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短短几日, 赵泽瑜已然习惯了这种日子:睁眼马步,上午往鸿胪寺理事并与鸿胪寺礼部官员一并熟练相关流程,午时用完膳打坐, 下午由赵泽瑾亲自与他比试骑射考校诗文, 晚间则留给赵泽瑜自行消化白日所学, 临睡还有他哥亲自为他运气理顺经脉、乘风为他捏肩揉腿。
皇帝倒像是完全放心他们兄弟二人似的, 再未问过赵泽瑜成果如何,赵泽瑜一改往日上朝的拖沓与不情不愿的劲头, 简直是一蹦三尺高地来上朝——这简直是除了睡觉唯一一个可以正大光明歇息的美好机会, 还是亏得他哥没丧心病狂到让他一晚上都不睡觉靠打坐补足精神。
赵泽瑜如今坐如钟, 站如松,扎马步扎得自觉哪怕站着当场睡过去再被一面墙砸中都不会动上一分一毫。
本以为近来无事,却不料他正半梦半醒着,便听闻京兆府上报, 由于连日多雨,京城中已有数条地势较低的街道积水过膝。
这事本也不大, 京城秋季雨水重是常有的事,每两三年雨水极重的时候便会来这么一回。曾经有官员提议应令工部重新规划一番京城建筑,解决因地势带来的排水问题,却被不痛不痒地挡了回去——当年规划京城建筑的工部诸位大人也不是傻子, 地势带来的积水问题修建时便已然想到过。
可那也没什么, 京城中各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挑选住宅自然是千挑万选。拱卫宫城、靠近中心的街区地段好, 修建得也各有千秋, 说是汉白为砖玉做瓦也不为过。而那些没什么本事却偏要往京城挤的,那便也只配住边上集中的几片地势低洼、久未修葺、逼仄狭小的街区。
住在这种地方的大多是小商贩、手艺人,都没什么本事,过往工部象征性地派出一队官员, 敲敲打打一番,等着雨小些让积水自行褪去,往往也过了十天半个月了,皇帝都快忘记的事,自然草草记录下便了事了。
可这回赶巧的是这其中有一条街道名为启元街,是圣朝节诸国使臣进京时由主礼官带领走的例行街道,是京城中最繁华的街市所在地之一。
皇帝问道:“过往雨水过重之时,启元街也并不曾有积水,为何这一次便有了?”
这还得说到今岁启元街由于太过繁华,摊位不足,过于拥挤,便决定扩建一番,便打通了相邻的临兴街,将摊位与店家迁往临兴街一些。
“可谁知打通后,去往临兴街的那批店家觉得临兴街过于狭窄、影响生意便纷纷请了人来私自拓宽街道,又将店面院子都翻修了一遍。直到这几日大雨淹到了启元街,微臣们才发现他们私自动工破坏了京中排水的沟渠啊。”
赵泽瑜的瞌睡彻底没了,与赵泽瑾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事情的棘手。
平心而论,若是平常,整件事并不棘手。当初北迁国都至此,虽然仓促,却也不算盲目。
京城外的河水流速较缓,泥沙不多,就算有大暴雨河水也不会涨得太过,基本不会发生洪水倒灌之事。
而虽说工部素日懒得理那些贫民区的人,但京城内的沟渠工部当初绝对是下了一番功夫,排水能力相当不错,过往也没出过人命。
这一回本来也只需酌情在周边未被淹没处新添沟渠引流、紧急疏通重建那些被破坏的沟渠,控制住积水高度,让积水慢慢退下,再重新检查京城的沟渠即可。
可就坏在圣朝节将至。
如今距圣朝节只剩八日,在圣朝节前五日起便会有外国使臣陆陆续续来京,而启元街作为由城门入宫城的直通之路,便是说留给他们解决的时间只剩三日。
朝堂之中一时静默得有些可怕,上报的官员抖若筛糠,皇帝的脸色是肉眼可见的阴沉。
想也知道,京城之中挖坏沟渠这么大的事没有一个官员上报,直到积水了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尾了才腆着脸来,这其中勾连了多少显贵的利益可想而知。
“京兆府、工部,你们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朕你们是在尸位素餐吗?”
一时间,京兆府和工部所有上朝的官员都跪了下去,口称不敢。
赵泽瑜头疼地嘶了口气。
他作为主礼官要在各国使团到来之时率八名少礼官身着主礼服在城门口等候,随后代天子对他们表示一番友好欢迎之意,再骑着马领着使臣一路直抵宫城,其中一段便是启元街。
那这启元街若是淹了,他难不成还带着使臣飞过来?
不过说真的,陛下也不用这么来气,挖地道这种事皇帝也不是第一次被蒙在鼓里了,习惯就好。
他新的落霞宫中地道还没来得及挖,不过这地方不太偏,不大好挖;他长新宫里那条可是前些天才刚刚填上。
礼部尚书急忙上前:“陛下,如今最紧要的是要如何解决使臣入京一事,这事不可耽搁了。”
皇帝狠狠瞪了一眼下面跪着那些瑟瑟发抖的,并上站着的一部分看起来颇为心虚的,简直恨不得直接将这一堆蛀虫推出去斩首。
临兴街动工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朝中一个官员都不知道,可却没有一个上报的,无非是收了好处或者是不敢得罪那些商户背后的人。
真是玩得好一出官商勾结!
