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崖的落日染上了薄薄的血色,呼啸而过的山风在这里停息,悠长的古钟声穿透雾霭而来,一下一下叩在心弦之上。
一名白衣少年扶着仲观源从山底下攀上来,那少年一身尊贵之气,可是动作小心翼翼的,脸上还微带着羞怯。仲观源眼睛上蒙着精致的金色绸带,他一边扶着腰一边抱怨:“这天也太冷了,路还这么难走,你为何不换个地方呆着?”
高居自在崖的佛道圣者似乎早就在等他了,他背对着两人,沐浴在一片血色残阳中,连这残阳都沾染了他身上的祥和静谧。
“我们总是喜欢呆在高处的,似乎站得高一些,也就离天道近了一些。”佛道圣者慈和的声音没有被钟声盖过。
仲观源“嘿嘿嘿”地笑了一会儿,然后见佛道圣者没什么表示才说:“东西呢?”
“在藏经阁,你自己去拿吧。”佛道圣者眺望着与自在崖遥遥相望的解忧崖,声音微微低了下来,“眠凤廊的东西你也要带走吗?”
仲观源一听自己还得爬一趟山就郁闷了,他点头道:“对,七大圣地里的遗物均要收回。这是天宫的决定,其实我倒是觉得收回青帝遗物也没什么意义。”
己颐和扶着仲观源坐下,他自己站在仲观源身后,伸手给他捏捏肩。他似乎不怎么关心仲观源和佛道圣者的谈话,一个人默默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宫中决定收回,那肯定有其道理,多半是当年青帝有过遗命吧。”佛道圣者淡淡地说道,“十万年了,所有人至今都还活在那代人遗留的局中。当年神道所处的巅峰状态是我们现在所无法想象的,可即便这样,它仍然毫无反抗之力地消亡了。”
仲观源微微一怔,他觉得佛道圣者话里多少有了点消极的意思:“神魔两道那时候也不过是两强并立而已,肯定没有现在修道界诸道争鸣来得繁盛,我看着这些个道统一路走来,大家总归是在成长着的。”
“可惜还没有成长到足以应对浩劫的地步。”佛道圣者以一种十分平和慈悲的语气说着残酷的内容,“把原本的两强并立变成现在的诸道争鸣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而且收还青帝遗物也是没什么意义的,当年青帝解决不了的事情,十万年后他留下的东西就能解决了吗?真是荒唐,与其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东西上面,还不如重新争夺黄泉碧落之位。”
仲观源听了他这话也是叹息不已:“宫中诸神已经闭门自守十万年了,他们可不像我一般洞悉当今世情。我现在只能祈祷青帝他老人家神通广大,十万年前的算计到现在还没过时。”
佛道圣者默然,良久,才对仲观源说道:“去藏经阁拿了书就走吧,我这里忙得很。”
仲观源点点头,己颐和听出佛道圣者有送客之意,于是立刻扶着仲观源起身,还腼腆地向佛道圣者鞠躬告退。
“白帝后人?”佛道圣者听了己颐和开口说话才转过身来看他,似乎微有些讶然。
“正是。”己颐和直起身子,平静地施礼道,“吾乃白帝后人己颐和。”
“五帝还有后人啊……”佛道圣者似乎想起来什么,对仲观源道,“你找到的?”
“嗯,花了好长时间呢。”仲观源一副快要被累死的样子,他扶了扶眼上遮着的金色系带,“可惜三皇的直系血脉已经找不回来了,恐怕再过两年颐和他们也是这个下场……咳。”
他低下头,似乎想看看身侧的己颐和,但是被金色系带遮挡了视线。那小少年手里不自觉地用力,将仲观源一身规整考究的华服给捏皱了,他一如既往地低着头,神色黯淡不清。仲观源叹息一声,将衣袖从己颐和手里抽出来,然后牵起他的手握了握,让他安下心来。
“三皇啊……”佛道圣者叹息了一声,又转过身去不再说话了。
仲观源这才抖着腿从峭壁上爬下去,己颐和怔怔地被他拉着往下带,他用力咬着下唇,满脑子都是“三皇”二字。
三皇消失了,五帝消失了,那么如今的七圣离终点还有多远呢?
