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不怎么在意虚礼, 也没弄什么沐浴更衣焚香的虚礼,当日受了赵泽瑜的拜师礼,赵泽瑜便正式改了口称他为老师。
赵泽瑜虽说玩笑似的崩溃过几次, 心中却丝毫不敢轻慢, 并且做好了今后悬梁刺股的打算——他估计着老师能收下他, 多半也不是因为他如何, 而是因为他哥的情分或是交换。
这位任老看起来是个会把家里人送来的药材当做没看见、一意孤行捧着酒坛子的小老头,可但凡知道他曾经在大启与列国商谈之时有过多少据理力争、铮铮铁骨、叱咤风云的传说, 又明白他在二十年前山河动荡之时舌辩群臣, 坚定地站在了尚未坐稳龙椅的陛下一边, 将一应主和派驳斥得哑口无言是何等的挺身而出,便不会看轻任老的学识与眼界。
赵泽瑜自认有几分小聪明,也在不择手段上应当有一点建树,但在学识方面实在是除了康庄大道样样精通——他读过的那些孝悌仁义的书差不多都还给柳师了, 兵法阵法游记话本是信手拈来。
哦对了,闲着没事的时候他还拜读过那些流传的所谓武林秘籍, 当然没不要命到照着练,就是闲得把前后不一左右矛盾的地方都挑了出来。
最后还因“不小心”正巧把一家门派的剑法还原了出来并且传了出去,最后闹得熙熙攘攘的还让江湖发现这门派竟是一窝李代桃僵、抢人传承的山匪,当然被江湖许多好汉替天行道了, 而这剑法自然也被众好汉代亡灵“心善”, 给诸位替此门派报仇的好汉分了。
当然最后证明年少的安王殿下自然是没那个能耐还原什么剑法的, 那几位好汉陆续因经脉逆行而亡, 便再没人敢练这剑法了。
他素来习惯隐于暗处,用一些上不得台面或者说起码并非光明正大的手段暗扣琴弦,拨弄是非。
他自知连柳师都能看得出的,老师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
柳师的学问确然天下无双, 可任老浸淫官场数十载,曾经在大启浮沉之间掌舵引航,有一些东西早已浸入骨髓,哪怕他如今一半退隐、怡乐田园也磨灭不了,这一点是柳师永远都比不了的。
赵泽瑜隐隐有些疑惑,既然兄长都能请得出老师教导自己,那为何之前不曾请老师为秦王师呢?
他回去的时候曾问过他哥为何与柳师生出罅隙,他哥沉默了半响,才道:“没什么,只是突然发现了曾经以为的同路人是陌路人罢了。”
曾经以为的心怀天下、以万世太平为几任的老师原来还藏着一副另外的心肝,或者说老师并未刻意隐藏过,只是他自己曾经缺魂少智、一片赤诚、全无防备,看不清自己在老师那里的作用、看不清老师的“神性”,那是真正的不择手段、万物为刍狗。
他赵泽瑾纵然是一任帝王,杀伐决断,手段绝不仁慈,却也有自己的底线,有自己坚持哪怕是帝王之位也不能动摇的原则。
他心中百转千回,赵泽瑜却也只能看出冰山一角,但难免想到自己,自己与兄长行事手段迥然不同,有一日兄长是否也会觉得他们……
赵泽瑾一眼看出他在想什么,抬手便敲。赵泽瑜被坑出了经验,腰下一弯,上身便向后面一飘,赵泽瑾唇角微微一抬,手下几乎带上了残影。
赵泽瑜一时骇然,他明明轻功上乘,等闲碰到一般高手纵然打不过却也绝对逃得过,可赵泽瑾的手却如同一张大网,明明没有任何花哨却恰到好处地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而后那只修长的手便写意一般从容不迫地伸了过来,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赵泽瑾将手收回,才瞥了他一眼:“莫要以为自己有几分轻功底子,能推演几家武功路数便天下无敌了。天下武功练到最后宗师大成皆为殊途同归。而我等识人交人,到最后也无非是这四字。”
说罢,便任凭赵泽瑜苦思冥想,也不理会他缠着问方才用的到底是什么招数了。
有些事,提前说得再多都没用,不过是些干巴巴的言语,只有有朝一日亲自到了这个境界,方能知晓种种从前不可得见、不可领悟的精髓。
赵泽瑜到最后也只弄明白了兄长说的是他们兄弟二人殊途同归,算是吃了颗定心丸,结果到回去才发现自己明显又被兄长给忽悠了:他明明是去问他哥为何忽然与柳师疏远了,结果话没问明白,反倒挨了一脑瓜崩,这可上哪儿说理去?
