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哥,晚上有空没?”
“还在后厨做工?那赚到钱娶到媳妇到猴年马月了!”
“啥也不会没关系,我这现在有个赚钱的机会……”
“恩恩,兄弟这不是遇到贵人就立刻跟你联系了么?那贵人是帝国来的,有钱的很,但戴斯岛上又不认识人,兄弟我又走了大运,所以这生意才落到咱们头上,我得赶紧搞,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我请客!”
“好!说好了,等会儿大排档,不见不散啊!”
阿伟挂了电话,看着地面上蜂房屋檐被灯光打出的重影,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因为关于“贵人”的信息全都是他瞎编出来的。
可如果不瞎编,那两个兄弟铁定是不会来的,他们都是和他一样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虽然有些际遇不假,但谁还没个遇到机会的时候呢?
阿伟将烟头按灭在地上,重新拿出一根烟,点燃,放进嘴里,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已经完全成为了肌肉记忆,仿佛只要这么做,就会减少压力。
他不仅对这件事没谱,对那两个兄弟本人也没谱。
他们是同乡不假,但在家乡的时候联系并不密切,彼此之间的情谊仅仅止步于“村里同时长大的同一辈人”而已。
但出门在外靠的是朋友,即便他和那两个兄弟从前关系不密切,但好歹也是知根知底,知道对方家里有什么亲戚,知道对方的风评,也知道对方大概是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关系,即便再不靠谱,也比外面和其他人之间的关系靠谱多了。
阿伟想到这里,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让疼痛驱散一整天积累下来的一部分劳累,而后站起身,拍了拍酸痛的双腿,朝着A-16区的方向走去。
……
阿伟来到A-16区的夜间大排档的时候,这里已是人声鼎沸,A区的繁华是机械蜂巢特意留给“底层人”的恩惠,所以此地夜间的顾客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乱糟糟的几乎坐满了整个大排档。
大排档是某个亚裔老板斥巨资购置了几个蜂房,将其打穿之后做成的传家宝产业。
那老板人还挺不错,阿伟之前跟他聊过两句,感觉老板是个好人,就是没什么见识,要是他有那么多钱,一定会去U区之后的区域买房,即便只能买下一间小型蜂房,也比A区这样的地方要有前途多了,即便仅仅作为房地产投资,也是大赚。
但那老板是混帮派的,所以当时阿伟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试图撺掇老板去U区之后的区域买房——一旦投资失败,老板一生气,他人就没了。
他坐在角落的一张四方桌上,给服务员报了人数,就略显紧张的等待着,心中一遍遍思考着该对他们说什么,用什么样的话术。
露天的大排档上方挂着的几十排星星灯发散出各种颜色明亮但不刺眼的氤氲光芒,将阿伟紧张的脸映衬成五颜六色,他在这样的灯光中抬起头,就能看到大排档外由广告牌投射到街道上的全息投影——
那是一个穿着不多的鲁克人女郎,正在尝试给路过的人发传单。
只要用手机在女郎衣襟前方的位置从上到下一滑,就会收到传单——大排档的广告短信。
这一发传单的形式曾被阿伟惊为天人,原本最令人讨厌的广告短信在大多数男人和少数女人的心目中变得不那么讨厌了,人们乐得通过这种方式获取传单。
女郎的AI虽然简单,只会重复十几个动作和少数表情,但调试校准的水平明显很高,这使得女郎的动作和表情比普通女人更加妩媚和生动。
有些闲时的路人甚至会排队等着她发传单,只为了在她衣襟之前划拉那么一下子。
‘如果那人说的电子垃圾里有这样的全息投影设备,我也搞一个人工智能帮我宣传河粉。’——阿伟脑袋里冒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很快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
淡淡的笑容很快被自己的现状冲散了,他十分懊恼,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河粉这该死的东西呢!
