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界的空气似乎是比九龙好一些,难得这边警署尚未开空调,敞着窗,清新的初夏气息涌进来。风吹拂窗外的枝条,绿色仿佛要被送入窗内,递到人面前。
味觉和温度会刺激人的记忆,回想起曾经度假时的感受。
家怡现在当然不是在度假,但陌生环境和陌生人带来的刺激,也隐隐令她兴奋。
会议进入后半程,专案2组被派去跟内地警方沟通,尝试查找凶手身份。如果凶手真的是内地在逃罪犯,能取得他的照片等信息,那么通缉捉捕工作将有重大突破。
专案3组和4组则负责在前6起案件犯罪现场附近走访采集口供,寻找目击证人和线索。
专案5组是西九龙章锋督察带的西九龙CID A组团队,已经带队去寻找食肆等可提供凶手住宿等多种需求要素的场所。
王杰旺准备给方镇岳和易家怡交代任务时,家怡率先开口,请求先跟新界北法医官见过尸体,再跟新界北法证科同事去看过犯罪现场,再领任务。
电话对面的Tannen听说家怡要去看尸体和犯罪现场,立即因为自己没在新界感到扼腕,他断言家怡要去根据尸体伤口和犯罪现场情况,尝试做凶案重现、罪案侧写了。
家怡笑笑,乐见有人帮她找理由,只对着电话对面的Tannen称他如果现在赶过来,说不能还能一块儿做一下犯罪现场模拟之类。
“我开车可没有方sir那么快……”Tannen哀怨叹息。
王sir应下家怡的请求后,立即将会议拉回正题,规划专案7组跟进所有报案电话,随时可以提交调动申请,香江警队机动部队一直待命……
会议结束后,各小组带人开始执行工作,方镇岳和家怡则跟法医官打过招呼,同行去解剖室。
王杰旺本来想回到白板前再带着Hugo将案件从头捋一遍,但看着易家怡的背影,莫名就改变了主意,带着Hugo跟上方镇岳二人,要一起去解剖室,看看易家怡是怎样做侧写的。
……
往法医部走时,跟法证科的钱sir也顺路,大家于是一道穿过走廊,一边走一边闲聊。
法医官孙安祖跟Hugo居然在聊时尚:
“现在卖女士服装的多,男人想买两套衣裳可就不那么容易喽。要么太贵,要么款式什么的都谈不上,啧。”
“钱sir倒是很省事,每天就那么几件棕色、咖啡色的衣服裤子换着穿,不觉得腻烦,也是种快活啊。”Hugo笑应,转头看见家怡好奇望过来,便又好心解释道:
“钱sir五行缺金,人家给他算过的嘛,土生金,穿黄色啦、棕色啦、咖啡色最好啦,利财利运啊。”
“喔,原来如此。”家怡转头看向法证科的钱培壤,果然是一件棕色衬衫配一条深咖色西裤,连搭的皮鞋都是酱色的,看样子缺金缺的不少啊。
“你注意到钱sir的名字没有啊?钱培壤,土字旁的培,土字旁的壤,后改的名字啊。改好之后呢,立即升做高级化验师,坐独立办公室啊,厉害不厉害?”Hugo怕家怡无聊,很热情地向她传播新界北重案组的八卦。
家怡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左右张望,见法医官孙sir穿一件红色衬衫,好奇问:“孙sir是不是命中缺火呢?”
“并不是,我就是单纯喜欢红色喽。”孙安祖忍俊不禁。
方镇岳走在边上,看着瞬间跟大家打成一片的家怡,忍不住也有些羡慕。
这大概是个最不会觉得寂寞的人吧,开朗又快乐,吸引着身边人靠近……真好啊。
大家边聊边走进法医部,孙sir喊上助手后,又带几人去解剖室。
在几桩案件都被确定为连环杀手共同所为后,就全部被带到钱培壤这里统一解剖和出报告了。
这些日子一来,钱培壤忙到脚打后脑勺,在他的工作报告里,甚至写下【此案为职业生涯至今最大工作量案件】的文字。
到这几天专案组成立,他的工作才进入尾声,如今带家怡来看尸体,到也可以作为一个总结式的工作,于是一边给易家怡等人宣讲伤口细节、伤口显示出的凶手下刀动作等等时,也要求助手将他说的话录音,之后转成报告,统一提交。
钱培壤是从第一桩案子【上水灭门案】的尸体开始介绍的,家怡便也根据钱培壤的顺序,随受害者被杀顺序,被拉入一个又一个的心流影像。
……
昏暗的上水邨屋里,家怡看到凶手狼吞虎咽的偷食受害者家中的残羹冷炙,通身落魄悲惨,眼神中许多惊惧和紧张。
他每吃两口,便回头望一望厨房门口,惊弓之鸟一般,害怕忽然出现、逮住他的家主人。
当他撞见起夜喝水的小女孩时,他眼中的恐惧未见得比小女孩少。
慌张中,他将小女孩按在墙上,死死压住她口鼻,在这个过程中,小女孩不断挣扎,在他脸上、手臂上、脖子上纷纷留下抠挠伤。
待小女孩再不动弹时,他也已狼狈不堪——这就是为什么受害者小女孩指甲中发现许多凶手皮肤组织。
在这之后,凶手将小女孩抱到厨房,放置在餐桌上。
盯着小女孩看了好久,忽然俯下去撕扯女孩的衣裳。
但动作到一半时,他忽然想起自己投食被女孩撞破的境况。迟疑了几分钟,他拔出厨房刀架里的菜刀,转身再次摸进黑暗中……
几分钟后,他再回到厨房小女孩尸体边时,这间屋中已没有人会再打扰他,他也不必再害怕有人撞破他的行迹、对他不利。
