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逾以前没有想过伤害别人。
被谩骂、被侮辱、被点评为“废物”,林逾一向都不以为意,至少能表现得不以为意。
林逾不认为这是善良或者豁达,单纯是因为他很懒散,如果每一次冲突都要费尽心机地考虑报复,那会浪费了他宝贵的个人时间。
所以针对他个人的伤害,林逾尽可能趋向无视。
以此把精力和时间集中于更有意义的反击。
例如那些污蔑谢泓和林茜的;
又如现在伤害了他的队友的。
“你这样……你这样做是违规的!”
张希谷被林逾和杨全恩两人胁迫着后退,背部已经抵上了透明的落地窗。
他不敢往后稍觑,数千米的高空让他根本不敢想象跌落下去会是什么光景。
可是面前的林逾丝毫不见了方才应对直播间和主考官的随意,相反,他周身都充斥着非同寻常的戾气,张希谷毫不怀疑,林逾下一秒可能就会掏出手/枪结果了他的性命。
然而他甚至还没想通,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败局。
“林逾,”杨全恩叫住林逾,制止他掌心浮动的白光,“陆棋少校会为难的。”
林逾恍然回神,看向张希谷的眼睛却更加不掩杀意。
杨全恩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差,主动代林逾上前半步,接过话题:“张指挥,大家都是指挥系,没必要绕那些弯子。你和程风雨已经到了这一步,坦坦荡荡认输,至少还能保留一份体面。”
事实上,他才是那个身在现场、最要崩溃的苦命人。
通过“蛇”的瞳孔观察世界,飞溅的血液脑浆已经让他几乎要呕吐出来。那种从四肢蔓延到中枢的惊怖恐惧,他都不敢告诉林逾,此刻的陆枚正在遭遇什么。
吞掉监考,关闭直播间,从某种意义上应该算他保护了那帮观众的眼睛,这是积德才对。
张希谷勉强定了定神,却是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光脑:“我不会帮你们杀死程风雨,对不住,我们也有我们的苦衷。”
林逾的眸色更加趋近赤红,红血丝几乎快要爬进他的瞳孔。
好在杨全恩急忙拉住,低声安抚:“陆枚已经复活了,现在程风雨才是劣势的一方。”
伴随他的话语,林逾的脸上才渐渐恢复血色。取而代之的,是张希谷急速灰败的脸庞。
“你、你能看到战场?”张希谷再顾不得林逾的怒火,猛地攥住杨全恩的衣袖,“吞掉监考的也是你,对不对?”
杨全恩不置可否,张希谷越发绝望,不自觉喃喃:“二对一?散兵团还有人在那里吗?怎么办……荷鲁斯之眼……”
他们都没想过陆枚会选择“庇佑”自己。
毕竟豁出命去死一遭这种事,既不像皇室,也不像支援系,总之就不像陆枚那样娇滴滴的皇子会做的事。
但原本还是有希望的吧?
毕竟程风雨的能力是“补缺”,“荷鲁斯之眼”的本质不过是超出常人负荷的巨大力量,程风雨完全可以以自己的身体为中转,消耗掉“荷鲁斯之眼”的溢出之后再次杀死陆枚。
——正是怀抱这样的希望,他才一直缄口不言。
林逾冷眼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忽然间,林逾的唇角绽出一丝冰冷的笑:“程风雨已经招了。”
他耳边的通讯器闪烁着森森的绿光,张希谷陡然抬眼:“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林逾反问,“反正他又不是真正的程风雨。”
他的口吻轻松雀跃,就像真的从战场上拿到了一条重要情报。
张希谷的脑中嗡地长鸣,一时间根本辨不出林逾的神情话语里几分真几分假。
可是林逾的表情实在太过笃定,甚至还在有条不紊地下令:“辛苦了,陆枚。继续审问。”
张希谷小腿一软,蓦地跌坐在地。
“是吗?在北部考区?”林逾仍在和通讯器的另一端保持沟通,他的笑容看上去成竹在胸,已经勘破了一切谎言,“嗯,亚米德森福利院?他还经常提起我?……福利院我当然很熟。”
“原来如此,他来自福利院啊。是地下七层吗?”
