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常一样,阿芒将云青抱到了肩头,然后大步朝着最接近苍穹的地方迈进。
这条隧道很快就脱离了山体内部,它斜倾着,朝山壁外开口,往旁边一看就是险峻的峭壁。越往上走山石就越齐整,原本坑坑洼洼的地面变得平缓,最后甚至隐约有了台阶的样子。隧道内壁开始出现流畅的条纹,看不出具体内容,但是这些条纹与山势相容,就跟长在山里似的,毫无突兀之处。
云青不说话,阿芒也很安静,唯有沉沉的脚步声在两人之间回响。阿芒这么大的个子走在狭窄的山道上有些勉强,云青正想着是不是要从他肩上下来,将他收回镜子里,这时候眼前却突然开阔起来。
四周的泥土消失了,岩石也不再起伏坑洼,隧道内壁变成了平滑洁净的石质。这些石头之间看不出连接的痕迹,似乎整个隧道连同它所连接的宫殿都是由一块巨石所建成的。
云青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变化,神道的痕迹越来越明显。那些流畅的条纹渐渐变得曲折繁复,它们往四面八方无限延伸,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就算高居九天之上,四周全是青灰色巨石,云青也能很清楚地嗅到草木与泥土的芬芳。
这是青帝的气息,非常温柔的春天的味道。
云青想起在离宫的时候,她那会儿满脑子都是怎么从宋离忧那里弄来魔道正统的传承,也没怎么注意这种气息。现在想起来,整座离宫也弥散着与这里相似的生机。
但是现在毕竟离青帝活着的时候太久远了,就算气息间仍残留着那时候的温暖,整座通天神脉还是寒冷的。飘渺无依的白色雾霭弥漫在每一处,空气里带着潮意,那种草木的芬芳愈发明显了。
也不知往上走了多久,这条隧道渐渐接近拐角。通天神脉的坡度已经很平缓了,看来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山顶了。云青面前是空茫的云山雾海,而转角之后,多半就是那座空荡荡的神殿。
青帝的力量正在变得清晰,司春之神的规则在这里统御一切。
云青从阿芒身上跳下来,他看上去有些躁动不安,青帝的力量是所有神都不可抗衡的,阿芒感觉到压力也是理所当然。
阿芒的眼里有生生不息的青色,双瞳犹如翡翠,光彩夺目却看不见人的灵气。云青从他身上落下来之后,他的双脚就迅速离地化爪,双臂化作雄健有力的羽翼。
云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近些年来阿芒化身句芒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变化都比之前更接近句芒原貌。也许他曾经被天道夺走的那些力量正在一点点回到这具身体上,但是这时候的云青已经不会感到畏惧惶恐了。
只不过是神而已,这世上比神明要强大的事物也并非没有。
阿芒的脸上覆盖着薄薄的羽毛,耳后抽出新芽,一眼看过去整个人都是翠翠的。他见云青停下脚步也立刻不往前走了,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喉中发出一声清亮的鸟鸣。
云青对他笑了笑:“走吧。”
在下一刻忽然涌入眼中的漫天桃花。
之前一路走来,眼前全是单调的白色雾霭与灰色岩石,突如其来的桃色让人为之精神一振。云霭般的浅粉,烈阳般的艳红,参天古木在通天神脉的上空交织成天穹。桃木冠荫如盖,从两扇巨大的青铜门里面探出枝条,无数枝桠攀爬到峭壁之上,这种似要撑破苍穹的生命力实在是让人咋舌。
云青看着怔了怔,她也没想到连门都没进就看见了这么大一棵树。
两扇巨大青铜门被桃树枝桠遮掩得影影绰绰,门与门之间的狭小间隙似乎还是被桃木撑开的。春时花木有千万种,可是青帝似乎独独偏爱桃木,他留在眠凤廊的祭器是一株桃树,如今别馆里面也是一副桃花盛放的样子。云青不知道离宫是不是也有相似的巨木,因为那时候她根本没深入探索那地方的情况。
云青朝着两扇门的间隙间走去,突然想起来仲观源老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帝桃不逢春”。
这话其实就是在讲神明力量的限制。
每一位神都是规则的化身,他们恪守大道,掌控这世间的春收秋藏、万物生灭,从不曾有半分偏差。比如说青帝,不管他有多么偏好桃树,也不可能让它常开不败,他始终是要看着它岁岁枯荣的。“帝桃不逢春”这话里含着对拥有无上伟力者的警醒之意——就算是最强大的修行之人也不能违背至高无上的道。
仲观源老是提起这话,因为他还活在从十万年前碧落黄泉陨落的阴影里,从心底里忌讳着那个随时有可能从修行者手里夺走一切的天道。
可是那个已经陨落的神明却毫不在乎地留下了这棵巨大到有些离谱的古树。
生时不能逢春,死后十万年的盛放则成为无声的反抗。
那位看上去很温柔的神明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一样毫无棱角。
云青走在桃木的阴翳里,整个宫殿似乎都被它的身躯所覆盖。亮闪闪的青色帝印连绵成道路,走在树荫中也不会觉得阴森恐怖。那些帝印流淌变化,在黑暗中泛滥成苍青色的河流,与天空中桃花织成的云层交相辉映。宫殿里一片寂静,云青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阿芒每扇动一次翅膀就有更多的枝条抽出,这里渐渐变成了由一棵树构成的森林。
传说中句芒是司掌树木生长的神,与青帝一样多出现在春天。
