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精神崩溃般无声流泪的阿莎·葛雷乔伊,违和感袭上提利昂心头,他强遏住去挠发痒头皮的冲动,带着抱歉耸耸肩:“看样子我问了个蠢问题,虽有虚情假意的嫌疑,但我还是得说——诸神让这些人为救你而牺牲绝非毫无缘由,振作起来,才能让他们不算白白送命。”
阿莎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她毕竟不是寻常弱女子,在淌了几分钟眼泪排空害死亲友的愧疚、跑到哪里都当囚犯的沮丧等一系列消极情绪后,一股怒焰取而代之,在她的内心底熊熊燃起。
复仇是世上最纯粹的动机。
没法伸手抹眼泪,她就这样带着泪痕咬紧牙关坐直起身,用忽然变得有神的双眼紧紧盯住提利昂:“你叫人带我来,不只是为了开解我这个敌人吧。”
“确实不是。”很好,这才像自己听说过的阿莎·葛雷乔伊嘛——扔开杂念,提利昂放下酒杯,严肃起来:“我找你来,是有几件事情要问你。兰尼斯特家在北境和长城虽然也有耳目,但隔着千里之遥一切信息都显得有些不太可靠,我需要你这个在后冠镇待过的亲历者,帮我确认一些猜测。”
“那你问对人了。”托披上黑衣的席恩的福,作为守夜人军官家眷的阿莎名义上是囚犯,实际却在后冠镇有一定程度的自由,她可没安安分分当俘虏,而是始终在到处结交看守、仆从获取一切可能有用的消息。没有工作分散注意力又有足够时间观察和分析,她对于赠地情况的了解程度,说不定还在一些守夜人内部人员之上:“但我帮你这个忙,你能给我什么?”
“我在你作为囚犯的待遇上给足了优待。”
“我已经用刚才的如实回答付了款,若你还希望在接下来的提问中同样得到详尽真实的信息,那这还不够。”
如果是泰温公爵坐在桌子这边,一定会带着冷酷的表情用严肃的语气告诉阿莎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但提里昂毕竟不是他老子,侏儒从来都相信:让人在心理上感到满意从而自愿合作,自身也不会吃亏。
“我可以承诺你自由,如果这是你想要的东西。”面前这女子是铁群岛公主,在双方处于战争状态的情况下要放走这种囚犯看起来不可思议……但在她叔叔篡位并连番击败其的情况下,她作为一介女子,无论是当人质还是投资对象,不管是从政治还是经济上而言,其实都并没有多么巨大的价值,而这也是泰温没把她放在心上的原因。
“问吧。”阿莎讨厌兰尼斯特不假,但还不至于偏见到认为他们会无耻撒谎,吸了口气后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条件。
“异鬼带着十万死人大军突破长城围攻后冠镇,最终在长湖被守夜人歼灭——这到底是事实还是舆论宣传,是否有所夸大?”
“我在现场,绝无夸大。死人的进攻一度突破了外城墙,连我这战俘都拿起武器参与了战斗,若非艾格在关键时刻一箭射死了夜王,北境此刻只怕早已沦陷,就连大人您,只怕也得开始披盔戴甲,准备为生存而战了……”
“还真是艾格射死了异鬼王?这难道不是某种宣传和造势的手段?”得到意料外的答案,提利昂有些好奇地问。据他对自己朋友的了解,艾格可不是什么神射手,更不是会亲自上前线作战的角色。
“我没有亲眼所见,但目击者成百上千,后冠镇内每一个人都言之凿凿地传着这个故事,想怀疑都很难。你应该理解——像这种事情,若是做假,就算对外口径可以统一,内部也总能有了解实情的人会说漏嘴的,而这样的言论我连半条都没听到。”
提利昂撇撇嘴,依旧不信这听上去就像是编的故事,但又没什么有力论据能反驳……当然,质疑自己朋友的英雄事迹本就不是他打算要做的事情,相反,他从这个明显是在“造神”的传说中嗅到了浓浓的野心和政治意图气息,而这些很可能即将与自己有关的东西,才是他最关心的内容。
该进入正题了。
“守夜人在这一战中得到了来自丹妮莉丝·坦格利安的帮助。为此,艾格向这位小女王宣誓效忠并决定为其而战,这也是真事吗?”
