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江河道冰封,这正是南方起义军往北扩张的好时机,可是自立为楚宣王的南部起义军首领却遇上一个大难题。
这片地区由南往北是楚、宋、郑、祁,唯有楚国在沧江之南。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所有起义者都不得不为自己披上一个光鲜的外衣,而能够在身份上稳压伽耶皇族一筹的,唯有跨过无数朝代而屹立不倒的诸侯王裔。皇甫留仙本身就是宋国王裔,而楚宣王则是在起义后立刻命人修了族谱,使自己攀上了楚王这脉亲戚。
现在残存的诸侯国多数参与过上古时的万国争霸,在旧朝灭亡后还稳如磐石,他们比伽耶氏走过的历史更长,是真正的世家。后来伽耶王权急速扩张,不断倾碾诸侯王,诸侯国也渐渐衰落下去,如今更是因为一次次殉葬而子嗣凋零。但是即便这样,他们的身份依然足以与这个王位匹配。
人为攀上诸侯王关系的楚宣王对于真正的诸侯后人皇甫留仙十分忌惮,但也仅仅是忌惮而已,他有着无人可挡的底牌。
“月先生,不知我等何时才可举兵渡河?这边粮草已是不济,若不能在冬日结束前占领沧江平原,我们恐怕后继无力啊。”
军帐中,楚宣王端坐正中,神色颇有些忧虑。
他左手下站着一人,羽扇纶巾,玄衣博带,面如冠玉,看上去温润而沉凝。墨陵弟子大抵如此,即便什么都不做,单是往哪儿一站就有种掌控全局的气概。楚宣王看了看他,心想与月先生这等超逸绝尘之辈相比,他只能算得上是莽夫,但是王权这东西本来就是俗世里的,由他这俗人来拿实在是太合适不过了。
“北方有虎,王偏欲往虎山行,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搏虎之力?”月如梭摇头叹道,“若是王有远见,我们早该放弃救助一些南方贫民。如此一来军队行进速度快上几成,粮草充足,一举冲散宋国那位也不是不可能。”
楚宣王神色不定,他对月先生的话实在难以认同:“可那不就失了民心吗?”
“王想要的是这天下的民心,还是这小小楚地的民心?”月如梭笑着看他,手中羽扇轻摇,神色平和而安定,“我们要征的是北边帝都,楚民积弱,且在北边多有水土不服,所以以楚民充军是行不通的。倒不如留着资源强渡沧江,然后一举将沧江百姓编入军中。宋国尚武,又是当年封疆侯出山之处,多有隐世的才俊,王拿下那里比拿下这楚地要有用得多。”
楚宣王觉得自己做不出那种看着平民百姓流离失所还不去救助的事情,但又觉得月先生所言确实有理。
“如果我们不救助楚地这些人,那么名声就坏了,宋国之人还会接纳我们吗?”楚宣王还是有些不安。
月如梭又笑了,他平静地道:“王,能够承受暴政如此之久的人多半是愚昧短浅而且麻木不仁的。他们不会因为别人失去的而伤痛,但会因为自己得到的而欣喜。所以宋国之人不会因为你没帮楚地的人而愤怒,只会因为你赶来救他们而感激。”
楚宣王哑然,他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但也不知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王亦不必自责,最快的选择不一定就是最好的。王有仁心,能行仁道是好事,如梭也甚是欣慰,这里有一计,不知王愿不愿意听?”
楚宣王一下就精神起来,他眼中发亮,连声问道:“自然愿意,自然愿意,来来来,先生坐下说。”
说着他就起身,也不对身边侍奉的将士下令,而是亲自给月如梭搬了张椅子,请他坐下。
月如梭长身玉立,也不坐下,只是拱手对楚宣王道:“既然王已收服楚地,那就索性以此为基,妥善经营。北方宋、郑、赵三地兴兵更晚,离帝都也更近,王大可以他们为屏障,安坐沧江后,待到龙争虎斗,双双疲弱,再一举夺得天下。”
楚宣王也不是盲从之辈,他想了想便道:“此事我们不占先机,若是伽耶倾垮,那不是白白让北方那几个茁壮起来了吗?”