他使劲拍了拍脑袋,把关于河粉的念头驱散出去。
大概十几分钟之后。
老杨和宇哥几乎是同时来的,阿伟看着他们脸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一下子就知道他们过的也不怎么样。
阿伟心想,这是好事。
老杨已经快四十岁了,比其他两人大一轮,穿着一身已经洗掉色的了棉服,精气神差极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吓死个人,像是几天几夜都没合过眼。
宇哥的精气神倒是还行,就是穿着看起来寒碜的很,大冬天的竟然连棉服都没得穿,只挂着一件明显不知从哪捡来的破烂牛仔服,脚上拖拉着一双从家乡带来的单鞋。
阿伟看到宇哥的时候几乎惊呆了,按理说,机械蜂巢里的物价虽然高昂,但流水线生产的轻工业品几乎比白菜还要便宜,类似衣服和鞋这样的东西任谁都买得起,宇哥怎么混到现在这个地步了?
异国他乡故友见面,三人立刻就红了眼,话不多说,酒过三巡,直到身上热乎起来,晕晕乎乎之间,心里那些平时难以言说的苦闷也就都能吐出来了。
“帝国这狗曰的地方,真是要命啊……”
老杨朝桌旁遍布垃圾的肮脏地面上啐了一口,眯起眼睛,撸起夹着烟的左手的袖子,狠狠抽了一口。
“来之前都说帝国赚钱,说帝国发展机会多,说帝国工资高,这些话倒是都不假,可他们没告诉咱们,除了干活干到累死之外,没别的选择啊!”
阿伟接过话头,捧哏一般骂了句脏话,而后说道:
“谁说不是呢!我最近养了个婆娘,一天从早上六点干到晚上九点!甘霖娘!狗曰的还让不让人活了!关键你还找不到不累的工作!不干就得饿死!”
年纪轻轻但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宇哥啥也没说,只是红着眼睛举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倒满了酒的杯子。
生活糟糕透顶的三人年龄大小举起不一样高度的杯子,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此时正好三人要的炒面来了,老杨和宇哥饿鬼一样把炒面往嘴里扒拉。
阿伟看着那盖了一个炒鸡蛋的炒面,却怎么都吃不下去了,他满脑子都是这份面的价钱,都是这枚价值3便士的鸡蛋——
他知道,鸡蛋一旦炒熟了,放在炒面上,鸡蛋本身的价钱立刻就能升值一倍,和炒面放在一起,这份饭就能卖到26便士的价格。
面条原材料的价钱,和河粉差不多。
他虽然卖河粉,但自己从没吃过河粉,他大概知道河粉是什么味道,但从未吃过一整份完整的河粉,因为河粉并不是他这样的苦逼打工仔吃的——
能吃得起河粉的人,大都有比较稳定的工作,他们在一个比较正规的工厂或是作坊工作,有社保也有养老金,所以并不在意花费26便士的“天价”去购买一份虽然好吃,但一丁点营养都没有的炒河粉。
阿伟从不知道一整份河粉吃下去是什么味道。
现在他面对着这样一份香味四溢的炒面,内心越来越恐慌,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不配”吃这样的东西,所以即便下了狠心拿出很多钱来买了这些炒面,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下口。
又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老杨和宇哥,阿伟吞了口唾沫,舔了一下炒面。
香甜、爽口。
他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忘了,也许是因为大排档的炒面真的好吃到了不可抵抗的地步,当阿伟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炒面吃光了。
他看着只剩下一丁点碎面的盘子,控制不住的伸出手,端起盘子,用筷子把盘子里剩下的一丁点碎面一点不漏的吃进嘴里,然后沿着盘边开始舔舐,直到把整个盘子舔干净,才彻底停下来。
其他两人不敢去看他,因为舔盘子的阿伟像是变成了某种野兽,那粗重的呼吸声和贪婪的进食方式让他们想起了家乡郊外的郊狼。
在舔完盘子之后,阿伟长出一口气,整个人精神焕发,像是变了个人。
“今天让兄弟们来,就是要给兄弟们介绍一桩大买卖!”
