倍以上,十倍以下的处罚,严重者直接罚没资本,令其关门歇业。”
朱高炽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们回去后,按照这个思路仔细商议出章程。”
大明庞大的海军是用来干什么的?
就是用来讲道理的。
讲什么道理?
大明的道理。
国内的商人要交税,国外的商人同样要交税。
不靠大明的强大,那些商人从哪里采购商品,又凭什么去藩国做生意?真当是自己的本事呢,就算自己有本事,也得服从大明的规矩。
总是要找补的。
既然铁道工程要稳定下来,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大扩张,那么新的动力,无非就那几方面。
百姓的利益肯定是不能动的,还没到那个时候。
要动的。
自然是商人们的利益。
这些年放养似的海外贸易,大明今年要开始上笼头。
第二日。
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朱高炽当年在北平创办的组织,这些年来悄无声息,成为了大明工局体系最没有力量的部门,甚至许多人都不知道有这个地方。
一夜之间。
各大报纸都在宣传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
“任何在工民联合部登记过的工人,如果找不到工作,家庭成员没有其他收入,家庭没有饭吃的时候,可以向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申请,需要工民联合部出具证明书。”
“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每日向求助者提供,每人每日五个馒头,直至找到工作,恢复家庭收复的时刻。”
刊登了仔细的章程。
甚至馒头的重量也是统一的,如果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提供的馒头重量不够,可以向当地的官府告状。
同时。
只有在工民联合部等级过的工人群体,家中没有收入,这个收入,指的是老家连田地也没有的等等限制。
今日的报纸,引发了人们的讨论。
“太祖皇帝虽然取消了宰相,但太祖皇帝也知道,如果失去民心,他的皇帝宝座也会塌圮的。因此,在君、臣、民三者的关系上,太祖皇帝认为‘民’是‘中心’。”
几名学者讨论说道。
“太祖皇帝说:联闻天为民而生君,君为民而职臣,臣体君心而问民瘼,宜乎职焉。可见太祖皇帝认为君、臣都是为民而设。”
“太祖皇帝说这是天意。”
“士农工商之所以愿情当差,办纳税粮,使为官者不养蚕、不耕田、不冒寒暑,有衣穿、有饭吃、快活在公房底下坐着,都只是为皇帝设官分职保守他性命。”
“如果当皇帝的所为一有不当,上违天意,下失民心,驯致极而天怒人怨,未有不死亡者,当官的用了百姓钱粮,不与百姓分辨是非颠倒,又多科重敛,遇着词讼,又将是的做了不是,不是的做了是,如此不公事,鬼神不肯饶他,必是犯了。”
“太祖皇帝深信所畏者天,所惧者民的信条,终生都是如此行事,可见太祖皇帝爱民之深。”
后世有人说朱元璋背叛了自己的农民身份。
但是他们忘记了。
朱元璋必须脱离原来的身份,才能治理好国家。
是不是农民离开了土地,一定要继续当农民,创办的公司,才不算脱离原来的阶级,这样又如何去创办。
更不去了解朱元璋做的事,做事的背景,以及朱元璋说过的话,并且他的思想是什么样的。
只有“民足”才能“国富”。
只有“民安”才能“国固”。
否则就会“乱由是生”,“祸败遂至”。
“治民犹治水。治水者顺其性,治民者顺其情。人情莫不好生恶死,当省刑罚、息于戈以保之。莫不厌贫喜富,当重农时、薄赋敛以厚之。莫不好佚恶劳,当简兴作、节徭役以安之。若使之不以其时,用之不以其道,但抑之以威,迫之以力,强其所不欲,而求其服从,是犹激水过颡,非其性也。”
……
朱元璋是这么说的,一生也是这么做的。
已经能够从人的“情”“性”“欲”的角度考察百姓的好恶、喜厌,并以此作为制定省刑、薄赋、轻徭政策的依据。
这样的品德,放在后世又有多少官员能做到?
有多少官员能把老百姓喜欢的,厌恶的放在心里,并且按照老百姓们的想法去制定政策?
在十四世纪,一个出生在元朝的农民。
已经脱离了原旧奴隶社会的落后观,哪怕是时代的局限性,也已经是有史以来,新中国之前的明君,无出其右。
所以不少的百姓,对于报纸上的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不太满意。
因为生活困难临时求助院只针对工人。
学者们也开始了探讨。
比较起普通的百姓,学者们能从全局去考虑,看出这道政策其中的道理。
说穿了。
大明的生产力不足,无法兼顾所有,只能从最需要的群体开始,而不是一开始就普及所有人群。
先救急。
一些学者在报纸上出声支持,引发了更多的不满。
永乐二年冬。
户部向天下公布数据。
辽东行省、北平行省、大宁行省、开平行省、塞南行省、山西行省、陕西行省、西域行省、亦力把里行省、山东行省、河南行省、四川行省,湖北行省,湖南行省、应天行省、浙江行省、江西行省,广东行省、广西行省、贵州行省、云南行省,交趾行省。
二十二行省一京城。
人口一亿零五十三万六千余人。
另有奴儿干都司,塞北都司,东察合台都司(安西都司),乌斯藏都司,朵甘都司,占城都司,大员都司,撒马尔罕都司共八大都司。
在报纸的下方,有一道遗产税的政令。
遗产金额高于一千元元低于五千元元粮票者,征收百分之五的遗产税;遗产金额高于五千元,低于一万元者,征收百分之十的遗产税。
遗产金额高于一万低于五万元者,征收百分之十五的遗产税;遗产金额高于五万元低于十万元者,征收百分之二十的遗产税。
……
遗产金额高于五十万元者,征收百分之五十的遗产税。
天下商行哗然。
老百姓们看到报纸也忍不住的感慨。
朝廷可真会收钱。
不过他们自个倒没说什么。
五千元啊。
普通工人一年也才十几元的收入,几百年不吃不喝才能有五千元,许多小行商一辈子都攒不到五千元呢。
最大反应的是大商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