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全部人类都去死。
自私的、肮脏的、阴险的。
可憎的、可恶的、可恨的。
不能摆脱劣性的人类不配再在世上苟活。
这个族群活该被抹杀。
既然考核宣布失败,总该有一个存在,来负责执行这一决策。
而他——
“指挥!”一声呼唤把林逾滞空的思绪拽回世界。
就像重新感受到重力一般,林逾迟钝地感应到脚下踏实的土地,和身后人群簇拥而来的热度。
林逾的后背抵住一怀温暖的拥抱,后者及时地环护住他,而余光所及,是三名管理人神色凝肃的脸庞。
马丁拖着一身淤伤往返于迷宫内外,高大的肩膀能够同时扛起四五具昏迷的身体。
那些在迷宫内灰飞烟灭的军校生,都被他在虚实之间重新带回,紧闭双眼脱离了迷宫内的险境。
林逾终于找回些意识,他抓住那只扶着自己肩膀的手,尚未回头,但已经出声问:“艾利亚斯?”
艾利亚斯带着温和的笑意回答:“是我。”
林逾大大地松一口气,在艾利亚斯的搀扶下显得更为单薄的身体一时间没能站稳,他身形微晃,接着便感到一道柔和的力道把他扶正。
循着对方的视线望回,凯瑟琳立刻别开眼神,手指的暖光还未散尽。
“我看到你……”林逾话语微顿,“没什么,回来就好。”
艾利亚斯却知道他的未尽之意,笑得眼眉弯弯:“是,指挥,我通关了。”
疼痛和窒息都不会作假,他确切经历了一遍痛苦的死亡。
但“死亡”之后睁开眼,还能看到熟悉的人,艾利亚斯便觉得先前所有的烦闷都被扫空。
与其说迷宫里是一次假死,倒不如说此刻他正迎来新生。
“……我就知道你可以。”林逾对他扬起笑容,这时,马丁也扛着最后一名军校生走将出来。
伏在他肩头的少女身长且瘦,尚存一丝呼吸,眼睑也不时颤动,似是想要说出什么话。
那是第一个向他们发起进攻的考生,林逾有意多看了两眼。
凯瑟琳恰在一旁抱怨:“奥布里怎么还不过来?这不是他负责的院民吗?”
维拉妮卡则轻声安抚:“奥布里向来如此。护理员已经在路上了。”
“奥布里太失职了。”马丁也说,“这闺女被我抓到好几次偷溜下楼,奥布里和他的护理员完全不管。”
凯瑟琳问:“她去你那儿做什么?”
马丁道:“她指挥叫的呗。”
林逾神色冷了些许,正待开口询问,艾利亚斯已经先行回答:“她叫崔灵衫,是段星渊队里的支援系。”
难怪崔灵衫会在迷宫里带头造反。
林逾继续打量剩下的几人。
这些人似乎是有备而来,即使被他在迷宫里抹杀一次,被扣除小红花后,也没有人真的面临死亡威胁。
而且今天参加迷宫的人明显骤减,不仅没有看到陌生的新人面孔,直到现在时间即将耗尽,走出迷宫的人员也不超过四十人。
“85-102,恭喜你。”
维拉妮卡出声叫住艾利亚斯,碍于凯瑟琳在场,她没有再吸烟,但手指还是保持着夹烟的姿势。
艾利亚斯回以礼貌的微笑,又听她说:“喜欢这场梦吗?”
艾利亚斯答:“很喜欢,谢谢您。”
“很好,我喜欢听你道谢。”维拉妮卡笑笑,“还有一个小惊喜等着你呢,再过些日子……但愿你能发现。”
林逾狐疑地皱起眉:“梦?”
“是了,出于个人的偏爱,我送给85-102一场美梦。你羡慕吗?”