只是这些人大概也没有想到,这几日雨水又多又急,他们毁掉的那几条沟渠直接引发了排水不畅,又正正好好赶上了圣朝节,京兆府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瞒报。
他头上崩出了几条青筋,一抽一抽的疼,群臣都感觉到皇帝身边暴怒的气息。
半响,才有一名官员试探着道:“陛下,不若带使臣改道吧。”
他话音刚落,便有礼部侍郎道:“不可,京城规划极为规整,从城门到宫城门乃是一条笔直的直线,中途改道,岂不是欲盖弥彰?更何况,使臣中每每有许多之前便来过我大启之人,对京城的街道十分熟悉,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届时,我大启的颜面往哪里搁?”
另有一官员也附和道:“启元街的繁华素来在他国声名远扬,若是不能清除积水,是瞒不住到来的使臣的。陛下,还是要解决启元街的积水问题,才是最根本的解决方法啊。”
皇帝沉声道:“吴尚书,你说能不能解决?”
纵然皇帝的语气大有你若是不能解决朕现在便斩了你的意思,可是跪着的工部尚书仍是哭丧着脸道:“陛下,仅仅三日,是真的做不到。”
“如今启元街与临兴街均有积水,且临兴街的积水比之启元街还要深,这种情况下根本没办法重修沟渠,况且新建沟渠需要进行严密的勘测,若是有差错不仅可能毫无作用还可能破坏原有的沟渠。不只是臣没有办法,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办法。”
皇帝怒从心起,声音中的杀机切切实实:“你同朕说没办法?那你尸位素餐的时候怎么不说没办法?每年为了防止秋涝,九月初便有例行的京城工事审查,你们给朕的奏章上写着什么?一切完好。”
“现在又和朕说那些沟渠都被人挖得破损了,你们这是欺君!”
皇帝给气得脸红脖子粗,这回全朝的人都跪下道:“陛下息怒。”
吴尚书深深伏地,心中满是苦涩。他能做到这个位置,自然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可那又怎么样?
六部之中,历来户部、礼部是最大的肥差,而工部则是历来被看不起。文人觉得他们粗鄙不堪、不通诗书,整日只会要银子,做的也都是辱没读书人清高的事;武将素来同文人较劲,和他们工部也都没什么联系,时常还要埋怨工部做不出什么神兵利器。
他胆子不算大,脑子也不够灵光,不敢贪墨公款、以次充好,这职位自然也没什么油水,到现在也不过是能在京城中勉强不丢面子。
他没什么人脉,也没什么靠山,自己也没那些权臣们的手段,只会小心翼翼地不卷入各种党派之争,京城中的王爷国公侯爷等等显贵也一个都不敢得罪。
他检查时如何没有发现?可那些启元街临兴街的商户,背后哪一个不是显贵?就算他禀报陛下,法不责众,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时,陛下不可能为这点小事去太过责罚那些贵人。
他一个小小的工部尚书,哪里敢同时得罪这些贵人?他只能瞒下,再在别的地方补救一番,期望临时加的防护能起些作用。谁料天公不作美,偏偏在这个时候下起了大雨。
除非龙王到来,才能将所有积水尽数吞回,可哪里又有什么龙王呢?
连戴罪立功的机会都没有,面对帝王的暴怒,他一时间简直万念俱灰,伏在地上颤栗不已。
这时,久久不曾在朝堂上说过话的赵泽恒却开口道:“父皇,儿臣有一策可以解当前之围。”
这些天来,皇帝对赵泽恒一直没给过什么好脸色,自然觉得对赵泽瑾已经是个交代了,听他说有办法,便道:“泽恒,你有何法?”
赵泽瑾与赵泽瑜心中忽地有些不详之感,只听赵泽恒面色平静地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如今雨势依旧,不知何时能停,启元街与临兴街又来不及整修沟渠,那么不如在临兴街旁开洪道,将积水引往相邻的和宁街。和宁街沿路地势较低,此街又相对落败偏僻,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
全朝顿时鸦雀无声,连陈肃都不由得看了一眼赵泽恒。
赵泽恒绝对不是第一个想到这个办法的,但他是唯一一个说出来的。说和宁街偏僻也不假,可和宁街沿街的百姓才是最多的。
诸位能上朝的显贵大臣们自然大多都不住在和宁街,只是为着自己的面皮还得时刻忧国忧民,要无耻得不动声色,万万不能将这等有损名声的话说出口。
可也不知赵泽恒是不是为了重获恩宠豁出去名声了,敢将此话说出口,也打破了僵局。
和大局比起来,这些百姓不过是房中进些水,又有什么可矫情的?况且朝廷又不会不进行补偿安抚,也不算对不住这些百姓。
赵泽瑜悄悄用余光扫了一眼,皇帝脸上丝毫没有意外,而众大臣只有一小部分不可思议地望着赵泽恒,其他人都算不得惊讶,也不知是早早想到,还是城府太深。
才入朝不久的赵泽瑜在心中冷笑一声,不由觉得,这朝堂之中,倘若有一面照心镜,也不知是要黑到何种地步。
他正想着赵泽瑾却已然径直出列:“父皇,儿臣认为,此法万万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写到小瑜想难不成带使臣飞过去时,脑子中划过的是孙悟空的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