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他的洗发香波揉搓头发,用他的香皂在身上打泡泡。
当清水冲洗掉身上的泡沫,独留下与他一样的味道。
气味被体温蒸熟,变得很奇特,家怡细细体会这种全新的感受,觉得人生百味中,又集齐一味。
束起长及肩头的黑发,松弛地步出浴室时,楼下大客厅的灯还亮着,伏在二楼围栏处向下张望,才发现岳哥顶着同样刚洗过澡的半湿短发,正捏着记号笔,对着白板思考。
感情越是浓烈,越是近乡情却。
**越是强大,越在颤栗中克制。
大概由于太累了,即便是新床,仍很快便昏沉起来。
似梦中,她听到房间外逗留半晌的脚步声,再醒觉,天已经大亮。
穿戴整齐下楼时,家怡看到在厨房里忙活的岳哥。
他的钟点阿姨并不是每天都来,没有阿姨的早上,他多是在上班路上随便解决早饭,或到了警署再点餐补早饭。
“不知道你喜欢单煎呢还是双煎,我两种都做了。”方镇岳穿着衬衫围着围裙站在炉灶前,朝她伸手打招呼,随即指了指餐桌,请她入座。
一碟单煎,一碟双煎,8个焦黄且还发出滋滋声的鸡蛋上桌,家怡完全呆住,岳哥对她的食量到底有什么误解?
“还有烤面包片,果酱,水果麦片,牛奶,还有香蕉……香蕉要剥开切片吗?”方镇岳转头不很确定地问她,显出对照顾人这件事并不很擅长,却十分真诚地在努力。
“自己剥皮啃吧。”家怡笑得很甜,清晨的光是白色的,映照在脸上,显得每个人面皮都白嫩嫩的。
像婴儿一样尚未被书写的早晨,令人对一整天充满期待的早晨。
家怡吃了2个煎蛋,第3个煎蛋则是裹在煎面包片里,涂抹上果酱和奶油,再加一片西红柿,当做三明治吃。
热量很足,奶油格外香,没有人在清晨能拒绝蛋奶面的组合,很满足。
岳哥一人包揽剩下5个煎蛋和4片面包片,另外一根用微波炉热过的德国烤肠,和切片剩下的大半颗西红柿。
地主家的傻儿子饭量很大,不太容易喂饱的样子。
两人上班路上,家怡在一间难得清晨开门的服装店停下,随便买了件新衬衫。
“如果不换衣裳去上班,大家立即就能看出我夜不归宿。毕竟都是警探啦,洞察力很强的。”家怡换好衬衫,重新坐上车时解释给岳哥听。
原本一早上阳光灿烂的方镇岳微微怔忡,在绿灯时快乐王子的飞掠驰骋中垂了下眸。
距离警署不远时,他有些僵硬地请家怡放下他。
“我去买一杯咖啡,你先去警署吧。”方镇岳说罢下了车,站在晨曦中看着快乐王子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
香江纬度很低,气候偏热,生活在这里的人习惯晚睡晚起,这个时间街道上人不多,除了一些报亭、早餐冰室外,大多数地铺都未开张。
方镇岳低头跺了跺脚,在早上还有些微凉的海风中紧了紧呢子大衣,才转身走向冰室。
“一杯美式。”最能令人清醒的那种。
一天紧罗密布的工作开始了,一切风花雪月都将被搁置。
……
大队人马都到办公室后,方镇岳和家怡与其他人交换了下昨天的收获。
“之前没有关于野猫野狗或者宠物被毒死的案件,我这几天给其他警署也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复都大同小异。只有葵涌一个小区里闹老鼠,下药的同时误伤了一些野猫,但给我回电话的警察很笃定地给我讲,是偶然事件,绝不是有人投毒啦。”梁书乐将得到的其他警署答复文件递给易家怡,简要汇报。
“很有可能野猫被毒杀的案子,就是凶手第一次行凶。很可能在那个时间点上,凶手的人生发生了些变化,促使他开始行动起来。”三福站起身,快速地搓手指。