“他们在边打边成长,您也可以。不过我们不一定要与伽耶氏正面相碰,您可举兵收复南蛮和北狄,逐渐扩大自己的控制范围。待北边那几位打完就会发现这四周早已是您的疆土。您亦可兴建船队,建立海军,到时候伽耶将亡之际直接从海上取道,绕至后方,坐享其成。”月如梭既然提出意见就不可能没有更为详细的对策,所以对于楚宣王的问题回答得也颇为流畅得体,一番话下来顿时将他说动不少。
“好!那便兴楚为基,再取帝业!”
楚宣王豪迈地挥手,正要下令,这时候一阵天摇地动,四处桌椅尽皆倒下,就连他也是一个晃身没站稳。
月如梭神色一凝,他骤然拔剑,一道冷光划破军帐,整个厚实的帐篷从顶端开裂,然后完全塌了下来。他提剑立于楚宣王身前,剑穗之上有一枚苍青色玉石,剑刃熠熠生辉,与那块玉石相撞,发出清冽而空灵的声音。
这时候外面的将士们已经陷入混乱,无数人奔走逃亡。这些将士原本都是老实种地的农民,被逼无奈才参军,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异象一出立刻就慌了神。
四周冒出漆黑的火焰,沾之即死。无数魔头从四面八方飞来,一时间魔影桀桀,让人毛骨悚然。刚刚一场震动后连天地都暗了下去,那轮耀眼的冬阳渐渐被黑色的日轮覆盖,漆黑的天幕缓缓降下,整个军营如同魔域一般。这时候周围的人影都已经消失,军帐周围竟看不见一个活物,楚宣王感觉如临死境,心下恐慌不已,但面色依旧镇定。
“先、先生?”他咽了咽口水,然后伸手想拉月如梭,他好歹是武将,这么让对方挡在身前也不是个样子。
“退下。”月如梭呵道,他手中剑刃一翻,身后的楚宣王瞬间被无数剑光笼罩,这剑刃垂下,化作囚笼,直接将他护在其中。
楚宣王感觉有狂风厉啸而过,看不见的凶戾气息在缓缓接近,若不是剑笼将他护住,想必早已被这气息侵蚀。周边暗不见天日,魔影嘶吼,恶鬼哀嚎,唯有月如梭剑上光辉所照的一片地方能守得清净。他心中有种不可明说的恐惧涌起,仿佛这黑暗里藏了什么可以在瞬间夺他性命的东西。
月如梭挥剑前指,划破黑暗,一下照见了那位不速之客,他借着这剑光闪过的短促刹那看见了缓缓走进军帐的人。
那是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儿,赤足盲眼,道袍上黑底赤纹,手中持着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刀,她踏焰而来,神色如见老友般安闲。
“阁下是无妄魔境哪位魔尊?”月如梭神色凝重地问道。眼前之人步步走来,天象皆变,寂灭无光,有这等魔威的,就算在魔道正统之中也不多见。对方多半是位嫡传,而且来者不善。
云青笑着点头,她在一个能够对月如梭施加压力又比较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然后温言道:“在下六道阎魔宗黄泉。”
月如梭神色愈沉,他手里已经暗暗扣动了师门的传讯令。
黄泉魔尊,就是这个人在十年前把嫡传弟子绝对安全的地位打破了,当年她亲手杀了神隐门灵飞子,十年问责之后居然还能全身而退。这几乎明确地向所有圣地都昭明了一件事情——她背后那位圣者在纵容。战乱中的规则由圣者来定,而黄泉破坏了这个规则后圣者直接就把规则给改了,这足以证明她对于魔道而言是规则之外的存在。
“不知魔尊有何贵干?”月如梭从来没有接到过她会来这里的消息,更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云青手里的刀锋极为凌厉,黑芒所过之处几乎是一丝生机也不剩,她也不答话,反而问道:“封疆剑意?”
