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赵太太便带走了赵东生的尸体,并在隔日将赵东生火化,举行告别仪式。
之后,各大报纸刊登的都是赵东生案的落幕,有人选择的角度是【赵东生父母早亡,无儿无女,赵太太继承了赵东生全部财产,赵太太虽然失去丈夫,却拥有了财富】;
有人的角度是【赵东生生性风流,终于招致灾祸。夫妻恩爱,携手共进才是福。四处散情,是在散福,散财,散寿啊】。
更吸引市民眼球的,却是针对凶手刘旭杰的描述。
在那些报业的描绘中,刘旭杰从无耻可悲的凶手,摇身一变成为仇富、愤世不公的痴情郎君。虽然偏激,虽然凶狠,却有情有义、狠辣强悍……
家怡皱眉斥责这些报业的描述简直误导看客,九叔却嗑着他的戒烟小木棍,叹息道:
“是谷晓岚买的稿子啊。”
“她?”家怡皱起眉,“她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想卖掉赵东生送给她的豪宅,但报纸曾登过刘旭杰潜入过她的房间。如果刘旭杰只是个无耻、可恨、可鄙的嗜血凶手,她的屋里就算没发生过凶案,只怕也是凶宅了。”方镇岳倒骑在椅子上,饮一口咖啡,接话道。
“是啊。”九叔点头,“如果刘旭杰的形象,更cool,更不一样,甚至是个‘痴情、悲情男儿’呢,他潜入后生活过的屋,是不是就大不一样了?”
“搞不好还会大卖呢,谁知道有没有脑回路古怪的人,觉得那是间很有故事、很了不得的豪宅呢?”三福撇撇嘴。
“哇,无良啊。”刘嘉明靠在公桌边,一边吃叉烧包,一边学着三福的样子撇嘴。
“我去给赵太太送法院传唤书,顺便跟她沟通一下之前发现赵东生的尸体,没有第一时间知会她的事。”易家怡站起身。
庭审的时候,赵太太一定是要出席的。
届时律师会当庭提及赵东生尸体被发现的日期等信息,那时候他们为了给凶手设陷阱,没有第一时间通知赵太太‘已发现赵东生尸体’一事。
家怡想面对面跟赵太太再聊一下这件事,请她谅解。避免在庭审时,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方镇岳夸赞了易家怡的周全,站起身道:“我送你去。”
“Thank you,sir.”家怡笑着捞过自己的小外套,跟着方镇岳步出办公室。
B组其他探员们瞬间伸懒腰、踢腿、打哈欠,老大不在家,他们可以清闲一下了。
方镇岳却忽然折回来道:
“嘉明把报告单写了,三福拿着所有报告单、化验单跟茵姐对一下归档编号,Gary把所有口供文件编号整理好递交给madam……”
他一个一个点名,到底谁都没落下。
当方沙展再次离开时,B组办公室再无哈欠声,只剩唉声叹气和狼嚎。
……
……
敲响施勳道6号别墅门,佣人来开门时,方镇岳离开到马路上吹风。
“你去吧。”他离开前,微笑着朝她点头,留给她独自发挥的空间。
家怡再次走进施勳道6号,赵太太又在画画。在这个女人的生命中,画画一定占据着最大的位置吧。
两个女人坐在凉亭中,海风吹来,带着丝丝潮咸的凉意,很舒爽。
佣人倒来两杯红茶,摆上点心。
家怡跟赵太太讲了接下来开庭事宜,又提及了此行的目的。
赵太太微笑着摇头,“易警官不必在意,我理解警方的所有安排。”
说罢,她放下画笔,饮一口茶,望向易家怡时眼神幽幽的,透着种艺术家特有的清雅气息,“我还没有感谢你们这么快抓到凶手,怎么会因为警方为尽快破案而做出的努力不高兴呢?”
“谢谢赵太太的理解。”家怡舒口气,事情比她想象得更顺利,这时候是不是该道一声‘节哀’,然后就告辞呢?