※※※
云青一路往南疾飞,她越过了北川的战火,从中央大乱流横穿进去。这地方灵气充足却十分紊乱,不管是海流还是气流都带着致命的撕裂性,天空中隐隐有紫色雷电游走,十分不利于飞行。可是云青完全没有在乎这个,她需要以最快速度抵达南风大陆。
从谢遥顺利升仙到她和宋离忧联手击杀贺楼佩,魔道圣者留给她肆意妄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在更为强大的力量介入之前将目的达成。
她正赶往南风,去圣地势力最为薄弱的地方攫取当年的青帝遗物。
履天坛所镇的离宫,神隐门所镇的别馆,这两个都是挪不走的,所以云青暂时没有打它们的主意。墨陵自辟小世界托身,光是把藏东西的地方找出来就得花个大半天,云青时间不足,于是索性绕开了它。这么一来她就只有以清川山府、眠凤廊、归灵寺这几个圣地为突破口了。
从北川一路往南走返回无妄魔境,云青刚好可以按顺序经过归灵寺、眠凤廊、清川山府,如果她动手够快的话拿下一两件应该不成问题。
可惜世事总不尽如人意。
阴阳长河从天边浩浩汤汤涌来,磅礴的仙道元气将周围的乱流搅动得愈发疯狂躁动,天地之间都被这清气笼罩,上下四方无处不是冰冷的太上道气息。
一身素衣的少年道人御剑而来,阴阳长河被他踏在脚底,狂风急雨之中他的白发安然垂落腰间,不见半分散乱。他面容清癯,神色渺远幽冷,仙风道骨,深不可测。
阴阳长河泛浪万丈,一眼望去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这条长河。云青细看之下发现无数阴阳鱼在水波中翻腾,它们出水化鱼,入水又化作激流,将这浪潮激得汹涌澎湃。四周乱流被仙道元气所压制,然后往远处更为激烈地翻滚而去,那少年道人所在的地方俨然是暴风雨中心。天边云层积聚成城,色泽愈发浓厚黑暗,海水映着这样的天也泛起深深的黑色。
云青在这阴阳长河的逼迫之下不得不停下步伐,她笑着对来人拱手一礼:“见过苏前辈。”
苏悼白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地说道:“不想向我施礼的话大可以不必委屈自己。”
云青完全没在乎他话里的讥嘲之意,只是再次欠身施礼,然后笑道:“自然不是,黄泉对前辈这样的仙道大能一向景仰得很。”
苏悼白仔细看她神情,这笑容的确谦卑得真切,也不知这种没了七情六欲的家伙怎么就生了张会笑的脸。
真可悲。
苏悼白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打量她。
不管多么璀璨的才华,多么完美的算计,都掩饰不了这个人身上的缺陷——她与世界是割裂的。但凡有灵的东西,它们活着总是要追求自身意义,于是就有了求道。有灵之物会通过求道来试着解答这天地间无数的疑惑,解释自己为何而存在着。可是黄泉在如此壮美辽阔的世界之中却找不到任何能证明她自己的东西,所以她才开始设法追求更为遥远的世界。
真是可悲,真是可怖。
云青见苏悼白不答话了便说道:“不知前辈找我有何指教?”
“也没什么好指教的。”苏悼白回了神,很随意地回答了一下,“贫道就是想帮某人拖点时间。”
云青心下微凛,她当然知道苏悼白是来拖时间的,可是他要为谁拖时间?
她现在已经算到无妄魔境将有大变,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回去。而她这次返回无妄魔境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所以她决定把一些事情提前完成。派素心和临君对方丈域动手是其一,从几个圣地弄来青帝遗物是其二,如果在这一步就被卡住,那么后面的其三其四就不用提了。
苏悼白的阻拦虽然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其目的却跟云青所料的不一样。原以为是仙道圣者想从她这里找回场子,把她的棋路卡在这一步,可是现在看了仙道似乎在截她的同时还帮了谁一把。
“仲观源……”苏悼白身后海浪滔天,阴阳长河席卷而来,他平静地对云青说道,“神道圣地想要收回那些东西,他的目的跟你是一样的。”
云青皱眉,九首蟠虺从她身后绕上来,朝苏悼白吐着信子,她道:“神道……是天宫啊。我还不知道通天神脉与神道关系好到了这个地步。”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仙道与无妄魔境关系不怎么样。”苏悼白稳稳立在她面前,眼看着滚滚黑色火浪袭来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他体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形高挑而消瘦,但是往云青面前一站,气势便如恢宏如山岳瀚海一般,巍然不可动摇。
云青觉得他直白得让人很难接话,于是索性不再尝试打探消息,她手里九首蟠虺闪电般窜了出去,借着乌云和天色的掩饰直袭苏悼白门面。
苏悼白挥袖一扫,清气成浪,瞬间将魔道真气驱散。
云青甩开九首蟠虺后也没看这一击的效果,她直接施展移转乾坤之术,试图绕开苏悼白往南风去。可是苏悼白怎么可能让她如愿,他手中清气往上升腾,白雾云霭涌动汇聚,眨眼间四周就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云青感觉周围的仙灵之气越来越浓郁,竟跟泥沼般将她牢牢困在其中。移转乾坤刚要施展,却发现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上下四方了。
“布气天地,无所不通。”苏悼白施完术才缓缓道,“要逃还是先胜了我再说吧。”
云青神色微凝,手中一轮黑色烈阳升起,魔气恶念狂涌而出,大日净土直接在苏悼白布下的清气中扎根。
“请前辈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