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台冻结成冰,被海流裹挟着,最后沉入万丈海底。
那里没有一丝光线,只有空洞而沉闷的海浪声,人间绝境无外乎此。相比起海面之上的风起浪涌,灵气稀薄,海底却是极为平静的,水流如同凝固了一般,四周的灵气浓郁得能析出结晶。到了这个深度,贴着海床覆盖的几乎都是真水和玄冰,这些是上好的炼器材料,也是水之一道中十分精深的部分。
玉台里感觉不到一点人的气息,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真水环绕着玉台,纯净而森寒的气息一点点浸透了白玉,整个玉台都开始泛起水泽,被冰封住的内部开始荡漾起真水。
云青被浸泡在这样的极寒之水中,呼吸渐止,皮肤上以金刚经所化的保护也悉数撤去,她以最不设防的姿态感受这种寒意。真水渗进皮肤,一点点浸入血肉,然后逐渐透骨,逐渐遍布四肢百骸,无数经脉。真水的流动将她身上每一部分的杂质都剔除,再以天地间至纯至寒的气息加以淬炼。
这个过程就好比活生生地将骨头和血肉分离,一点点放在真水中清洗干净,一遍不够可能还要进行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整个身体中每一个细微的部分都能够承受阎魔之力,这种洗练才能停止。最重要的是为了保证期间淬炼阎魔圣躯的法门不出现失误,云青必须是清醒着的,她没办法回避痛苦的折磨,而在这种看不见的环境下,连转移注意力分散痛苦的途径都被剥夺了。
而这也只是阎魔圣躯的准备工作而已,一切都是为了让这具肉身适应上古阎魔的力量。
而这之后接引阎魔之力到身体上的过程又是无比凶险。介于生死之间的力量必须要从生死之间得到,这是修行此道的人理应付出的代价。所以这个过程是可能致死的,即便云青有如此天时地利进行淬炼准备,她也不可能保证自己在五年间就顺利将其修成。
因为接纳阎魔不仅需要强悍的肉身,还需要坚韧纯净的心境。云青在神魂的拷问上也不能出现任何一点失误,最终才能完成由身至心的阎魔演化,踏入阎魔圣躯的修炼之途。
云青时间有限,所以只好尽可能将心神投入其中,提高淬炼的效率。而当她的全部心神沉入对肉身的淬炼之中时,对外界的感知也降低到了比较危险的程度。幸好这里是毫无生机的北海之冥,她在深海中受到干扰的可能性还没有她被冻死的可能性高。
就这样,她在这片空寂黑暗的深海里开始了短暂而艰难的五年修行。
又是春暖花开,北海之冥依旧不见天日。
十几名穿着神隐门太极道袍的内门弟子从海上飞渡而来,他们的神情比起那些嫡传要显得生动鲜活些,但仍沉默寡言,彼此之间如非必要少有交谈。稚川是带队之人,她入道百年,境界稳固,可以在这些弟子们遇上疑障时提供帮助。
他们井然有序地落在不同的冰川之上,每人之间相隔甚远,但默契无比,手中法诀几乎是完全一致。他们在每座冰山上都刻下阵法,这些阵法看上去十分艰深,但是并不完整,每座冰山上都只有一部分。待到所有阵法都成形,他们就利用阵盘将分散冰山连成一片连绵的冰川带,冰川带中气韵相依,汩汩不息。
处于冰川带首尾的两人一人执黑尺,一人执白尺,黑白相交,阴阳演化,几座冰山连成一个整体,浩然之气蓬勃而起。
他们几人一同成阵,这几座冰山连在一起后就不那么容易顺水漂走了。阵中阴阳相生,天地灵气融入阵中,然后源源不断地被转化为元气融入他们经脉,而维持大阵又需要庞大的元气支出,这么一进一出之间元气便愈发凝练深邃。
神隐门弟子入道后都需要来这儿走上一遭,此处灵气纯粹,寒气透骨,元气真气的凝练也好,肉身的淬炼也罢,都是颇为有效的。仙道占了这么好个地方,没道理不给自家弟子用着。只是危险与机遇往往并存,北海之冥再好用也不是什么善地,常驻此处修行肯定是弊大于利的,所以神隐门往往凑足了一批入道的弟子再把他们扔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如果有阵法护持,想必也会安全很多,凝练元气也要快上不少。
几名弟子布置好阵法就直接在冰山上坐下,黑色天幕下他们周身散发出的淡淡清辉分外显眼。阴阳之气流转在阵中,然后化作细流滋润经脉,极寒的灵气经过大阵后变得纯粹而温和,很快就被几人纳入经脉,转化为自身元气。
大阵一连百日运转不息,几名弟子的气息也是越来越凝练,真元愈发纯粹。
就在这段修行即将结束,稚川指挥几人开始收拢大阵时,海面上突然掀起滔天巨浪。
海面在缓慢地抬升,从北海之冥的中央开始拱起,开始只是一个细微的弧度,最后演化成一片泛海覆天的浪潮。这片海幕太过庞大,以至于所有人都无法将其看全,等他们感受到海面在涌起的时候,早已经深陷其中了。
此时拱起的部分已经超过千米,激流从拱形顶端倾盆而下,撞击在原本就不平静的海面上更是巨浪卷天。这么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海底冲出来似的,因为它带出了大量海水,于是四周的水位纷纷落下,冰山或是倒坍或是直接被海浪推到不知何方。海面上有无数漩涡,整个天地都动荡不止,可是那个出水之物尚未完全露出真容。
这几名神隐门弟子迅速飞起,然后朝四面八方飞去,可是他们相比起这绵延千里的海墙实在太过渺小,从那上面随便倾泻的一道水流都有可能将他们从天空中击落。
向来寂静的北海之冥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有如此声势。
鲲出于水,振翅为鹏!