月如梭皱眉:“不错。”
“原来是文剑……你不善战吧?”云青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剑穗道。
月如梭觉得她看上去温和,但总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他沉声道:“魔尊问这个做什么?”
“太极剑意呢?”云青不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她这态度让对面两人都是心生厌恶。
月如梭此时已经肯定了对方是来找事的。魔道几万年不出门,莫非都憋疯了?之前就有个朱无瑕直接挑了墨陵前辈寒晟,现在这位黄泉魔尊看着也是个好战之徒。
他此行为辅佐新王而来,自然不愿被云青牵制太多,但一时间也不敢跟她闹起来。因为墨陵如今尚未正式宣称入世,一旦他在北川凡世施展大型道法,那么宗门很可能被他拖累,直接在尚未准备好的时候就投入纷争。月如梭只能暂时屈就一下这位魔尊,等宗门那边回信了再随机应变。
“实在惭愧,我宗千年前损耗颇大,此番浩劫来临,入世者仅有我一人。不然改朝换代之事自然是太极剑意比较方便,也轮不上我这封疆剑意在此硬撑。”月如梭滴水不漏地答道。
云青只是平淡地笑了笑,她声音十分平稳:“那我就在此等等,反正你刚刚已经叫人过来了吧。”
她这话说得客客气气,手里却是直接掐诀一翻,一条巨大的九首蟠虺如同黑色闪电般破空而去,直袭月如梭门面,这巨蛇由黑焰构成,可是样子栩栩如生,它鳞片上闪烁着冷光,就连口中分岔的蛇信子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月如梭手中传讯令一烫,直接化作飞灰,他神色一变,手中剑光乍现,一片严密紧实的剑影将黑蛇挡住。
“魔尊究竟意欲何为!”他后退一步缓了缓这黑蛇冲撞而来的巨力,然后朝云青怒斥道。
“等人啊……”云青手里法诀一变,黑色巨蛇顿时化为夺珠望月之象,它一下昂起头颅,绕过了剑影,蛇尾一挑就要将月如梭钩住。
月如梭虽不擅打斗,但好歹是嫡传弟子,这点反应能力还是有的。他纵身后跃,手中长剑却迎着蛇尾劈斩下去,这一下竟把黑蛇逼退几分。
封疆剑意重在掌控和防御,他的躲闪不太可能跟得上云青这种如倾盆骤雨般的进攻速度,但是稳守方寸之间还是可以的。他执剑划地,无数剑影拔地而起,将他四周挡得严严实实的。他以剑指天,口中诵咒,趁黑蛇暂时突破不了剑影的时候掐好了诀。一道百米长的长剑虚影从天而降,这虚影上煌煌如日,烈焰熊熊,直接将九首蟠虺斩作两段。
云青抬手散了那支离破碎的九首蟠虺象,心目望着月如梭道:“你想先与我试手?”
月如梭虽不见她睁眼,但还是感觉到了来自神魂的巨大压力,他有点摸不准对方的境界,毕竟同辈之间产生这种压迫感的实在是少。这可能跟对方的功法原本就重神魂威慑有关,也可能跟对方的心性气质有关。
月如梭愤然强调道:“是魔尊先动的手!”
他觉得对方在颠倒黑白,明明是她一声不吭就放蛇,这会儿怎么变成他要试手了?
那巨剑虚影上的煌日竟然开始微微泛黑,只不过一转眼的时间,剑身上就布满了大日黑天真焰,剑身吞光噬魂,十分可怖。更可怕的还在后头,无数蛇头从火里冒出来,它们相互啃噬着,彼此交缠然后吞没,最后只剩下九个由无数蛇头组成的肥硕脑袋。这九个头死死盘踞在剑上,黑洞洞的眼睛俯视着下方的月如梭。
云青温和一笑,也不见什么戾气,就如同和他拉家常一般:“没什么差别,既然都动手了,那就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