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一玩便是玩到了暮色四合之时。
今日赵泽瑜的兴致似是格外高, 赵泽瑾很少看他如此放开地玩闹,便也由着他几乎逛遍了街上的所有摊位。
眼看着要宫门落锁了,赵泽瑾才不得不提醒:“小瑜, 我们该回去了。”
赵泽瑜的背影被月光拖成了长长的一条, 动也不动, 不知为何, 赵泽瑾从那静止中竟看出了某种萧条零落之感,又感觉是自己想多了。
他不过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纵然心事重了些, 又怎么可能有那般沉重之感呢?多半是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 有些没尽兴吧。
果然,他刚胡思乱想完,就听见赵泽瑜应了一声:“好,是该回去了。”
“今日玩得开心吗?”
赵泽瑜在前面低着头, 似乎在边走边玩地上的石子:“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果真小孩子还是要多带出来玩一玩, 皇宫实在是太闷了,赵泽瑾在脑海中过了下京城京郊都有哪些适合带赵泽瑜去的地方,一边道:“今日玩不尽兴也没关系,等下次有空闲哥带你去别的地方玩。”
此时已到宫门, 赵泽瑜忽然转过头来笑着道:“兄长, 我今日很高兴。”
可惜, 没有下次了。
一日的时间足够他回顾上一世的所有了, 从兄长罹难,到勉强保下韫儿与旭儿,再到他用了几乎二十年才掌握局势却是因为自己害了旭儿,再到大启灭国。
兄长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自己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无论如何,旭儿乃是因他而死,大启乃是他亲手覆灭,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他本以为这些罪孽可以在上一世跟着噬骨一同灰飞烟灭,可不想竟还要再来一世。
他将要走上一条比上一世更加罪恶险峻的道路,而今日是作为一个单纯而纯白的赵泽瑜的最后一日。
再无以后。
赵泽瑾失笑:“你今日已经说了好几次高兴了,果真是孩子心思。”
日后再没有什么孩子了,也没有作为赵泽瑾弟弟的赵泽瑜了。
将赵泽瑜送回长新宫,赵泽瑾叮嘱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自然也没听到赵泽瑜的一句:“再见,兄长。”
以一句便是永别了。
对于在皇帝身边二十来年的赵泽瑜,他想引起皇帝的注意入朝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只需要在被赵泽恒欺负之时“偶遇”皇帝,再露出眼中的不甘与想要往上爬的野心。
皇帝是知道他现在同兄长走得近的,他会很高兴拿捏这样一个对权势极度渴望的势弱皇子作为同时制衡赵泽瑾和赵泽恒的棋子的。
自此,在赵泽瑾还在为父皇终于开始关心赵泽瑜而欣喜之时,赵泽瑜知道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艰难之路,这条路从踏上起便无处不是刀林剑雨。
赵泽瑜入朝后风头并不盛却也不弱,第二次皇帝便在问过赵泽瑾与赵泽恒的意见后想起了赵泽瑜,便也问了他的意见。
在回答之前赵泽瑜看见了赵泽瑾对他全无防备无比信赖又满含鼓励的神情,有些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他本以为已然经历了上一世那般无望的一生,他已经能够做到全然无动于衷,古井无波,可为何看到兄长的神色,想到自己注定要辜负他的信任时还会有一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呢?
没有心的人竟然还有这种感觉,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而他躲开了赵泽瑾的视线,既然注定无法抓住又何必沉溺。
他低眉敛目,带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生涩与缺点,中规中矩地回答了皇帝提出的问题。
虽然十分粗糙,但让只是将他当个添头的皇帝都不由得看了他一下。
赵泽瑜所说的自然比之赵泽瑾的谨慎完美差得不可以道理计,而赵泽恒入朝数年,也并非草包,自然所说也是华丽锦绣。
但赵泽瑜所说的漏洞百出,却是最合皇帝心思的一个。
朝堂之事自然不能事事由着皇帝自己的性子来,最后皇帝和群臣在赵泽瑾和赵泽恒的基础上总算讨论出了一个方案,皇帝却是也说了一句:“泽瑜初入朝,有这番见解已然不错。”
旁人都觉得他这是得了皇帝圣心,唯有赵泽瑜回到长新宫面无表情地对着痰盂呕了半响。
虽说上一世时他也不是没发过违心之论,只是常在边疆,也并未恶心太长时间,后来当了太子,皇帝年老精神不济,放权给他,也用不着他事事报备。
等后来周征当了皇帝,他一个前朝太子愣是自由自在,都快爬到周无由脑袋上作威作福了,随心所欲久了,还真是不大习惯这种恶心的感觉。
不过也只有这一次了,只要能最大限度地扭转那些命不由人的悲剧,佞幸之路,他倒也不是走不得。
及至洛元帅回京之时,赵泽瑜已经再不“掩饰”自己追名逐利之心,也让赵泽瑾对他越来越陌生。
皇帝否定了由赵泽瑾前去中枢台相迎的惯常事,赵泽瑜便出列了一步:“儿臣愿代父皇前往迎接洛帅。”
赵泽瑾苍白的脸色与眼中的受伤,赵泽瑜已经能够做到毫无波澜地视而不见了。
赵泽瑾发觉赵泽瑜的变化时来过长新宫很多次,往日对他从不设防的长新宫却是安排了守卫,看到他来之时进去通报,这才带他进入。
赵泽瑾这时才发现原来当赵泽瑜想拒人于千里之外时,是可以这般的坚硬如铁、不动如山。
赵泽瑜只一口一个“秦王殿下”“卑贱之身,不敢当秦王如此挂怀”,便足以将赵泽瑾所有的不解、相劝与询问拒之门外。
刚开始赵泽瑜几乎是根本不敢看赵泽瑾伤心震惊的目光的,可次数多了,人的心是当真能够锻炼出来的。
去迎接洛振远时,对方也因为是自己来迎接直接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而赵泽瑜身为皇帝的代言人,如今要做的自是维护皇权、压制军权。
于是他冷冷地道:“我奉陛下之意代陛下迎接洛元帅至天枢台行归国礼,洛元帅这般是想抗旨吗?”
