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 赵泽瑾以为自己是要助赵泽瑜一臂之力,赵泽瑜却已然开始为自己手下之人铺上一条后路,亦是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到现在这个境地, 他反而感觉自己内心一片平静, 这十几年中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片黑白的景色也开始显得有声有色了起来。
他开始将越来越多的时间用于这世上一切美好的声色嗅味, 愈发感受到了一种纯然的快乐, 因为明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更想多多留下这世上的一切美丽。
只是, 却又有出人意料之事, 一次皇家狩猎之中, 韫儿竟是失踪了。
他只是下意识地注意着兄长他们,却在一个多时辰都没看见韫儿之时发觉了不对劲。
苓韫这丫头,虽说今世因着比前世尊贵了不少的身份而多了些华贵端庄,可骨子里那种爱玩的劲头却是丝毫没少, 每到狩猎这种场合就少不了她的身影。
不过她也懂得分寸,往往入密林后半个时辰左右便会回来一趟, 一是报平安,二是将猎物带回。
可这一回赵泽瑜却只看见似乎是跟着韫儿的几个侍卫有些惶急地回来了。
赵泽瑜心中一沉,直觉有异,第一时间却是看了一看周围是否有人注意到。秦王府树大招风, 若是有不怀好意之人知道韫儿落单了, 先将人找到要挟兄长或是下手或是做些辱没女儿家名节之事, 那可是太过危险了。
幸好那几个侍卫训练有素, 若不是他这样一直留意的也看不出什么。
兄长虽面色上似乎还是比较沉稳,可赵泽瑜却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他快被急疯了,更别提嫂嫂了,嫂嫂也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不得不回营帐, 免得叫别人看出来。
很快秦王府的人便悄无声息地四散进入密林寻找,赵泽瑜也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进了密林寻找。
让人不安的是,直到晚膳之时,仍是没有韫儿的消息,所幸皇帝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孙女有没有一同用膳,赵泽瑾只带着不知姐姐失踪的旭儿便将皇帝应付了过去。
好在狩猎时一切从简,没什么大的排场。皇帝岁数大了,不能吃太多烤肉,加之这一日狩猎也累了,是以便也不过草草几口众人便散了。
赵泽瑜便又悄然入了密林,总算是在一处极偏的洞穴找到了韫儿。
可没想到韫儿竟是直接唤了他一声“父亲”,赵泽瑜的铁石心肠瞬间塌了一半,这一辈子,他从未想过韫儿还能叫他一声。
等到韫儿哭着叫他时,他另一半铜墙铁壁也瞬间土崩瓦解。
小姑娘扑在他怀中,似乎要将所有的委屈、孤苦、飘零一并哭完,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懂的上一世浓重的痛苦。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浓墨重彩似乎都会随着时间被洗刷殆尽,最后消失不见,连古今帝王将相、天灾人祸都会在无穷无尽的时间中演化为史书上一句简述,一个王朝最后大概也只剩下了只言片语,更何况是个人的喜怒哀乐呢?
然而于个人而言短短一生也不过数十年,哪怕宗师也不过百年,离别之痛随着孤独孑然便是累次叠加,厚重得愈发触目惊心。
他一直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小千金,从出生伊始便是一直在遭遇离别,直到这世上再无亲人可离去,在漫漫岁月中又该如何一壶浊酒聊慰平生呢?
他一直受不得韫儿哭,现在也一样。
只是最初内心的一阵悸动过后,赵泽瑜心中却是又一阵抽紧,恨不得拿刀劈了这天杀的命运。
这一世韫儿亲人俱全,为何非要让她想起来上一世那飘摇多难的一生?又为何……要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让她想起来?
他本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去,为何非要多上一人痛苦?