赵太太却像是难得遇到能聊天的人,向家怡介绍这红茶是她专门从福建买来的,又请家怡尝尝他们家里的点心,并展示了自己刚画的院中蔷薇给家怡看。
两人于是品着茶,吃着点心聊起赵太太的画作。
家怡不懂绘画,但也觉得赵太太的画很美,只是……她总觉得这幅画色调混糊,没有强烈的色彩对比,也没有明确的线条勾边。几种相近的、略显灰蒙的颜料,随意地勾勒出蔷薇和院落的色块。
远看能看出画的是眼前的院落和院中蔷薇花,但仔细一看又分辨不真切了,甚至越看越觉得图案不清晰,所有色块糅在一起,模模糊糊的。
那些被涂抹在画布上的色彩,明明每一块儿都浓郁,但拼合在一张画上,却觉得莫名灰暗。
“这是印象派油画吗?”家怡好奇地问,她脑内能调动的跟绘画相关的概念,大概也只有这个了。
赵太太抬头看看家怡,莞尔道:“不过是随笔发泄情绪罢了。”
家怡隐约察觉到些如被霾雾包裹般的氛围,她捧着红茶杯,打量赵太太的表情。
赵太太对上她的眼神,笑容逐渐转淡,撇开视线后,才轻轻道:
“真凶已经捉到了,但仍有报纸说我是凶手。”
说到这里,她挑起唇角,眼里却没有笑意,讥嘲道:
“毕竟,升官发财死老公,人生几大幸事嘛。这个案子里,好像只有我是受益者。”
受益者啊……怎样算受害,怎样算受益?
人没了;有钱了——这两点,要看哪一点呢?
“……”家怡抿了抿唇,红茶只捧在手心,已然没有了品茶的心情。
“送葬告别会,我挤不出一滴眼泪。做人家太太的,这样实在没有职业操守。奈何我也没办法。”
说罢,赵太太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好像也并不需要家怡回应,兀自沉浸入自己的情绪,又兀自开口:
“……有时候他回来,想要放松一下,就会坐到花园里,在我身边喝茶,放空。风一吹,他杯里的茶香都扑到我脸上,全被我嗅走。
“他说我偷她的茶香,害他的茶变得好没滋味。
“我知道这种时候,如果是其他女人,肯定会跟他往来两句俏皮话,那气氛该多融洽啊。
“但我就是好木讷,除了画画,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讨人喜欢的地方。
“我不说话,他倒也显得挺惬意,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他想讲话就讲,不想讲就饮茶。我只要画我的画,做我的事,偶尔看看他,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我就招手请佣人过来,给他盖上小毯子。
“等他睡醒的时候,我仍在画画,他就静静地看我……眼神像天上的云,也像山间小溪,很浅淡的云,溪水也是平缓的那种……”
没有激情,但好像有别的什么。
家怡静静听赵太太讲话,忍不住用力吸了口茶烟,好香。
赵太太垂眸,她面前的油画上有水珠滴落,撞在油彩上,绽放成无数小露珠,点缀蔷薇花瓣。
当赵太太再抬起头时,脸上并无泪痕,只羽睫上些许湿润。
赵太太亲自送家怡离开,穿过院子时,她微笑着说:
“他在中区闹市买了个画廊,那个位置好热闹,大概是想让更多人看我的画吧,不然我总是自己画给自己……律师跟我讲,我才知道有这回事……”
无论它原本是否一个‘惊喜’,如今也已然不是了吧。
“我订做了一个牌匾,叫【蔷薇画廊】。有时间就来坐坐吧,我请你饮茶。”赵太太站在门前,与家怡道别。
“好,我一定来。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来深水埗埃华街易记坐坐,那是我家的冰室,有最好喝的易冰乐,现在还能吃到熟醉蟹,很热卖的,你提前打电话提我的名字,给你选最肥的蟹。”家怡步出庭院,回头将自己最温情和善的笑容展示给赵太太。
笑容能抚慰人心,希望真如此。
步行到施勳道边,站在围栏前,家怡与方镇岳并立。
男人转头看她一眼,便似已识破一切,笑着开口道:“人或许不是非黑即白,世事大概也难用简单文字评说吧。”
家怡目光从远处海景转向方镇岳那张男人味十足的俊脸,他在笑诶。
就像自己方才对着赵太太微笑一样,岳哥是不是也在无言地安抚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