张希谷的呼吸前所未有地急促起来,他猛扑上前,试图抢走林逾的通讯器。
不过杨全恩早有防备,轻易地将他一拦,衣衫里潜伏的小蛇倏然钻出,张开蛇口恶狠狠地警告了他。
张希谷彻底吓破了胆。
偏偏林逾还未停声:“幕后主使是陆权……真是没想到,竟然是陆权啊。”
悬殊的信息差使得张希谷再也无法硬撑。
他慌乱地按动光脑,却根本不是他曾说的什么“双向补缺”。
完全相反,他飞快按动着光子屏幕上无形的按钮,神色除了惊慌就是恐惧。甚至不再顾忌林逾和杨全恩的恐吓,张希谷哑着嗓子对通讯器怒吼:“闭嘴!你这假货……闭嘴啊!不许再说了!!”
程风雨当然不可能回应他的指令。
张希谷一边咆哮,一边委顿在地,缩成一团痛哭的黑影。
呜咽声无法忽视,他的身体剧烈颤抖,只能对着绝无可能回应的通讯器反复哀求:“不要说,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他会死的、他不想死的啊……”
他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一旦想到程风雨可能在陆枚的压迫下说出实情,张希谷就连呼吸都快吓得忘了。
他就知道程风雨是不可靠的,或者说,这个“程风雨”是不可靠的。
林逾不知从何时起停了声音。
冷漠的目光打量着张希谷,张希谷自知自己无比狼狈,可是他已经完全没有和林逾对抗的信心。
输得太彻底了。
他输给林逾的演技,输给林逾的心机,输给林逾铺天盖地的信息网……
输给自己对林逾的蔑视。
“如果他全部说出来,对你的队伍会很糟糕吧?”
张希谷微愣,又见林逾平静而冷漠的脸上双唇翕动,好像真的在设身处地为他考虑。
“其实你是有办法阻止他的。毕竟他又不是真正的‘程风雨’,难道你还想为了他去对抗皇储殿下吗?
“况且是他违规挑衅在先,你是指挥,处死他也是无妨的,对不对?”
“……”张希谷艰难地张开嘴,“……对。”
他已经不剩其他选择了。
弃卒保帅,断尾求生。
林逾再疯狂也不可能真的在这里杀了他,更何况即使林逾真的发疯,也只是在这里死他一个;
但如果让“程风雨”继续说下去,他们整支队伍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为了如家人一般多年相伴的队友,他是愿意死的。
那么连他自己都甘愿牺牲,又为何要怜悯一个虚假的“程风雨”?
难道就因为他和程风雨形貌相同?
难道就因为这短短几天的相处?
那不是一个指挥应做的判断。
张希谷彻底下了决心,在仅他可见的光子屏幕上,弹出了“程风雨”的个人信息。
只不过姓名一栏,并非“程风雨”三字,而是一行奇怪的代号——“CXIX-XXVII”。
在他的信息最下方,则是一个红底白字的按钮:“销毁”。
张希谷咬紧牙关,颤抖着伸出手去。
[生物体“CXIX-XXVII”销毁进程中……]
[当前销毁进度:1/18]
张希谷明白为什么是“1/18”。
因为今天正是“CXIX-XXVII”出生的第18天。
他闭上眼,无声地祈祷,随后扬起脖颈,看向林逾的眼中满是决绝。
“我没办法不耍赖。”张希谷道,“希望林指挥也能理解,这种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队友的心情。”
“关于这次对陆枚的袭击,我毫不知情,也无话可说。
“……抱歉。”
尖锐的警报声从程风雨的手环上钻出。
像是婴儿的啼哭,打断了他虽然败退、但仍竭力求生的步伐。
程风雨的双腿一瞬间便僵住了。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眼,看向红光迸射的手环。
他被抛弃了?
他真的被抛弃了?
陆枚一语成谶,他的指挥不要他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余光还看到了远方一直闪烁的陆枚的通讯器。
那里急切地闪着绿光,是林逾在焦急联络陆枚。
“蛇”嘶嘶地吐着蛇信,看穿了程风雨崩塌的信念。
趁着程风雨不及防备,它一跃勾住程风雨的脖颈,荧蓝色的蛇身环环缠绕,绑缚住程风雨的脖颈。
可程风雨甚至没有伸手抓它。
“……你被抛弃了。”杨全恩的声音从“蛇”嘴里钻出,不带嘲讽,听着却更伤人。
杨全恩继续补充:“因为张希谷担心你会背叛,所以提前背叛了你。”
[当前销毁进度:2/18]
程风雨的记忆已经开始渺茫,他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刚出世前两天的事了。
而他和张希谷的初遇,正是在第三天。
那一天,张希谷在幽暗封闭的大楼里奔跑。
他们偶然撞见彼此,张希谷的眼里迸出狂喜的神采:“风雨!”