凶手第一次作案,往往都是在某些因素的刺激之下。
“有没有可能凶手就是住在野猫被毒杀的街心公园附近,被野猫烦到,加上他人生中可能也发生了一些不如意,几方交加,而野猫又是被施虐杀害不会有太严重后果的弱势方,凶手就选择了对野猫下手?”九叔猜测。
大家又讨论了一会儿,刘嘉明拿过大地图,将野猫被杀案所在的街心公园附近的社区全部圈起来,今天就一一去走访一遍。
方镇岳则跟家怡和梁书乐一道去会一会线人提供线索指向的侦探。
奶路臣街前后有许多纷杂小巷,这一片区域蛇龙混杂,擦肩的许多人看起来都十分不善,透露着作奸犯科之辈的贼眉鼠眼气质。
方镇岳一行三人拐进小巷时,显得与四周环境格格不入,却又都很坦然。
找了十几分钟,他们便找到了线人所说的侦探事务部。
推开晃晃悠悠咯吱乱响的破门,掀开已经不再透明的垂珠门帘,三人走进又小又幽暗的事务所,在杂物堆叠的长桌后面找到了正低头翻资料的秃头男人。
家怡和岳哥齐齐左右寻找,看到挂在一把旧椅子上的卡其色风衣后,两人对视一眼,确定找对人了。
方镇岳和梁书乐当即坐到桌前,在秃头侦探笑着招呼时,方镇岳手指点敲桌面,开门见山地与之谈判。
大家都是侦探,无非一个归编一个在野,很多事没有必要云里雾里地绕,直接说,大家都懂。
家怡则在事务所办公室里来回搜索扫视起来,好多装照片的牛皮纸包,一些纸包太过破旧,露出一些照片的边角,只一瞥便可看出,都是偷拍所得。
房间里还有许多旧衣裳,甚至有一些随便丢在桌椅上的大号女装,可以想见,秃头侦探先生戴上假发,穿上这些大码裙子后,隐藏在人群中监视某些人的景象。
在野的侦探比他们这些警探似乎更懂得善用各种奇奇怪怪手段,说不定也很值得学习。
等家怡在这间并不大的事务所里探索够了,方镇岳也得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四十多张侦探跟踪苗利群时的照片,一份5页纸长的口供,和一个重要信息:雇佣他去跟踪苗利群的,不是符合警方对凶手侧写的精瘦男性,而是一位年轻的女律师。
【陈小米,英文名Sandy,27岁,在‘御理信律师事务所’做独立律师…】
方镇岳拿着口供,给易家怡指了指上面侦探先生的一个回答,上面表述了,律师陈小米当独立律师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苗利群太太被杀案,结果大失利。
她与当时CID A组的警探们抱持一样的主张,那就是苗利群是主谋,当时19岁被定罪为凶手的女孩刘美红只是从犯。但她和A组探员们一样没能成功,最终刘美红被判刑,苗利群无罪释放,后续多家报刊登载【年轻女讼师是花瓶,无能送真凶获罪】【因律师无能,使真凶逍遥法外】【被爱情冲昏头的19岁未婚妈妈获刑,真凶却得自由,盖因警方和律师不作为】等标题的报道,这些还算比较客气的,更不客气的就针对陈小米律师的所有一切做文章,肆意编排和辱骂。
因为那时陈小米扎起马尾时鬓角会垂下两缕碎发,某位摄影师又拍到她愤怒撇嘴的照片,报业刊登了这张照片,对她做人身攻击,称她是鲶鱼头律师,只会撇着嘴苦着脸咕叽咕叽乱叫,脑袋里除了污泥垃圾,没有一点料……
“她恨苗利群也很合理啊。”梁书乐跟随两位长官离开侦探事务所时,忍不住开口。
“但她恐怕没有力气杀死几名受害者。”方镇岳又指了指口供中,侦探先生对陈小米律师的描述:
【156cm身高啦,很瘦的,眼底常年挂着黑眼圈,这样子,看起来像是捧法典都吃力的人啊】
“唆使杀人?”家怡有些不敢置信地猜测。
如果凶手背后真有人指使的话,教唆那个男人的,难道会是陈小米吗?