之后,他在黑暗中为所欲为,直到兽欲得到满足,才离开。
走时,手脚匆忙地简单擦拭了厨房桌案等自己摸过的地方,用布巾裹着菜刀、将之插在腰间带离,并多带了一把男性一掌长的水果刀。
家怡在本子上记下自己看到的一些核心信息,并标记上【初犯】二字。
她基本可以确定,在来香江之前,凶手也许曾错手或意外杀伤人,但他绝不是个天生的杀手。很可能在此之前,他就是个普通人,哪怕脾气暴躁,性格中有缺陷,但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杀人犯。但因为某个契机,他终于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在凶手杀死上水这家人时,家怡看到凶手用菜刀杀第一个人时,凶器狠狠剁进受害者脖颈,想要拔出时,却遇到了困难。粘稠的血液瞬间裹住菜刀,人体肌肉收缩,造成张力,刀被楔进肉里,凶手连拔两下都未能拔出,受害者已痛醒,提拳便朝凶手反击,骇得凶手面色惨白,几乎要弃刀逃走。
最后一下子,凶手使出全部力气,终于拔出菜刀,一个趔趄后,又凶狠地冲前狠劈。
这就是为什么上水这家人中的妻子,死状格外凄惨,脖子几乎完全被切断的原因。
在第一案中,凶手就完成了第一次的进阶。
不好用的凶器,变成好用一点的凶器。
法医官收起案1的6具尸体后,又去提案2的8具尸体。
王杰旺看着法医官孙sir指挥助手工作,转头对易家怡和方镇岳道:
“凶手的皮肤组织等留在了小女孩指甲里,但是我们现在还找不到嫌疑人,有了这些证据,也无计可施。凶手的指纹同样未找到匹配的,2组就算带着指纹去内地,也未必有收获。这个凶手要在大陆有案底,才可能匹配的到指纹,以凶手现在的状况来看,说不定还没在内地被拘捕就逃过来了。”
“棘手。”方镇岳点评。
“是的。”王杰旺应声后,孙法医已取出下一具尸体。
家怡于是再次被拉入心流影像之中,在这一案中,家怡看到的仍是有些慌张的凶手,但这一次,他进门后没有直奔厨房,而是直接拐进了卧室。
将室内所有人杀光后,他才去偷食物、搜刮钱财、强奸女性。
在这一案中,凶手杀死了比第一案更多的人,拔匕首仍使他觉得疲惫。
在搜刮受害者家时,他开始有意寻找新的凶器,之后他找到了一把男主人的工具锤,很小很趁手,只要击打头部,杀伤力比锐器更大,他很满意,于是丢下匕首,带走了这把小锤子。
在案2之后,凶手超高速地成长为真正的杀手。
这个人已经被食欲和兽欲变成了丛林中的野兽,他不再惧怕鲜血,不再害怕尸体,如一个从未听过鬼神故事、毫无道德底线的动物,杀杀杀,吃吃吃,发泄发泄发泄……
离开犯罪现场时,他站在夜色里,回头看那间他才肆意妄为过的屋,缓慢挺直胸膛,直勾勾欣赏了好久那场所,才转身潜伏进黑暗之中。
在这里,他觉醒了掌控他人生死的杀人者的‘快感’,他开始自觉强大,开始享受。
恐惧也许还能偶尔使他摇摆,但已经无法阻挡他迈入深渊的步伐了。
解剖室好像越来越冷,方镇岳几人通过法医官的简单讲解,看着尸体上呈现出的伤口,间接看到凶手的暴行,看到凶手的‘进化’。
家怡则亲眼看着那个长相憨厚的人,眼神逐渐改变,动作逐渐利落,杀人时属于人类的皱眉、眼神躲避等表情也渐渐消失……
在案3中,凶手开始掌控更多:他可以规划了杀人步骤,先杀死男人和老人,使年轻的女主人活到最后。
他绑住她,点亮床头昏暗的小灯,让她看到他,在她还活着时对她施暴,满足后才杀死她。
虽然这个过程她很不配合,因为挣扎激烈,还曾弄痛他,但这一点点的变化,让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惧怕,在她的哭泣中获得了嘉奖。
于是,在案4中,他不仅将自己看中的女性留在最后,还在困住她后,小力地在她头上锤了一下,使她既活着,又晕头转向地无力挣扎、无法再对他造成伤害。
他越来越像一个恶魔,也越来越游刃有余。
一案又一案,一场又一场的心流影像,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类变成尸体……
家怡切实地感受到齿寒,这世上最吓人的恐怖片,也不及此。
从解剖室离开,家怡在王杰旺的办公室里坐了好久,小口小口喝尽一整杯热巧克力,才感到四肢不在那么僵硬,后脑勺上发僵发麻的感觉也褪去。
方镇岳已经跟法证科的钱培壤约好了从上水第一个犯罪现场开始,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去做现场重现。
走进王杰旺的办公室,他看一眼家怡,还是有些担心地问了句:
“你ok吗?如果情绪不适,我们再约明天。”
“走吧。”家怡搓了搓空纸杯,深吸口气,站起身。
凶手潜伏在暗处,谁也不知道他又盯上了谁的亲人、谁的朋友,又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对待这样的连环杀手,时间就真的是生命!