阿伟看了看老杨的眼睛,又把视线移动到宇哥眼睛上,眼神里的精光逼的后者下意识躲闪。
“我联系上了一个电子垃圾的维修商,他们现在就缺线下售卖渠道,我记得老杨你之前不是在灯塔的信息部干过外包的销售任务吗?这事情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
老杨眯着眼睛,抽着烟,手肘下的膝盖抖的更厉害了些,抽烟的力气也更大了。
“阿伟啊。”
老杨压低了声音,在大排档里嘈杂人声的干扰之下,他的声音在离开面前小方桌之后就完全消失了。
“我前两天听说,有个人,在C区卖二手手机,被领带帮拉了领带……就在C-17区的暗巷里。”
老杨吞云吐雾,借着酒劲说着自己白日里不敢说的话。
“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卖的是自己的手机……可命已经丢了,知道这个也没法让他活过来。”
“人命只有一条,阿伟,你得好好想想清楚。”
和老杨的反应不同,宇哥倒是仔细听着阿伟的话,长刘海之下的眼神闪着莫名的光。
可宇哥不爱说话,所以阿伟一时间无法知道宇哥的想法,只能先跟老杨周旋。
“二手电子垃圾是什么价钱,我就不多说了,蜂房里的事情你们二位比我更懂,还有什么比卖电子垃圾更赚钱呢?”
阿伟竭力游说:
“领带帮那么一个小黑帮,也就是运气好,在机械蜂巢建设的过程中接触到了电子垃圾的生意,才成长到今天这个地步!可现在机械蜂巢里的人这么多,市场也比之前大多了!他领带帮能吃下这么大的市场吗?!”
老杨瓮声瓮气:
“他们吃不下,就轮得到咱们了?”
阿伟握着老杨的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以前是没机会,现在咱们有一个机会了!这种机会等多久才会来第二次?即便第二次机会真的来了,你到时候还得像现在一样迟疑?!老杨啊!我的哥!机会不会再来第二次啦!
要是这次能把握住,咱们也娶他娘的十几房小妾,在机械蜂巢……在帝国买上一栋大房子!天天吃披萨!吃汉堡!”
老杨被世道降了温的内心虽然被这一席话暖了些,但依然没有给出答复,年龄给予他的过分谨慎让他出自本能的畏惧冒险。
“阿伟说得对。”
给予回应的竟然是宇哥。
两人看向宇哥。
“我欠了高利贷了。”
宇哥话从来不多。
他看向阿伟,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咱们登岛之后,我被下了套,欠了很多赌债。”
他拉开牛仔衣,掀开里面的破绒背心,阿伟和老杨便一眼看到了他右侧腰部的巨大疤痕,那疤痕已经被缝合起来,结的痂也大都脱落,露出并不那么新鲜的新肉。
“他们拿走了我一颗腰子。”
宇哥拉下衣服,用颤抖的手端起一杯酒,却被阿伟拉下。
“哥啊!你腰子都没了!还敢喝酒!你不怕死!?”
宇哥脸上的惨笑让阿伟把手收了回去。
宇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拿袖子擦了一把嘴角的啤酒沫,继续用刚才那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
“一颗腰子不够还,我每天都要还‘日息’,剩下的钱勉强够吃两顿饭。”
宇哥一边说着,一边盯着老杨手里的烟。
老杨立刻想到,宇哥之前可是嗜烟如命的,现在没了腰子,倒是戒了。
可是戒烟不戒酒,这等于没戒啊!
宇哥在想什么呢!
阿伟忽然想到一些事。
也许……
也许宇哥要戒的,不是烟……
老杨从烟盒里拿出一根新烟递过去,宇哥看了一眼那根新烟,强忍着瘾症拒绝了。
“不行了,腰子不好了,喝两杯酒还行,只要一抽烟,被割过那个地方就疼,疼得要命,大夫看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其他两人沉默不语,大概都知道了他的情况。
宇哥不说话,三人就这么沉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