“守夜人向全境都送了信鸦,西境应该收到了才对,为什么还要问?”
“凯岩城确实得到了消息,但我想请葛雷乔伊小姐您做的是——根据您自身在后冠镇的所见所闻进行判断:艾格是真打算为女王征服七国,还是受情势所迫不得已才低头?”
“嗯?”
阿莎停顿了一下,她可不仅仅是个战士和船长,更是巴隆指定的继承人和曾经的铁群岛储备女爵,绝非对政治一窍不通毫无敏感性的蠢人。提利昂固然将想问的东西隐藏在了一堆话语里,但她还是能听出来:这侏儒好奇守夜人战异鬼的故事是假,敏锐地察觉到七国形势即将受剧烈影响和搅动——来自北面的黑衣军团,想通过自己进一步了解这股力量才是真!
……
“回答‘是’或‘否’简单,但还要动脑子做出判断——”阿莎意识到自己有谈判的筹码:“我确实有些消息和想法,但这可就不在您用本就该属于我的‘自由’所能换到的交易品里了。”
“喂,也许我该提醒你,我可以用拷问?”提利昂意识到自己的意图被发现,有些不满地板起脸来,奈何这只会让他看上去更滑稽而非凶狠,“算了,有什么条件,你说吧。”
“复仇,帮我杀死鸦眼。”泪痕已干,阿莎强抑滔天的恨意:“西境人一定也想这么做,这算不上是帮我忙,我只是要求兰尼斯特家在这一点上再投入一些资源,把它真正当成一个目标来对待。”
“可以商量,但我听说你弟弟在守夜人与异鬼的作战中牺牲了,是否属实?”
被戳伤口的阿莎脸皮微微抽动,最终还是点点头:“属实。”
“那把鸦眼干掉,你就是世上最后一个葛雷乔伊咯……我帮你对付你叔叔,岂不是等同于为你夺取铁群岛?好算盘,这可就——”提利昂双臂抱胸,又翘回了二郎腿,用女郎先前的抬价还治其人之身:“——不在你用一些消息就能换到的交易品里了。”
“在选王会这样的古老传统都被重新启用后,区区葛雷乔伊的姓氏已经决定不了任何事,就算鸦眼死了,我也得再费一番力气才能夺回统治权。”阿莎不假思索道,“但也得承认,回答几个问题确实匹配不上我的条件,作为补偿……大人,您还是单身状态,尚无配偶吧?一个将西境和铁群岛联合到一起,摆脱长久以来的仇恨和敌对状态、走向共同繁荣的机会就摆在你我面前。”
阿莎曾经也想用自己作为筹码来拉拢艾格,但既然某守夜人一口回绝,那她再拿来向其他人兜售,自然就算不上一物二卖,不用背什么道德压力了。
“哦?”提利昂换上欣赏异性的眼光重新观察阿莎——面前的铁群岛公主看起来有些狼狈和憔悴,但阅女无数的他看得出,只要稍加打扮,这绝对是个自己在妓院里都愿意为之付巨款的女人。而与这等大领主的独女婚配,对他这个不受父亲喜欢,拼了老命才凭本事在家族内争得一席之地……至今凯岩城继承人地位仍未稳固的儿子而言,更是有一番独特的诱惑力。
收回目光,提利昂沉吟片刻后缓缓点头:“我会考虑这个提议,但得先看你为我提供的信息——价值几何。”
阿莎当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她也清楚,自己并没有催促或逼迫对方立刻表态的权力……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对方如果一口答应,她反倒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艾格是真打算为女王征服七国,这是我的回答。”她决定先展示自己的诚意,“你们远在距赠地千里之外,所以北面的一切在你们眼里都是模糊化的,你们只能知道他想让你们知道的,却看不到艾格在领女王参观后冠镇时他们间是如何谈笑风生;看不到这个看起来安分守己的守夜人总司令,在这两年里将赠地建设成了一副怎样的繁荣模样;更看不到他为迎战死人做了多少军事和技术上的准备,训练出了一支如何精锐的军队,制造了怎样恐怖的新武器——而这些东西,可以对付死人,也同样可以对付活人——而对后者甚至更有压倒性的优势。”