“……我没兴趣。”
“你当然没兴趣,你这毫无审美的小混蛋。”
维拉妮卡作出吐烟的样子,懊恼地仰头:“每次见到你都会工作量剧增,奥布里就是借着躲你的理由天天旷工的。”
他们默契地回避了林逾的具体行为。
不知是不想深究,还是认为没必要多提,但被马丁带出迷宫的每一个人都气息奄奄,已经成为对林逾最有力的控诉。
“别聊天了,”凯瑟琳道,“马丁,你跟我一起把人送回去。”
马丁揉着肩膀哀声抱怨:“体力活怎么全是我……”
话音未落,凯瑟琳指尖亮起暖光,地上横躺的几个院民都随着她手指的动作飘浮起来。
根本不理会马丁的抱怨,凯瑟琳踩着高跟鞋独自走远:“赶紧跟上。”
马丁终究还是带上剩余的院民,乖乖跟了上去。
省略自己被“精神攻击”时看到的景象,林逾只透露了陆惟秋和其他考生的态度。
他没有为自己的失控作辩解,林逾甚至不觉得这是失控。
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
哪怕知道艾利亚斯的抉择和这些人无关;
哪怕知道一旦失态,反而是遂了陆惟秋的心意。
但林逾不得不承认,在情绪爆发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破坏”。
“不是商慈影响我。”林逾道,“这是我和他共有的性格。”
艾利亚斯对他笑笑:“我能理解。”
他在对自己挥刀的刹那,也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超出从前的想象,那种爽快的确比任何说教都要直白。
一瞬间连灵魂都变得轻飘飘的,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但是,还是请您不要放松警惕。这里很多地方都不对劲,比如那只小熊玩偶……”艾利亚斯的话语停了片刻,他皱皱眉,“您应该也有所察觉吧?陆惟秋对您说‘那种话’。”
林逾点点头。
他说他知道林逾想要毁掉人类。
他让林逾不要再隐藏自己融入人群。
他说,“林逾,我们本就是天选的神明。”
“为什么会是‘我们’呢?”艾利亚斯思考着道,“假使他的目的是借您之手毁掉人类,那么他的立场……应该说,难道他也是亚米德森集团的一员吗?”
“亚米德森集团可没说要毁掉人类。”
“那……”
林逾轻声说出自己的想法:“陆惟秋是‘第三派’。”
无论是绵羊派还是山羊派,这两拨人实质上都不曾对整个人类族群抱有敌意。
但“第三派”并非毫无痕迹,相反,他们当中最高调的代表时常出现。
——「申猴」吴愁,和他的玩偶小熊。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吴愁就疯狂称他为“神”,说他是时代的新主。
他狡猾地回避了“山羊派”和“绵羊派”两个选项,笑嘻嘻辩称自己是所谓的“小鱼派”。
但他们谁都没有深究过:
如果说这个时代是属于人类的时代。
那么在吴愁口中的“新时代”,究竟又是怎样的景象呢?
陆惟秋和吴愁。
这两个看上去毫不沾边的人,现在却有极大概率是同盟的战友。
可惜和他不是同边,而且林逾最讨厌这样蒙蔽他、诱引他,把他视作工具的家伙。
林逾一时有些好笑。
尽管他还不至于把这两人视作朋友,但也不能否认,他有过采纳他们意见、甚至等待他们意见的时候。
“现在只是猜测,他们的真实目的还不明确。”艾利亚斯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您不用给自己压力。”
林逾还想开口,然而在两人行进的楼梯间恰好也响起了脚步。
很快便有人影迎面逆光跑来,一见他,对方神色陡喜,抓住林逾便往楼上猛冲。
林逾一头雾水被他拽着,艾利亚斯夺步直上,抬手便要抢回林逾。
好在林逾最后一秒反应过来:“路德?”
艾利亚斯拔刀的动作微顿,路德也连忙点头:“林指挥,您交代我办的我都办好了!可是楼上——”
“我交代你办的?”林逾反应片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曾向陶夭夭叮嘱的某事。
反观路德现在的模样,比起初见不知窘迫了多少。
院服满是血污不说,还有各种被撕扯拖拽产生的破洞,衤果露在外的皮肤也是伤痕累累,看上去便知道他经历了不少次打斗,连脸上都是又青又肿。
路德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凑近过来:“就是您说要我去找马丁决斗的啊!”
