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青反手抽刀,却发现昆吾被徐吾通给压制住了。
“不要滥杀,闯进去找妖圣说清楚。”画卷内的徐吾通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黑色魔焰,他凛然站在城池中央,抱琴而立。
云青在没有兵刃又不能使用神通的情况下要应付这些妖族弟子还是压力很大的,刚刚她撤去红莲业火的一瞬间徐吾通就看出了她的意图。但即便这样他也不敢随便让昆吾出鞘,作为剑灵,他比谁都能明白这柄魔刃对心性的影响,云青现在不应该接触这东西。
可是云青没有答话,她放弃了昆吾,从掌心中幻化出黑日。无穷无尽的黑暗环绕着她的周身,这黑暗有着吸引一切的力量,让人沉沦至亡,失去自我。
“大日黑天轮,无生无始象!”
云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烙印像是活过来一般扭动着,黑色渐渐变得生动,日轮周围的蛇影疯狂地摇摆窜动,就像一束束熊熊燃烧的火苗。这片被隔绝的世界中,所有事物都被包裹在黑天之下,一切都无法逃离这种极暗的色彩。
利用方寸盏隔绝天地的四人一瞬间就被夺取了神智,他们眼前只有一片黑暗,手中方寸盏“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另外三人也像是木偶般立在原地,他们保持着或是攻击或是挣扎的姿态,脸上的神情都还栩栩如生。所有白衣使在刚刚的一瞬间由极动进入极静,看上去诡异无比。
漆黑如墨,吞光噬魂,在大日黑天轮中,黑天代表的就是对一切存在之物的吸引,对一切存在之物的知悉,这是一种能让万事万物都沉沦到昏昧之中的色彩。而大日代表的则是除尽世间的暗,让光芒普照万物,这是不受任何事物阻挡的无上伟力。两者都是善法,但被魔道正统结合在一起之后就变成了一门以凶险狂暴著称的传承。
它是不受任何阻挡的,让一切都沉沦其中的黑暗。
云青按住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轮,从几人身边绕了过去,然后飞快地奔入林间。她走得仓促而狼狈,腕上的大日黑天轮转动之后将皮肤与血肉尽皆绞碎,那地方血肉模糊,再深些都能见着骨头了。
大日黑天轮一共可以产生三种法相,其中九首蟠虺象比较基础,类似于仙道的身外化身,佛道的金身,但较之两者丝毫不逊色;而红莲业火象则是直接攻击神魂的大神通,一般在入道之后也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参悟。最后一种则是无生无始象,与九首蟠虺象、红莲业火象不同,前两者均为本相,乃是大日黑天轮这脉传承的本质显化,而无生无始象则是义相,直指大日黑天真意。
云青也是最近才开始参悟无生无始象的,基本上没有得到过遣渊魔尊指点,所以还十分生疏。之前杀死胡寒眉的“轮转迁延”一法虽已经算是窥见大日黑天真意,但那时候云青曾以大量精血相祭,还辅以精密无比的阵法,所以进行得比较顺利。这次她算是什么都没准备就直接成了法相,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几个白衣使就算不死也不能算活着了,因为他们的神智已经完全被毁。
若不是三天前从遣渊魔尊那里弄来了六道无生轮和阎魔破妄轮,估计以云青的资质要想领悟无生无始象都得百年之久。三轮之中有多处相通,那些看上去晦涩难懂的细节在三轮结合下顿时有了解答,要是再多些时日,她还能再进一步。
只可惜她没有时间了。整个乱世都在飞快地向着未来滑落,它从来不会等着谁追赶上来。
“……抱歉。”徐吾通有些担忧地对她道。
方才天地隔绝,灵气不通,像九首蟠虺象、红莲业火象这种本相都很难运转。若是徐吾通让云青使用昆吾,那么她也不必冒着大风险去使用一个根本没有参悟通透的义相来脱困了。义相只有在领悟其“道”时才能使用,或者换个说法,只要领悟其“道”就能够使用。
“没什么。”云青顿了会儿,似乎竭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我请先生出世本就是为了镇压昆吾,先生所为无可厚非。”
比起被昆吾戾气刺激得走火入魔,她还情愿使用无生无始象然后受点内伤。
“现在怎么样?”徐吾通觉得多半是不太好的,因为四周的黑焰都黯淡下去了。他觉得云青这几天利用红莲业火镇压自身已经在透支生命了,现在再强行使用没有参悟好的正统传承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坟填土。
云青那只烙着大日黑天轮的手动也动不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默默掐好海市蜃楼的法诀:“没关系,离阿芒越来越近了,我可以感受到神力正在流入身体里。”
徐吾通不好说什么了,他发现自己不太会应付云青这种无论何时都占据强势地位的人。人在强壮的时候会更加勇猛无畏,而他们在虚弱状态下往往会变得更加柔软可欺,趋利避害是本能,他们明白怎样才能不让自己再次受伤。可是云青身上没有这样自我保护的意识,她的强大不因自己的处境而改变,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她笃定自己就算身处绝境也不可能输。
这种强大也许不如朱无瑕的强大来得磅礴而致命,但是比之更为恒久坚定。不知道这种近乎狂妄的意识对于经常处于生死危机下的云青而言到底是好是坏。
“没关系,我不会死的。”