只有削了洛振远的兵权才能彻底解除兄长的危机。
于是在洛振远出军帐毫不客气地瞪视他时他又道:“洛元帅果真是劳苦功高,连圣旨都不放在眼中,好大的官威。”
既然要决裂,便做得到位一些,也免得皇帝不满意。
再如何赵泽瑾都没想到赵泽瑜会像这般在全军面前下洛振远的颜面,在洛振远对他说赵泽瑜的狼子野心之时本能地想维护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赵泽瑜的确变得陌生了许多,做出的这些事他无法为赵泽瑜辩解什么。
可是赵泽瑜疏远他也可以,但他不该对这些将帅这般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态度,这是原则问题。
只是还未等赵泽瑾将赵泽瑜叫过来,户部便参了洛振远一本。
罪名是谎报军备需求、贪墨军饷。
洛振远此事之前做得很是天衣无缝,却不知为何被翻了出来,但朝中众臣在自己的地盘上干的这种事都不少,尤其军中如何能不为随时可能到来的大战做准备?但在这个时候被参,显然意图是洛振远的帅位。
离奇的是,这一次的证据十分充足,连审都不必审。
参洛振远的是户部尚书,让赵泽瑾心中一沉的是,赵泽瑜便在户部任职,而那些铁证如山的证据中,有一些是只出现在他与舅舅的通信之中的。
皇帝当场撤了洛振远的元帅一职,又假惺惺地说了句:“念及振远多年戍守边关辛苦,此次又得胜归来,其他的便不必罚了。”
这般,皇帝自己得了个念旧情的宽仁名号,洛振远还要咬牙谢恩,想来洛元帅之前在战场上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赵泽瑾再也不能放任不管了。
赵泽瑜接到秦王府请他去的消息时并不惊讶,兄长现在还未对他彻底失望,他这般做,兄长不可能坐视不理。
不过这一次后,恐怕兄长会真正地视他为敌了。
但他还是脱下了皇帝赏赐的衣料做的华丽服饰,换上了一身比较清秀的衣裳,起码去秦王府时,他还想干干净净的。
他被带到了书房,兄长正背对着门口等他。
房门关上,纵然已经许久不曾踏入这里,可是在这样一个密闭的空间,熟悉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占据了他的五感,让他不由自主地有一种放松之感。
“跪下。”
听到赵泽瑾强压的怒气,赵泽瑜惊醒过来,并无反抗,沉默地跪了下去。
赵泽瑾转过身来,他们一站一跪,明明赵泽瑾才是那个站着发号施令的人,可他眼圈旁边的青色、苍白的脸色却分不清谁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是。”
“我还不曾说舅舅说了什么。”
“无非是我凭着父皇指派耀武扬威,对他不敬罢了。”
赵泽瑾闭了闭眼:“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赵泽瑜虽是跪着,身板却无比挺直:“秦王殿下,我是代父皇前往,见我如同见圣上,您最好弄清楚一件事,军权永远是要臣服于皇权的。”
纵然有所预料,当真听到赵泽瑜这般的说辞之时,赵泽瑾还是心头一滞,喃喃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赵泽瑜有些讥讽地笑了:“秦王殿下,我一直都是这样啊。从前为了攀附你,让自己好过一点,我当然要讨好你,说你喜欢听的话。但现在父皇看到我了,不用讨好你我可以自己得到我想要的一切,我当然要听父皇的话了,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赵泽瑾像是从未认识过赵泽瑜一样,感到了无比的陌生,颤抖着问道:“那今日户部参舅舅的那些证据?”
赵泽瑜没心没肺地道:“还要多谢秦王殿下从前让我进你的书房。”
赵泽瑾终于忍不住对他道:“你知不知道一旦撤销元帅,定北军无帅,边境有多么危险?”
“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小瑜,将口是心非做到极致的男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