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
克莱恩说完,看向一旁始终用手臂托举着笔记本电脑的霍普:
“我还有多长时间。”
霍普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慌乱之间,报出了几个准确的数字:
“按照你大脑中现在的功率强度,那块奇怪的芯片还能运行10天16小时1分15秒……但这样的功率强度太低了,一旦进行强度稍微高一些的生命活动,芯片的负载就会提升,功率强度也会增强……当功率强度的增强时,芯片寿命是呈指数型减少的……我大概算了一下,如果你按照普通人正常日常生活的活动强度来算,那块芯片的剩余寿命是2天1小时3分1秒。”
她诉说着这些悲伤的消息,并出于安慰的考虑,最终小声说道:
“我最后给四舍五入了,其实是比我说的这个数字还多出3毫秒的时间呢……”
陈宴不知道这么准确的数据到底是怎么算出来的,泛用性鹤驼的数据库里并没有这种函数。
在他看来,只单单能够得出一个结论:
克莱恩真的快挂了!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陈宴心情变得很糟糕,他在来到这里之前还以为克莱恩的问题出在智械病这种偏软件层面的问题上,在他的假设猜想里,一旦克莱恩的病和智械病有关,他就可以通过当初对万·布林墨什那样的方式治愈属于智械病性质的一部分病症,这样一来,剩余其他性质的病症对身体的侵害达不到让身体崩溃的地步,克莱恩就有了缓冲的余地,到时候再去寻找其他治愈方法,能够操作的空间就大了……
可惜事与愿违。
他没想到克莱恩已经走到了硬件恶化的阶段——霍普说那块奇怪的芯片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崩溃”,这种“崩溃”是不可避免,且不可逆转的,是从这块芯片当初出现时就已经注定的——芯片的架构注定了在未来运行中的“崩溃”发生。
“我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做。”
克莱恩忽然说道。
他语气铿锵有力,就像是之前无数个遭遇困难的时刻那么从容。
“至于你,陈宴,你需要尽快拿回自己的身体,然后我去找马斯特,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好聊一聊。
我们要……抓紧时间。”
他神态之间完全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样子。
“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但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去争取,马斯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他脑袋里思考的事情和正常人不一样。
但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他又是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你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能够站在他的立场去完成你想要做的事情,他必定会倾其全力为你提供帮助。”
克莱恩站起身来,尽量放缓的动作让旁人明显看出了他对自身的克制。
“走吧,我们都要……抓紧时间。”
……
陈宴决定先回船上一趟,他由于斯沃姆的原因不想和冒牌货发生正面冲突,所以依然选择了“攻心计”——想办法让冒牌货对自身的存在产生怀疑,进而类似于社会性死亡的精神自杀。
至于这攻心计最后到底行不行得通,陈宴心里没谱。
他只在心里明白,自己至少要尝试一次,如果真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如果到时候攻心计不生效,我或许会面临没有退路的情况……这是没办法的事……是我必须承担的失败成本。’
在离开机械蜂巢,站在通往码头的机械栈道上时,陈宴对霍普说道:
“那么,如果你想要跟着我,我最起码得知道你到底找我做什么。”
他们当初在冒牌货的【Z】集团门口遇到的时候,霍普就明确说了要找陈宴,而刚刚在克莱恩面前,陈宴又毫无保留的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们都很清楚一点——现在到了把话说明白的时候。
陈宴把话讲得清楚,霍普却眼神慌乱说不出话来了,泛用型鹤驼身上的视觉传感器分析出了从她脸上捕捉到的“慌乱失措”,但陈宴没办法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样。
“你这么不说话也不行啊。”
陈宴不想耽误时间,更不想给自己冠上一个“欺负女人”的名号,就对她说道:
“这样吧,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想找我,随时……”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到,自己的手机现在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了,而是在冒牌货手里。
他又很快联想到克莱恩刚刚说过的一番话,如果克莱恩的认知没有出现错误,他或许就需要把那只手机毁掉——只要毁掉手机,机械飞升密修会就没办法对自己进行随时随地的备份,像现在一样被备份侵占了身体的情况或许会因此消失。
无论如何,他不会再使用手机和其他任何人进行沟通了。
“这样,我现在暂时没办法用手机……你也看到了,我的身体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给占据了,手机在那东西手里,你打电话也找不到我。
我带你去看我的船,如果你想找我,就去船上,我的伙伴都在那里。”
霍普目光闪动:
“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是想问,在你不在身体里的这段时间里,另一个你做出的事情造成了很大影响,如果你有一天找回了自己的身体,那些影响……你承认吗?”