浓荫绿影间,云青的神色看起来竟颇有些惬意。四周的苍翠色仿佛都在应和着,抚慰着,无数花草化作一道道至纯的乙木灵气涌入她的身体,这是来自上古神明句芒的力量。
“嗯,我知道了。”徐吾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撩起布衫,席地而坐,垂首抚琴,余音袅袅。
※※※
十万大山中心地带有一片蔚蓝的湖泊。
围绕着这片湖泊的不是泥土,而是森森白骨。这些白骨堆砌成长堤,交叠成假山,铺作湖底,围成湖岸,它们一直往下沉,沉入安静而清澈的湖水之中。这片看不见边界的湖水正中有一座白骨塔。
那就是妖族圣地,万妖埋骨之处,永远放逐之地,夭阙塔。
塔身遮掩住湖面上的薄雾中,影影绰绰,看不太清。它由无数白骨筑成,下入湖底,上参青天,妖兽骨头很不规则地往四面八方突出,但整个儿看上去却没有违和感,十分融洽。看见它的第一眼绝不会想到这是由很多种妖兽的尸骸构成的,它与这十万座各不相同的山峰一样化成了一个独立的庞然整体。
光是站在它面前就有种难以克制的归服之感从心中涌起。从毕方刚破壳到成为大妖怪,不管来了多少次,它都难以摆脱这种感觉——哪怕就此死去也没什么好悔恨的。
没有一个十万大山的妖族能摆脱夭阙塔的羁绊。
毕方在湖岸边盘桓了一圈,身上的火焰闪烁不停,很快就有一叶扁舟从白雾间徐徐划来。
撑舟之人长得高高壮壮的,看上去憨厚老实,他在头上顶了片青翠欲滴的大荷叶,看着有些傻气。他这个庞大的身躯站在船头上却是轻巧得像一尾鱼似的。他一杆撑到底,小舟带着涟漪停在了毕方脚下。
毕方一下落在了这人的肩上,用爪子挠了挠他的荷叶帽,笑道:“流小妞,你从哪儿摘了这个?”
这么个三大五粗的汉子被毕方叫成了小妞,他也不恼,颇有些宽厚地笑了笑:“前些日子你不是带回了句芒大人么,这个是他给变的。”
毕方知道流小妞从来不出这片湖,而湖里除了白骨就没别的东西了,所以这片荷叶多半是别人给的。
“他恢复神智了?”毕方有些惊讶。
“没,不过看上去真是乖巧……”流小妞看了眼湖中心的白骨塔,“也不知以前在人家手里是怎么活的,堂堂上古真神居然跟我差不多。”
流小妞是圣者大人身边侍奉着的妖怪,算不得很厉害,但若论忠心程度,整个十万大山无出其右。连他都不得不承认句芒乖巧,恐怕那家伙还真是个又听话又能干的。
“圣者大人近日如何?”毕方拍拍翅膀落在了船尾,它一贯无忧无虑的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安。
“现在还是想睡,不过到冬天就会好些了。”流小妞温和地笑了笑,神情里都带着愉快的意味。
“流小妞……”毕方听他这么说,突然有些低落,“你……”
流小妞又是一杆撑到底,小舟飞快地接近了那座矗立了无数年的白骨塔:“嗯?”
“……”毕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嘿嘿,你这是个什么表情?”流小妞回头看了它一眼,腾出手在它翎毛上揪了一把,“我愿意为圣者大人献出一切,正如她愿意为妖族献出一切一样,这可是祖祖辈辈的荣耀。”
毕方被他一扯,疼得直接跳起来,差点掉下小舟:“嘁,谁在担心你啊!”
“我知道,你在担心圣者大人。”流小妞点点头,“她现在醒着,你刚好可以去见见她。”
“她在干嘛?”毕方闷闷不乐地问道。
“在照顾句芒大人。”流小妞飞快地撑着舟,他是一刻都离不了圣者大人的,现在才出来一会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回去了。
“啊?”毕方顿时不乐意了,全身的羽毛都烧起来,整个儿化作了一团火焰,“我刚孵出来的时候她都没有照顾过我!现在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神就照顾了?真受不了,还病着呢,病死她算了!”
流小妞一脚踩在它尾巴上,也不惧毕方火的炽热,他皱眉道:“你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儿啊,别乱说圣者大人坏话,她总有一天能好起来的。”
毕方的羽毛耷拉下来,火焰的颜色看上去阴郁得很:“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它在小舟上缩成一团,这时候小舟已经靠岸了,它却窝在上面不肯下来。
“为何不要理吾了?”略带诧异的声音从毕方头顶上传过来。
毕方猛地抬起头。
妖道圣者穿了身柔软的黑色长裙,她看起来很瘦,裙子贴着苍白的皮肤晃荡成黑色的波浪。她看起来大概在三十岁上下,眼角还带着细纹。平心而论,在妖族盛产胡寒眉这种妖娆透骨的女子的情况下,她绝对算不上好看,但依然可以称作美人。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鬓角微微泛白,身子瘦得看不出任何曲线。她的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甚至可以见着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身上也没什么装饰,唯有长发上戴着的彩扇花卉步摇头钗。彩扇上的花图案疏密有致,色彩鲜活生动,钗的前面和两侧则都吊着五十个大小不一的银坠子,这在十万大山象征着连绵不绝,长久昌隆。
若说胡寒眉之美带着杀意,那她的美便是含着无穷生机,如同这沧桑而深邃的十万大山一般,包容万物,哺育万物,无时无刻不散发出母性的光芒。
她美得让人心生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