他便出手,帮张希谷切断了后方的追逐者。
张希谷的表情无比开心,他紧张地检查着自己的每一寸身体,自言自语一般念叨着“神明保佑”。
后来,从张希谷的嘴里,他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是“程风雨”。
据说他在不久前违反了这栋大楼的规则,因此遭到惩罚,和四名队友失散。
好在他们终于重逢,除了张希谷,其他队友也是一样喜不自禁,感慨着“程风雨”的幸运。
唯一的异常就是,他自己完全不记得作为“程风雨”的过去了。
但是队友们毫不介意,他们都当是北部考区临时的考验,离开这片辖区就会迎来转机。
队友们兴奋地向他叙述曾经。
告诉他,“深谷雨作舟”是他们的队名,包含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告诉他,他们是生死与共的同伴,早在进入军校前,五人便是最好的朋友;
告诉他,他们曾经发誓要加入同一个军区,做一辈子的战友;
告诉他,“程风雨”的能力本是可以进入其他专业的,只是为了队伍的平衡,他才自愿进入了支援系。
那是世上最完美的队伍。
队内每一个人都如此笃信。
第五天,陆权的贴身骑士出现了。
第六天,那名骑士向队友们展示了一段录像,录像中,程风雨痛苦不堪地躺在实验台上,他的身边是冷光湛湛的手术器材。
第七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程风雨。
他是“CXIX-XXVII”。
真正的程风雨仍被困于地下七层,而他,是那场手术的成果——程风雨的“克隆体”。
陆权说,他愿意帮助张希谷等人带回真正的程风雨。
他也不忍心看着真心的伙伴就此分离。
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刻干涉张希谷的队伍,只是因为他看到“CXIX-XXVII”如此融入,情不自禁地为程风雨打抱不平。
那天所有人都很沉默。
“CXIX-XXVII”注意到,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幽怨而冷漠。
地下七层的程风雨该是多么痛苦啊?
他们怎么能让这个卑鄙的克隆体取代了真实的同伴?
于是对程风雨的愧疚发酵成对克隆体的憎恶,大家越发冷淡,独留懵懂的克隆体亦步亦趋追随队伍。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发现,如果没有“程风雨”的名字,他就会无数次被队伍丢下。
不过将他打入地狱的陆权,又为他送来了希望。
陆权不会白白帮助张希谷的队伍,他直白提出,自己的援助是有目的的,至少张希谷等人不能在现在就丢掉克隆体。
因为克隆体身具和程风雨一样的异能,只有“补缺”,才有可能完成陆权的愿望。
众人跪下谢恩,愿为殿下解忧。
“CXIX-XXVII”因此回归队伍,冠以“程风雨”的名姓,如每一个普通人一般进入了接下来的南部考区。
陆权要他们找到福利院里出生的第一个克隆体。
他的身上没有编号。
他的过去没有罪恶。
他诞生于十八年前,拥有自己的身份和姓名。
而当众人追问,那名克隆体更加详细的特征。
陆权只是回以微笑。
他说,“那孩子今年十八岁,他的克隆原型恰好是我。”
“既然这么相信我会背叛,那么我就背叛好了。”
“蛇”眼忠实地记录一切,包括“CXIX-XXVII”癫狂的大笑。
少年佝偻匍匐的身形就像一条丑陋的蛆虫,他无法逃离复活后陆枚的追击,即使有“补缺”为他略作缓冲,他依旧需要硬扛着金色人影无理智的痛殴。
被扒掉皮、被抽掉筋,被踩碎每一根骨头,可是他的身体何等坚韧,肉身的疼痛甚至不及看到“销毁”二字时一刹那的心疼。
陆枚在他身上留下的每一条伤痕,都复刻了他对陆枚的发泄。
他没有怨怼,也不知道该去怨谁。
他只知道眼前拥有“荷鲁斯之眼”的九皇子,和他一样出生在福利院的地下七层,却拥有和他截然不同的璀璨人生。
九皇子今年十八岁。
而他至今十八天。
“我全都会说。
“我再也不隐瞒。”
“不是我想作为‘程风雨’而诞生的。
“诞生之前,我不知道我是不被期待的存在。”
“……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