警队必须争分夺秒,家怡没有安抚情绪的时间。她必须跑起来,要跑得比凶手快才行。
……
……
“你们先去车库,我整理下,跟你们一起去。”王杰旺看了眼面色仍有些发白的易家怡,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敬佩神情,拎起车钥匙,他与方镇岳和家怡打过招呼,便去找Hugo安排工作,好全心配家怡他们去做案情重现。
王杰旺在警队干了很多年,大家都是做一份工作,案子发生在他组里了,那就去做。如果案子要一群人做,往往很难有谁会一肩扛地将它当成是自己的责任,除非长官点了名,由某个人单独承担。
像他们这个专案组智囊团,Neil sir点名让他王杰旺做主管,那么他就有这个责任,其他人哪怕也在智囊团,却不会将这案子完完全全看成是自己的,更不会投入全副身心应对。
毕竟最后案子破了,最大的功臣是主管王杰旺,案子破不了,最大的锅也在他王杰旺这里。其他人都只是‘群众’,隐身在群众之中,哪怕是很精锐的探员,也难免会有些许滥竽充数的状态。
这是人性,王杰旺不会因此感到不开心,他已习惯这个社会。
但易家怡沙展……这个人莫名有种使命感。
那种在一群人一起搞的案子里仍强烈的主人翁精神,给王杰旺带来颇深感触。
热情。
那是对待生命,对待工作的热情。
刚进入警队的时候,王杰旺也曾有过,但慢慢的好像就被时间吞噬,不再记得那种感受,也拾不回那种激情了。
但与易家怡共事,他再次品尝到那种积极热血,忽然忆起年轻岁月……美味的激情和少年活力啊。
与方镇岳和易家怡相约车库见,王杰旺交代了下工作,转进楼道时,恰巧遇到法证科的钱培壤。
“你不带着那个装着许多工具的百宝箱吗?”王杰旺注意到钱培壤只带了个小包。
“不是就跟西九龙过来的那两个警官做一下犯罪现场重现,描述一下现场痕迹之类的吗?又不是去做勘察。”钱培壤不以为然。
王杰旺不置可否,跟着钱培壤走过十几阶楼梯,忽然又慢下步子,提醒道:
“钱sir,你还是带上百宝箱吧,万一用得上,省却往返来取,反正也不重喽。”
“?”钱培壤转头,疑惑挑眉。
“易沙展还是挺厉害的,我见犯罪心理学专家一直很尊重她。西九龙重案组的法医官和高级化验师都对她很客气,听说西九龙的大光明哥但凡跟易家怡出现场,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会带百宝箱,好像是她对许多东西很灵敏,会有不一样的视角和想法,很邪门的。”王杰旺好心提醒,作为这个案子的智囊团主管,他的上心程度当然也不比易家怡逊色。
“……”钱培壤犹豫了下,有些不确定道:“她是很厉害没错了,这个夸赞由你说出来很正常啊,你们都是重案组的警探嘛。但我是化验师,跟她职业不同,专业不同。她的专业总不可能跨界吧?所有现场我都不止勘察一次,还要再带着装备,再勘察一次吗?”
就算你们重案组的破案心切,也不能往死里折腾化验师吧:
“就算探员有一些法证科没有的角度,咱们跑现场都跑了不止两趟了,她还能发现什么啊?我实在是想不出。”
这时两人已走到警署门口,恰巧方镇岳开车载着易家怡停到警署门口。
钱培壤正对上车窗内的易家怡,便本能地抿直嘴唇,矜持一笑。
家怡却很热情,从车上跳下,主动伸手与钱培壤相握,非常诚恳道:
“钱sir,你提交的化验单和报告单我都读过了,非常详尽,角度犀利,分析到位。这次辛苦你再陪我们跑一趟了。”
钱培壤右手被家怡握着摇了摇,只觉对方笑容亲切,手掌温暖又有力。
在家怡收回手后,他竟因为之前趁她不在时对她评价多有不客气,而略显羞赧。
拢了拢自己的五官,努力让自己的笑容亲切一些,自然一些,他才低声道:
“应该的,那个……”
他回头看了眼王杰旺,抿了抿唇,还是道:
“我忘了带提箱,稍等我2分钟。”
说罢,钱培壤转身便回了自己办公室,不仅提上他的法证百宝箱,还带了个助手。
王杰旺将车停在钱培壤面前,笑着一挑头,示意他们上车。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出发,直奔犯罪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