陈宴毫不犹豫且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当然承认,无论是那个什么邪神,还是后来的冒牌货,既然用我的身体造成了一些客观事实,这些客观事实的成因有一部分是因为我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身体,被他们钻了空子……只要我有能力,肯定就要为这些客观事实造成的后果负责。”
他在此停顿了一下。
“但如果他们造成的客观事实所产生的后果,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是我没办法解决的,那我就没办法负责了。”
霍普皱眉道:
“你这话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陈宴说道:
“区别在于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也是一定准备这么做的。”
霍普哼了一声,语气和神色同时表达的意思被泛用型鹤驼的传感器眼珠捕捉到,并准确的翻译出来:
【这种做法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陈宴想了想,好像也没必要非得让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女人相信自己,就对她说道:
“如果你相信我,就跟着过来吧。”
他说完,转身向自己船只泊位的方向走去。
霍普站在原地思索片刻,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在他的背影消失在人海之前跟了过去。
……
……
此时此刻。
机械蜂巢,B区,【Z】集团总部,陈宴的办公室。
陈宴把脑袋从自来水管的凉水冲刷中硬拔出来,混乱不安的内心终于获得了些许自欺欺人的可怜平静。
刚刚离开统御之环的时候,在接触到那女人指尖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感觉忽然涌向他的大脑,一瞬间的战栗引起了内心深处【超我】(道德理想我)的强烈反抗,他在那一刻几乎差点被从内心爆发的愧疚、负罪和自责感推至心理崩溃的边缘。
只差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不堪,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很世俗的人,没什么太过严苛的道德情感。
这样的自己,怎么会为了一件不是自己做的事情而导致心理崩溃呢?
‘她不是我的女儿……她是来自深海时代碎片的邪神疯癫行为之下的产物……她身上发生的悲剧……她的存在不是我的错!’
‘她怎么会成长这么快呢?一定是因为她是邪神的种子……’
陈宴深呼吸一口气,抽出洗漱台旁边壁挂盒子里的一次性毛巾,将头上的水擦拭干净,然后坐回办公椅上。
他注视着面前计算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和数据信息,那是和整个集团各个公司实时同步的交易订单信息,仅仅只在短暂的几秒钟里,就有五个订单出现了,这意味着他又赚上了一大笔。
赚钱就像喝水一般简单。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下意识使用这样的感觉压制【超我】(道德理想我),并因此得到了一丝可怜的、卑鄙的慰藉。
当【超我】被压制时,慰藉付诸己身,他感觉内心舒服了许多。
可当他想要闭上眼睛享受这丝慰藉时,眼前忽然就出现了霍普的脸。
他在吃惊中睁开眼睛,连潜意识的趋利避害性都无法阻止他想到一件事——
那个来自深海时代碎片的邪神,是什么时候控制我的身体的?
令他恐惧的是,他甚至没有这部分记忆——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深海时代碎片之内遇到了邪神,之后就昏迷了,再次苏醒已经是在自己的船上。
邪神是在我昏迷时控制了我的身体!
对!就是这样!
可后来呢?邪神去哪里了?
邪神就那么莫名其妙的离开了?
他对此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印象,即便在他苏醒之后,糯米果和奥斯曼狄斯也没有和他说过这件事。
他是从对周遭的人和事物,包括霍普在内产生的通感去得知这件事的。
我不知道邪神去了哪里,难道他们也不知道吗?
他们必定知道邪神在我昏迷时做过的事情,可他们为什么没告诉我?!
他们……
他们背叛了我!
陈宴惊怒交加,因背叛而生的狂怒很快主宰了他的心智。
理智被狂怒驱逐了。
当理智再次回归时,他面前已经是一片狼藉——办公室已经被完全破坏了,计算机屏幕被砸毁,主机也成了一堆被暴力破坏的电子垃圾,书柜上的玻璃柜门破掉了一大半,残留在柜门门框上的玻璃上染着一抹鲜红。
他低头看,自己的拳头上已经沾满了鲜血。
在看到拳头上的鲜血时,他终于感知到了疼痛。
手掌因手指上的疼痛开始颤抖,他看向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的隔音做得很好,即便这么大动静,也没人过来敲门……门外的斯沃姆一定听到了,并且也知道是他自己在发泄,所以才没有进来。
斯沃姆没有进来……但他一定已经感知到了……听到了我的丑态……
陈宴内心诞生了些许惶恐,他害怕自己这副茫然无助的样子被他人看到。
他心想,自己本不该是这样的人。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巨大的精神压力让他的精神出现了恍惚,眼前整个世界昏昏沉沉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初那个贫穷的自己。
虽然贫穷乃至锱铢必究,但至少快乐……至少有一堆朋友,至少在做事的时候有人出谋划策……即便最终还是要靠自己,但至少有人陪……
‘我……我不能这么软弱……’
这样的自我质问无法起到任何作用,他变得越来越软弱。
软弱让他多疑,软弱让他思绪纷乱:
‘为什么……什么……他们……我在昏迷的时候,邪神在做那些事的时候……为什么后来他们没有告诉我?’
‘他们……他们……是我的伙伴……伙伴之间难道不应该相互信任……为什么他们不信任我?’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我……’
‘我……我对了!我我我还有斯沃姆!’
陈宴猛然间眼前一亮,仿佛像是找回了自我,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然扭头朝着门外大喊一声:
“斯沃姆!”
门被立刻打开了,斯沃姆走了进来,那副高大的身躯和浑身的肌肉以及沉稳的声音给了陈宴巨大的安全感:
“我在。”
陈宴神经质一般的问道:
“你始终是我的伙伴,对吗???”
斯沃姆用镇定到仿佛毋庸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始终是你的伙伴。”
陈宴甚至没发现这样的对话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也没去思考没有正常人类价值观的斯沃姆说出的话到底是不是他想象中那个意思。
他仅仅是十分开心,这样的喜悦让他忘记了刚刚发生在内心的一切心理冲突。
他恢复了正常的心态,即便这样的心态仅仅是因为他的自我欺骗。
陈宴来到窗边,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和街道上方巨大广告牌上的【Z】字标识,拿出手机,拨打了黎守诚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