林逾:“……噢,是有那么一回事。”
但他原话应该是让能“石化”的阿加尔去吧?
陶夭夭是怕阿加尔受伤吗?
路德拍拍胸膛:“有我出马,一个顶俩,您放心,我一个晚上就给您办妥了!”
林逾打量他周身比段星渊还要狼狈的淤伤:“辛苦你了。伤很重吗?我叫陆枚帮你看看?”
“不辛苦,为林指挥办事我很光荣!只是断了一只胳膊,我找我队友凑合看看就行,不用麻烦九殿下!”
只是断了一只胳膊。
“……”林逾失笑半晌,又听路德慌里慌张补充:“可是,现在上边真的很乱。不瞒您说,您全猜对了,段星渊那小子已经把星网上全部新闻都给考生公开了,这会儿所有人都六神无主,趁着您和陆指挥不在,段星渊又跑了好多楼层宣传他的‘排除异己’论呢。”
林逾当然是早便预见了这一刻的。
当段星渊表现出对“救世主”的欲望,他就知道段星渊一定等着这一招。
通常而论,人的恐惧来自未知,镇定也来自未知。
要想维持一个群体的普遍状态,把握“信息闸门”的人就必须具备三个要素:
第一,要有权威,让大多数人不敢冒犯;
第二,要有信任,保证大多数人不至于质疑此人的立场;
第三,要“适度”控制好信息的流出和流速——正面信息和负面信息都要适度,不能让群情过度振奋,也不能让大众过于消极。
同时也不能让信息突兀地、大量地冲击人们的大脑。
因此当掌握“救世主”账号的是陆惟秋和维多利亚时,三人都默契地守住了“信息闸门”。
他们都知道,无论各自的选择是什么,至少不能让院内陷入混乱。
包括艾萝,连一天之间失去两名队友的她都守住了最后的底线,再怎么闹腾也只限星网——她知道一旦院内失控,所有人都会不得安宁。
“段星渊到底图什么?他队里真的没有小山羊派了吗?”
路德虽然也听陶夭夭说过几句,但还是不能理解这样损人不利己的行径。
再怎么排挤小山羊派,那也是他们昔日的同学校友。
路德根本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认为排除小山羊派是正当行为。
“因为他知道我会生气。”林逾道,“起初是大家围攻‘小山羊派’,逐渐就会演变成你我这样不能坐视的人去和原先的派别对抗。再之后,鹬蚌相争,双方都会损失惨重,即使进入顶层区,能和他争夺某些东西的对手都被削弱……”
林逾摇了摇头,语气中不带一丝情绪:“很低级的手段。”
指挥系学生确实以玩弄人心见长,段星渊的算计低级而有用,这个结果无可厚非。
但对林逾来说,这招数还是有些恶心人了。
一部分人类算计他,希望他厌恶人类。
而他如他们所愿,真的越发憎恶人类。
这一点更让林逾讨厌。
“那我们现在应该……”路德一边说着,瞳孔遽然缩小,“林指挥小心!”
但在他动身截挡之前,那把在他看来突兀出现、已然迫近林逾,下一秒就要砍没林逾半边肩膀的斧头,反而在眨眼间灰飞烟灭。
艾利亚斯更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远远向他们丢来斧头的那人身后,即使身穿院服,他的身形还是挺拔得一眼就能看出军人的素养。
艾利亚斯按住对方的肩膀,面上犹带笑意:“Stop.”
院民的眼睛变成蓝色,艾利亚斯张口想要询问。
却在下一秒,林逾出声叫住:“退!”
艾利亚斯本能地一挪,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紧绷的肌肉刹那间转变方向。而在他堪堪避开半步左右,须臾间,两颗子弹穿梭而来,装有消声器的枪/支于嘈杂中爆出两声闷响。
即便如此,其中一颗子弹还是穿透了方才“猎物”的腹部,艾利亚斯定睛看去,却见擎枪的人浑身发抖,冷汗如瀑般冲洗着苍白的脸。
他看上去弱得出奇。
而林逾出声叫他:“霍勒斯,你就是这样迎接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