家怡微微皱起眉,一个最了解法律的人,如果真的成为私刑教唆犯……
“岳哥,我们先不打草惊蛇,监视一段时间怎么样?”家怡转头征求岳哥意见,如果怀疑陈小米是教唆犯罪的毒蛇,他们贸然去问过,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好,我给探员们打电话,安排监视。”方镇岳转头对家怡说道。
“能把陈小米家的电话也监听起来吗?”家怡觉得难度可能会有点大,提问时不免有些气虚。
“我去沟通。”方镇岳没有犹豫,甚至没露出畏难的表情,当即应了下来。
“OK.”家怡点点头,在他绝对支持的态度鼓励下,她也燃起更多士气。
……
【中午,在中环街角食肆与同事吃云吞面,未与可疑人士做交流】
【下午,一直在律师事务所,接待了2位想要雇佣律师的女性,常规工作沟通,无可疑】
【傍晚,在中环陆羽冰室与客户用餐,期间只与客户和侍应生接触并谈话。上了一次卫生间,未有可疑行为。】
方镇岳和九叔一道监视陈小米下午至傍晚档,之后与下一班的易家怡和梁书乐换班。
将档案递到家怡手中,方镇岳凝了她一会儿,便笑笑转身,与九叔一道走向车库。
但他们并未离开陈小米家太远,而是走到生活区找了间食肆,挤在一群男男女女之中,吃一人一碗的辣咖喱面,吃到鼻头渗汗,吃到嘴唇都轻微红肿起来。
方镇岳时不时抬起头,朝陈小米所住的社区张望,眼神常常透着忧郁,不那么有精神。
九叔观察他好久,终于忍不住开口:“岳哥,昨晚没有睡好吗?是不是头痛的毛病又加剧了?”
方镇岳收回远眺无焦距的目光,凝了会儿九叔,才忽然幽幽叹气:“九叔。”
“是为了十一吗?”林旺九莫名从方镇岳喊他的这一声里听出几分哀愁,很不‘岳哥’,是难得一见的猛男忧伤。
方镇岳挑眉露出吃惊神色,不回答也等于是回答了。
九叔忍俊不禁,“大家早就看出来了,从去年就开始了吧?你是不是在背上刻了个忍字?以此字为信条吗?待自己太严苛了,阿sir!”
方镇岳苦笑,“我这样的人……早就做好了单身一辈子的准备,之前很多年都好顺利的,易家怡的出现,是个意外。”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何必惩罚自己一生啊。”九叔长长叹气。
“人不就是这样,成长,成长,直到遇到一件大事,从此结束了童年。再之后的几十年,不过是对童年记忆里的几件大事的重复而已……”方镇岳执箸拨了拨面前的面,忽然失去了胃口。
“阿岳,原谅你爸妈,也原谅你自己吧。”九叔声音充满了遗憾,伸手轻轻搭在他肩膀,“十一很好,很美好,不要让自己错过她。”
“我知啊,她太好了,光芒万丈,而且会越来越耀眼。可我……”方镇岳轻锤了下胸口,脸上带着笑,笑意却没有抵达眼底,“这里已经烂成……”
他声音戛然而去,垂眸兀自挂着那抹令人心碎的笑容,久久没再说下去。
九叔捏了捏他肩膀,也不知该说什么。
心结总要自己结,他人再如何想劝,终究隔着崇山峻岭的分隔,那是人与人天差地别的际遇,总归太难互相理解。
……
家怡坐在九叔的车里,一有人经过,就假装与梁书乐谈情说爱,一脸灿烂无邪笑容。
待无人了,便又悄悄拿出望远镜,观察陈小米房间里她的动向。
在家呆了近半小时后,陈小米又忽然出门,背着大挎包似乎是要去购物。
家怡便与梁书乐离开那辆车,肩靠着肩假装情侣饭后散步,一边闲聊嬉笑一边跟着陈小米。
陈小米已在这社区住了好多年,饭后在楼下坐着闲聊的阿嬷阿伯和散步的中年夫妇,纷纷与陈小米打招呼,似乎都是老街坊了。
家怡不断观察每一个与陈小米打招呼的人,记录这些人的衣着、气质,快速分析他们的可疑程度。
在跟出社区,陈小米穿过铁栅栏社区门洞时,一位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与陈小米擦肩,也似其他街坊般,与陈小米点头微笑,道一声“Sandy晚上好。”
家怡拐过一棵高树,目光再次追上陈小米时,那灰色风衣男刚打过招呼与陈小米擦肩,他目光从陈小米身上转向前方的路,走两步又忽然放慢速度,转头看向陈小米背影,入夜后初初亮起的路灯将他的双眼皮照得更深,那双眼睛也显得更大了。
没有口罩遮蔽,他的高颧骨暴露出来,不算很高的鼻梁和过薄的嘴唇也随意展现在路灯下,是一张五官组合后不算很好看,甚至还有些刻薄的脸。
家怡瞳孔倏地收缩,在跟随陈小米的步伐向外走,与灰风衣男擦肩时,她仿佛嗅到一股酱菜的酸咸味。
忍住回头的冲动,家怡绷着背,努力维持笑容,继续装作与梁书乐欢谈,眼神却早已冷下来。当步入铁架门的阴影中时,她如猎人般凛冽的气质嗖忽闪现,又快速被藏起。
她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