韫儿这孩子天生豪爽,可偏生又是个多情人。兄长到现在仍然还念着那一点兄弟情分,现在又多了一个韫儿,可真正的罪孽却也只有他自己知晓。
那火狱中无数的人都无时无刻不在他耳边嚎叫咒骂引诱,他真的再背不动一分情义了。
怀中的小姑娘仍然哭得伤心,纵然前世倥偬,一个女孩对父亲的孺沐与想念无比温软,赵泽瑜抚上韫儿发丝的手依旧轻柔,眼中却已然无半分动容,方才那分崩离析的铁石心肠已然重铸。
大帅心如铁石,果真不错。
赵泽瑜这一世说过无数谎话,素来九真一假,虚实相生,唯有此次全无真话。
他说:“如今朝中未定,若是你露出端倪,秦王府与安王府均会有灭顶之灾。”
假的,即便皇帝现在抽风,想把他和兄长送上绝路,他也做不到了。若非赵泽瑜不想让史书上赵泽瑾的皇位的来历有什么不正之处,他现在就能做个逆臣。
他说:“我已然安排好了后路,等到诸事了却,我们便将所有事都推给你爹和你弟弟,我带着你去江湖上逍遥一番。”
假的,他已然断绝所有后路,诸事了却之时便是他解脱之时,江湖嘛,他是去不了了。
他说:“空闲时我可以继续当你的父亲。”
假的,这之后他会尽量躲着韫儿,这一世不像是上一世,兄长嫂嫂俱在,旭儿也在,韫儿又多了晖儿这个弟弟,只要他少出现在韫儿面前,他离去时韫儿的悲伤也会少上许多。
在有亲人相伴时,离别最好的消除方式便是时间。
两世以来,赵泽瑜骗人乃是骨子里的习惯,因着骗得格外的逼真动情,故而也十分动人。
年少的赵泽瑾能被他骗得一直照拂这个可怜弟弟,皇帝能被他骗得封他为太子,今世二十多岁的赵泽瑾能被他骗得心中悲戚,到如今不过是再骗一个对他满心信任依赖的孩子罢了,手到擒来。
嗯,对,大概几个月后还要再加一个老狐狸周征。
数月之后,南祁易主,侵犯大启南境,赵泽瑾奉旨领兵出征。
南境驻军水陆参半,也不是赵泽瑾熟悉的地盘,这军权皇帝给得还算放心。本以为南祁之战可能要想北原那般对峙数年,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只用了三个月,秦王便打到了南祁都城。
南祁新君自焚于宫城之中,赵泽瑾继续领军收服南祁其他郡县,大启内亲王名声大噪,风头瞬间压过了在北疆许多年的赵泽瑜。
此刻,“自焚的南祁新君”却是在安王府内指指点点:“你这什么破茶?一点味道都没有。”
赵泽瑜头也不抬:“只有这个,不喝就自己去外面讨水喝。”
周征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这不是喝不喝的事,而是对茶的品味的一种侮辱。品茶品茶,精髓便在一个品字。”
赵泽瑜往嘴里送蜜饯的手停了下,语气平淡地道:“嗯,我是俗人,我不品,我只喝,只需要不苦的。”
周征看了眼这茶,倒也听懂了他什么意思:“你若当真放下,又何必凡入口之物,皆为甜食?”
他顺手拈了个蜜饯入口,险些被甜得齁死,瞧着蜜饯不停的赵泽瑜一时竟惊为天人、无比敬畏:“你的牙,现在还好吗?”
赵泽瑜被他说得嘴角一抽,最后不甘不愿地道:“前几日疼过,不过这几日好了。”
周征觉得他可能是和自己的牙有仇。
“对了,你何时同我去一趟南岭?”
“南岭?”
“反正你们现在朝中稳定,秦王快回来了,到时你也该慢慢抽身了,不如跟我去南岭玩玩。”
周征凑近诱惑赵泽瑜道:“你还未去南方丛山峻岭中玩过吧?南岭是十万大山入口处,虽不如十万大山神秘危险,对于你这种北方的乡巴佬也算得上是一道风景了。”
赵泽瑜道:“说吧,你要进南岭对付谁?”
周征撇撇嘴:“无趣,是我那个大哥,周奕昌给他留了点余孽,我去清缴一番。”
“哦,不对,等等,大皇子不是已经夭折了吗?”
周征看着他:“谁说大皇子就是我大哥呢?”
赵泽瑜的面色从漫不经心变成了面色凝重,周征却笑道:“你难道就没好奇过吗?我和你说我中毒,那人只得给我灌顶,才堪堪保住一命,你不想想我为何会中毒吗?”
赵泽瑜直觉那是周征这两世都不曾消磨的恨意之源。
“我这位大哥,可是周奕昌这个奸夫和他真正喜欢的□□留下的种,便是这明面上的抚南王世子啊。”
赵泽瑜:“……”
他不禁感慨道:“你们那个陛下到底是有多喜欢偷情啊?”
周征意味深长道:“当年的抚南王可是手握兵权啊。”
懂了,这是把自己喜欢的女人送去当抚南王王妃以给自己争取支持。
“后来抚南王知道了,他倒也是个狠人,便将这剧毒下给了这个‘抚南王世子’。”
赵泽瑜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周征低低地笑了起来:“你也猜到了吧,我那个母亲对周奕昌一片痴情,甘愿嫁给那人做内应,而当周奕昌对她说要用我给‘抚南王世子’过毒,只要一个孩子,他日后登基便封她为贵妃时,她十分欣喜地同意了。”
难怪周征的恨意已经浓烈到即便做过一世帝王也堪不破,有时甚至有些疯魔的程度。
和他一比,赵泽瑜觉得自己的出身似乎都没那么惨了。
这皇室当真是这世上最肮脏的地方。
“好,我陪你去一趟南岭,届时你要将你这位大哥扒皮抽筋还是挫骨扬灰还是铁锅炖肉,我便给你磨刀生火,你若是想要我还可以给你演奏几种乐器助兴,怎么样,够意思吗?”
作者有话要说:韫儿:呜呜……从小父亲就跟我说,这世上男人都是大猪蹄子,他们的话信不得,可我没想到他把自己也说进去了啊
周征:老子发疯发得天经地义,你们谁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