然而很快他也没心思想别的了。
他在鸿胪寺任职,纵使因为身份特殊不必日日前去点卯坐职,可是鸿胪寺少卿一职在身,他总不好意思将事情推到另一个少卿头上。
这边老师也并未安排他看太多的经史典籍,只是有句话叫做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赵泽瑜自知一把生锈的枪既快不了也光不了,但总能显得不那么寒碜,因而日日抱着诸子百家的圣贤书,嚼得昏天黑地苦不堪言。
因而他顶着一张虽然未经蹂/躏便已然很憔悴的脸上朝时,皇帝看了都沉默了些许,几日都未找他的麻烦。
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笨学生总得见老师。休沐日总还是来了,赵泽瑜骑着马还把一些诗词赋和出名的策论在心中过了一遍,感觉自己像个满腹空空面前却摆满了山珍海味的孩童——再如何名贵的菜也是牛嚼牡丹、胡吃海塞。
他苦笑了一下:临时抱佛脚,贪多嚼不烂,可见平日怠懒到最后都要付出代价的。
任老似乎当真是远离喧嚣,在此地日日怡然自得。
赵泽瑜到的时候任老正在给一株开得红火的花浇水,那花是一株很常见的月季,不是什么常见品种,似乎与这小院的颜色格格不入,可瞧着竟也有种格外的生命力与活力,并不突兀。
赵泽瑜一路以来的焦躁与忐忑忽地就在这诗情画意的小院中消失了大半。
他并未出声,跟在任老身后,在任老开始松土时不时给他递上个铲子、适时地帮上一把手来。
开始时,赵泽瑜还有些拘谨,动过几次手后,他本就不是手笨的娇气公子,倒也十分麻利,和任老配合得也十分默契,像是普通人家的爷孙一样。
将这大半院子收拾了一遍,任老总算正式给了赵泽瑜一个眼神:“以前做过这些?”
赵泽瑜打来水给任老和自己沾了土的手清洗干净:“是,学生……”
任老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声,赵泽瑜一愣,看他脸色忽地灵机一动:“小瑜宫中有个院子,从前人手不足时也自己打理过。”
赵泽瑜并不忌讳提起自己从前落魄之时,任老也并未露出什么异色,问道:“心可静了?”
赵泽瑜这时也才觉出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如临大敌、心中惴惴有些好笑,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让老师见笑了。”
任老已然向后院一间看起来像是放置用具的小房走去,示意他跟上:“若是你现在便滴水不漏,还要我这个糟老头子有什么用?”
“不过老头子我不吃人,现在也并不大算你的上官。老头子我一生所读之书只专精‘辩’,这并不算什么光明大道,你只学个一二即可,不必多学。其他的你自己去看,自己去悟,我也不是什么教书的夫子,不必时时担心我考校你。”
“看你脸色尚可,眼中却有血丝、眼下青黑、唇角皲裂,这几日想是废寝忘食,今日便跟我老头子闲坐一回。”
赵泽瑜感受了下肿痛的双目,舔了下干裂疼痛的唇角,感觉难怪他老师那一柜子的药材都无用武之地。
别看他老师年纪大了,人家根本用不上这些调理身体的药材,日日心情脉络通畅,哪里会有身体不适。
说是闲坐,却是在池边,任老将鱼线向水中一抛,赵泽瑜从未学过,倒一时也有些新奇,跟着有模有样地学着。
他本当老师会继续指点,却不料老师已然一手持杆,闭目养起了神。
赵泽瑜不敢扰他,只好看起了自己那根鱼线。
他本来以为估摸着能坐个几个时辰,可谁知还没过多长时间,他便浑身不舒服,又不敢动作太大,只好轻轻地动了动发麻的臀部和脚。
他这一动,水面上顿时出现了几道涟漪,惊跑了刚围过来的几条鱼。
这时候,任老手一扬,一道漂亮的线划过,他的鱼篓里便多了一条还在挣扎的鱼。
任老慢悠悠地重新挂上鱼饵,赵泽瑜看了一眼,意外地发现老师似乎换了种鱼饵。
赵泽瑜不敢再动,盯着自己面前的线。
他惊走了两条鱼后便大致明白了该怎样发力,用多大的力。只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好似还是手忙脚乱,比不上老师的那般自然从容。
任老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把将一条鱼甩到了篓中:“今日你我师徒二人的午膳有着落了。”
赵泽瑜在这里没看见别人,苦笑道:“老师高看我了,小瑜着实不会。”
任老白了他一眼:“你就算想做,老夫可不敢吃,让你尝尝为师的手艺,你来给我打下手。”
赵泽瑜觉得可能有点折寿。
拎着鱼向厨房走的时候,任老道:“你心有七窍,行事玲珑。”
赵泽瑜惭愧道:“是我耐不住性子,小心思多。”
任老摆摆手:“我不是那些酸儒文人,无论什么心思,你最后都达成了目的,也是一种手段。”
“只是小聪明能应付得了小场面,对千军万马却无济于事。”
“请老师教我。”
“想要一击即中,便先要有蛰伏的毅力并上最幽微的眼力,饵最恰当、时机对了,才能成为最利最准的那一把剑。”
“泽瑜,你志在何方,又想要钓上哪一条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