“所以……”
“他不是打算为女王征服七国,而是女王给了他征服七国的理由和借口。”阿莎没有给提利昂琢磨的时间,径直继续发言,“我还可以很确信地告诉大人您:他不仅有打算,也有计划和能力。他以为自己很聪明——确实如此,但只要愿意留心,我还是能看出来:所谓的塞外远征根本就是个幌子。大概一两个月内,维斯特洛人大概就能看见他越过颈泽进入南方,带着他那支击败过异鬼的黑衣军队,配上女王原本就有的无垢者,开始横扫七国了。而到那时,他一定会要求西境也表明立场,我向您保证,您不会想成为他的敌人的。”
……
“我只是要你回答问题,你怎么还替他当起说客来了?”消化了片刻所得信息后,提利昂带着玩味的笑容盯住阿莎,“我开始怀疑你一开始的说法了,如果猜错了请原谅:你不是从长城逃出来,而是他派你回铁群岛刺杀攸伦的。如果是这样,那你早说嘛,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人的份上,我根本不至于把你关在地牢里。”
“我只是如您所愿地‘根据自己所见做出判断’,至于大人想到了什么,那是您的自由。”阿莎一点也不上当。将自己在后冠镇的所见所闻和个人判断如实叙述是一回事,但承认艾格指示或默许她去刺杀自己的亲叔叔,那可就是一项严重且恶劣的指控了,她知道提利昂和艾格是朋友,但不清楚他们间的友谊到底牢固到什么程度,当然不会随便把自己背后靠山的把柄乱给。
“说的也是。”提利昂显然也不指望阿莎能回应自己的猜测,沉吟了片刻,高声叫进了门外的狱卒:“把葛雷乔伊小姐带回地牢吧,这回换一间更好点的,吃住也尽量照顾,回头算在我账上。”
阿莎看着两名士兵走近自己把自己从椅上的镣铐里解开,在被带走前不忘问了一句:“你先前允诺我的自由,何时能兑现?”
提利昂努努嘴,几秒后答道:“你不是说一两个月内我就能看到艾格率军越过颈泽南下么,如果是真的,也许到时候当面把你还给他,是最合适的选择。”
“什么?”阿莎的脸上迅速浮现怒容:“我以为兰尼斯特不会这么无耻!”
“无耻?我可是想救你!你叔叔把整个七国都抢了一遍,你觉得我就算现在就释放了你,你一个女铁民,能平安无事地独自穿越西境、河间和卡林湾,安然无恙地回到你在北面的盟友怀里去么?”提利昂白了她一眼,摆摆手:“把她带下去吧。”
愤怒的铁群岛公主被士兵们带了下去,而留在房间里的侏儒则陷入了沉思。
他相信刚才阿莎所言的真实性,却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艾格不满足于现状愿携赠地势力跳上七国权力舞台,这自然是好消息——以他的聪明才干和来自“采拿”的丰富见识阅历,再有一支军队在手……自己说什么也会说服老头泰温,一把梭哈与这家伙合作,将西境的国运压在这个神奇的外国人身上。两支实力基本完整的生力军加入战场,绝对能给已经僵持了许久的七国局势带来可观的影响和积极变化。
可惜,好不选赖不选,这家伙偏偏挑中了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一个与兰尼斯特家绝不可能和平共存的君主来效忠!
难道,诸神对自己的诅咒和嘲弄仍未结束,他与这世上最信任和惺惺相惜的亲密好友,下次相见时将会是以敌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