两个春天一起在神殿里迸发出无尽生机,云青行行停停,在这样茂密的树木间寻找别馆与离宫断开的地方。
当年离别宫是建在隐天山上的,而隐天山则居于青云之上,是凡世之人无法触及的地方。后来青帝陨落,隐天山也从世界的最顶端坠下,离别宫从中轴断开,变成了现在的离宫与别馆。别馆仍与隐天山贴合,隐天山落地生根,直接变成了现在的通天神脉;而离宫则飞出去很远,直接砸进了南风大陆。
幸好青帝当年留下的神域还在,两个地方都没有收到很大的损伤。甚至它们与人世永隔的特征也没有改变,现在的人根本没法找到进入离宫别馆的路。
青帝在陨落前应该就已经知道离别宫的下场了,不然也不会安排两个圣地镇守它们。
云青想到这里,突然记起佛道圣者曾经跟她提起过的一件事。佛道圣者曾经说过,青帝留下的那些祭器对他来说都是意义深远的东西,那么离别宫也许也不单单是他生前居住的地方那么简单,肯定还藏着点别的。
可现在实在是时间紧迫,云青也没办法挖地三尺找出这宫殿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在这片桃树间找到离宫与别馆断裂开的地方,路上稍微观察一下碰碰运气。
从正面的青铜大门进来,一路往前走。阿芒穿梭在林间,飞得极快,云青阎魔圣躯大成,身法也是瞬息千里。两人走了不多时就看见了神殿的尽头。
只可惜云青的运气似乎在逃离无妄魔境的时候就用干净了,这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就连一点点看上去有危险的事物都碰见过。她感觉自己不是行走在神域里,而是身处普通的茂林之间。虽说神域里一片蒙昧,无法以心目或者道法辨别方向,但是四周有无数帝印在引导,所以也不至于迷失在里面。
现在矗立在云青面前的是一堵石墙,看不到顶点,也看不到边缘。桃木在墙的不远处就停止了生长,这地方的神力应该比较薄弱了。
云青伸手碰到了边上的帝印,然后将这些游走不定的纹路覆盖到这面石墙之上,一点点铺出一个完整的阵法。帝印之间的连接非常精细复杂,但是对于云青来说只要时间充足,把它们像拼图一样重新拼接起来也不算太难。
可问题是时间并不充足。
云青手里的动作越发迅速,神色也开始有些肃然。
仲观源带着己颐和将离宫的阵法完全修复花了近百年,照她这个一点点拼帝印的方法根本就是以滴水汇作大海般漫长无望。可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神域覆盖的地方连大一点的道法都用不出来,魔道真气更是被压制得死死的。
云青挥袖将那些闪闪发光的帝印推给阿芒:“你也拼一下。”
希望能不会太慢。
※※※
北海海面之上缓缓浮起一座神山。
这山的形状跟柱子差不多,笔直地冲上了云霄。北海大部分海域都冰封着,它破开厚厚的冰川从海底穿出,山岩裸露在外,表面毫无草木覆盖。空气中的水迅速凝结成冰,覆盖在神山的外层,很快它就化为晶莹剔透的冰柱。冰川碎裂,裂痕还在不断扩张之中,可见这座神山仍然在往上延伸。
它的顶端很快就消失在了灰色的云层中,没有人知道它到底通向了何处。
将离宫和别馆合起来还是很容易的,只要沿着当年破损的部分阵法拿帝印补一补就好了,最多费点时间。可是建立四极天柱就比这要艰难多了。
隐天山离别宫是从青云之上跌落下来的,现在要把它们弄回去,在没有了碧落黄泉的情况下,神道只能选择最艰难的方法。他们舍弃了四位海神,将他们炼制成四海古镜,然后再用他们的肉身与神魂搭建天柱。当隐天山离别宫合而为一的时候,四海古镜的力量会完全地,一次性地爆发出来,直接将神宫送上青云。
而这时候葬云天宫也正好从天而降,如果两者能够一丝不差地在空中重合,那么就算接引成功了。要是不小心错开了,或者时间没对上,那离别宫肯定会再次掉下来,而没有青帝神力保护的葬云天宫则会直接消失在天地之间。
葬云天宫的下坠是固定的,没法改动,所以仲观源和己颐和必须想法子让四极天柱恰到好处地把离别宫送到一个绝对精准的位置。
仲观源坐在冰面上,努力仰着脑袋看天柱的位置:“是不是矮了点?”
己颐和双手覆盖上天柱上,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消耗很大。他勉强笑了笑,答道:“仲师用眼睛看怎么看得清?我这边感觉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
仲观源快要把脖子都仰断了:“那位置呢?没偏没斜吧?”
己颐和艰难地喘会儿口气,这才答道:“没有问题,这里的的确确就是北海海眼了。不过还要考虑海流冲刷……”
仲观源打了个哈欠,道:“那就布个阵,别让海流影响天柱。我还不知道云青那家伙要花多久弄好别馆,要是把她的完成时间、风浪还要海流都算进去,那也太费脑子了。”
己颐和汗水已经淌入白衫子里了,他无奈地点头道:“是,仲师。”
仲观源觉得屁股底下的冰块摇摇晃晃的都要把他晃睡着了,他眯起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己颐和眼尖,迅速说道:“我给您布个阵,您先睡会儿吧?这么多天您也累了。”
仲观源压根就是个普通人,又不比修行者,这么恶劣的环境下奔波好几天也是累得够呛。可是他努力睁大眼睛,蹬了几下就从冰面上站起来,他说:“不眠不休也无妨,我就是想看着离宫别馆被修复好,看着四极天柱建起来,看着我们神道又重新回到这个世上。”
他满身疲惫,饱经沧桑,唯独那双眼睛,十万年如一日地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