原本鲲眠于北海之冥,在某个时期会出海化鹏,振翅拍击便是三千里,扶摇而上便是九万里,几乎瞬息之间就飞至南海天池。在它迁徙的过程中,世间小半海域都要被它的翅膀遮蔽,从而陷入黑暗,其景甚是恢弘壮阔。
但是能见到这景象的人却是不多。因为鲲身子极大,所以出海时所需要的力量也庞大到难以想象,这点它自己很难做到,所以它需要一个非常强大的推动力。
根据修道界和凡世的典籍记载,鲲化鹏的时机一般都与中央大乱流有关,待到中央乱流进入高潮期,整个大陆的海流都会被其推动,从而开始急速运转。原本对于鲲而言只是湍湍细流的深层暗流变得强而有力,足以给它庞大的身躯一个助推之力,从而出海化鹏。而中央大乱流的异象往往万年才有一次,最近一次是在千年前倾天之战前夕,怎么看也不可能在这个关头再次发生动荡。
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陷入暴动的中央乱流让世上一切海流都疯狂流转,鲲出海化鹏的时机也提前了,这让所有在北海之冥修行的神隐门弟子有些措手不及。
稚川望着近在咫尺的巨浪,突然想起来十年前苏悼白师伯曾经提过中央大乱流提起的事情,那时候好像有嘱托什么。
对了,他是在嘱托那位来镇守北海之冥的魔尊,让她小心行事。也就是说,黄泉魔尊此时也在这里吧?
稚川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定,那位魔尊是受了圣者大人律令的,不可能袖手旁观。既然圣者大人将事情交给她做,想必也是相信她有庇佑众人的能力吧。
她一边以太极阴阳图撑住大阵,暂时将身后几名修为略低的弟子挡住,一边在茫茫海浪中寻找那位魔尊的身影,可惜根本没有。
“你们先撤。”稚川漠然道。并非同门之谊让她不顾自身安危,而是因为她受了命来护持师弟师妹修行,那么就不得不将这件事一丝不苟地完成。
好像仙道圣者一直以来灌输给神隐门弟子的都是这么个道理——命可以不要,事情一定要做好,不然活着回来也弄死你。
其余几人也没有丝毫要纠结的意思,他们飞快地化作清风隐去身形,然后乘着海浪就离开了北海之冥。这对于太上道门人而言也是合理的,护持他们修行是稚川的职责所在,哪怕她牺牲,他们也没有必要因为这种理所当然的行为而愧疚或者惋惜。在漫长的修行后,当他们成为稚川这样的前辈时,他们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果说支撑着人道修者相互帮助的是情感,那么支撑着仙道修者相互帮助的就是规则。前者会带来不可想象的巨大力量,同时也有可能造成不可想象的巨大破坏,而后者则更为强大有力,毕竟没有人会为了稳固而恒久的规则而产生怨怼或是争执。
稚川周身的阴阳之气愈发稀薄,她见自己身后的弟子们都走得远了,于是索性撤去大阵,也转身往南边飞去。
可惜她没能逃出多远就被一股巨浪当头击中,她只感觉黑漆漆的水浸透全身,寒意渗入骨髓,鲲的磅礴气息让她喘不过气来,真元调动也颇为吃力。她一点点被漩涡拖入水底,在水下,她隐约能看见那个庞然大物的轮廓,它在黑茫茫的水中横亘万里,辉煌壮美。
稚川难以将视线从鲲身上移开,第一次直面这样让天地瞬息变色的存在,她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渺小而卑微的感觉。她在鲲的面前渺小得一无是处,而鲲在中央大乱流面前一样的渺小而脆弱的,中央大乱流在天地面前又是微不足道的,而天地之大还不是被“道”所统御?
归根结底,世上至大至美的存在,还是无处不在的“道”啊。
稚川在生死一线间突然顿悟,可是这又如何,她马上就要被极寒乱流绞碎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十年期满,那位魔尊怕是走了吧。
海底比起海面的风起云涌也是丝毫不逊色,中央大乱流的变动几乎是将四大海域全都搅乱了。冷暖交汇,急流相冲,水下深涌的暗流变得具有攻击性,将海底巨石轰碎,将平坦的海床冲刷出千里沟壑。
稚川离这些致人死命的海流已经极为接近了,她安然闭上了眼睛,也罢,道途相争太累,下一世莫生于战乱就好。可就在这一刻,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扣在了她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