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塔环绕着当枢之下错落分布,它们捧起六颗太阳,但只有朝向新城区的一面散发光热。
林逾在白袍人的引导下走近“崩溃”塔。
它通体漆黑,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朽,和塔骨肉连结着的是一层厚厚的铁幕。接天连云,它如密不透风的餐盘盖,而当枢之下的血肉躯体们,就是一桌荒谬的餐食。
看出林逾的视线所向,白袍人引他走进塔内升降的官方用梯。
“用铁幕隔断视线,是诺亚大人和您一致提出的主张。”
“嗯。”
“不可否认,这实在是非常好用的一招。啊,大人,目的地到了。”
效率至上的升降梯只用十余秒就把他们送至塔顶。
这里距离地面足有百丈之高,而当林逾踏入真正的中枢地带——刺眼的白炽灯泡在屋顶摇摇晃晃,就像世上最机密的展馆,一系列设备排列成阵,闪烁着意义不明的信号灯。
而在进入封闭的工作区后,左右两侧反而各嵌了一扇舷窗。
因为“崩溃”塔的塔身便是与铁幕相联,甚至可说,是铁幕将塔楼从中贯彻。
于是,两扇窗外,风景迥异。
一面是深彻漆黑、杳无生机的当枢之下,一面是连绵起伏的钢铁森林,无数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整个世界都沉寂着,人眼却仍能从那些密集的建筑里窥出喧哗。
“这里大部分设备都能自动运行良好,我们也在此配备了帝国最高等的智脑管家。”
智脑管家,和家用的人工智能不同,智脑的计算能力更为广阔地覆盖了军事领域和政治领域。
如果说家用人工智能只是以完成主人命令为第一要旨,那么智脑管家直接服从于皇室,往往还拥有和人类比肩的权限,在它认为人类的决策误差过大时,甚至有可能驳回人类的决议,反而一意孤行。
林逾哼笑一声:“那又何必让我过来?”
“「巳蛇」大人曾有预言,战役越是来到末尾,所有人的信念越是动荡难安。此时行差一步,都可能导致全部的计划崩盘,所以我们必须慎之又慎。更何况,‘崩溃’塔的智脑再怎么功能强大,战力评估也不可能与您媲美。”
白袍人并不忌讳双方的利用关系,简单直白陈述完己方需求之后,他又向林逾展示一系列需要人为操作的设备。
这些主要是和STA内部,或者军方、皇室等的通信渠道,林逾全当听个趣,敷衍着糊弄过去。
但白袍人的授课还没结束,一阵突兀的警铃响起。
“这是什么?”林逾指指头顶闪烁的红灯,白袍人道:“这是有人申请进入‘崩溃’塔,我们可以在这里查看对方实时录像和身份证明……”
他倾身擦过林逾的身边,代他按下一个按钮。
一众光子立刻于半空凝出两道身影,一人身穿和宫廷骑士团相似的衣饰,另一人则穿第六军区的制/服。
林逾挑了挑眉,看向白袍人,白袍人从善如流道:“看来是此次执行特殊调查任务的军人,您和他们预约过当面会见吗?”
“没有。”
“那么就拒绝……”
“但是第六军区的话,倒是可以见见。”
“……那就依您之见。”
白袍人按下了另一个按钮,塔底沉重的铁闸门应声开启,两人对着探视镜头行一记军礼,匆匆走进塔楼。
林逾原本是不想放纵骑士团也一起入内的。
这身白甲很容易让他联想起艾利亚斯。
但他现在正处于一种来者不拒的消极状态,别说费尽心思去猜别人的动机目的,哪怕现在有人拔枪抵在他的额头上,林逾也会笑眯眯地却之不恭。
白袍人明显不想和军方打照面,简单告知林逾后,他便从靠近新城区一方的升降梯离开了塔楼。
几乎同一时间,两名客人抵达塔顶。
升降梯舱门徐徐关闭,二人相视一眼,在林逾的目光扫来之前,不约而同地单膝跪了下去。
“林指挥,请随意差遣我们。”
林逾:“……”
林逾:“咦?”
“崩溃”塔内覆盖着“崩溃”技术的全部。
进入领域的所有人,通讯设备都会自动失能,自身的异能也会在强压之下失灵。
当那位穿着第六军区军装的军人脱下军帽,林逾的眸色不禁一暗。
明明是男性制式的军装,脱下军帽后,那头熟悉的浅红色卷发,和抬起的一双异色眼瞳——让他不得不夸赞,陆棋果然很有两把刷子。
他躲过了这么多人的眼睛,名正言顺把二皇女陆栀送进东部。
亏他当时还以为陆棋的话都是画饼,没想到,这家伙真的有在一步步兑现承诺。
另一个骑士弓身行一记骑士礼,并双手奉上一封手信:“林指挥,末将受我主冯·维尔之命,率第四军区特遣队共计一百人前来驰援。”
他不是骑士,而是来自第四军区的军人。
当“冯·维尔”三字出口的瞬间,林逾甚至听见了自己心脏复苏的疾跳。
但骑士沉默片刻,补充道:“这是珀西亚少将和索菲娅夫人共同的意思。”
林逾怔怔半晌:“……索菲娅夫人?”
“………”骑士的头低得更深,他艰难地吸一口气,低声说,“夫人有求,即便林指挥决意与人类相悖,冯·维尔举族三百六十九人誓死追随我主。但请我主……为艾利亚少爷平冤。”
林逾的心脏飞速跳动起来。
他不知道索菲娅怎么会得知艾利亚斯的事,而且一想到对方是艾利亚斯的母亲,那封由骑士递来的手信顿时像一团可怖的火。
林逾良久不敢接手,只是愣愣注视着那封信。
还是陆栀打破沉默:“这次六个军区和宫廷骑士团一共派了七百人,除了从北部考区拎出来的考生,军人里没有异能评级低于S-的,最高军衔甚至达到了少将。”
冯·维尔的军人附和:“是的,帝国对这次行动高度重视,派出的每一名精锐都经过严格筛选。”
“接过去吧,林逾。”陆栀道,“人类到了最危急的时刻,无论是是索菲娅,还是艾利亚斯,我们早就做好了觉悟。”
林逾手指微颤,终于接过了信。
信封封口处盖有两枚章。
前一个是第四军区的纹章,它由宝剑和狮子组成,边沿盘绕着象征和平的橄榄枝。
漆金的、勇猛的狮子,眼珠处嵌有一颗小小的蓝宝石。
后一个则是横枝上的一只乌鸦,它低头啄羽,却振翅欲飞。
深蓝的点漆在它眼中凝萃锋芒,直直刺向了林逾。
那是索菲娅的私章。
索菲娅的文辞和笔锋都如她在传闻中的形象一般利落干脆。
寥寥几句,林逾却像和她当面会谈,一名睿智干练、高瞻远瞩的女性形象跃然纸上:
“久仰大名,但略陈情。艾利亚斯之事,私已知悉。
“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神降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尔辈处今日之人世,世中无时无地不可以死①。艾利亚斯死神旨下、死我梦中,睹其言之凿凿、状之堂堂、情之切切,我知他无悔无怨,可堪为幸。”
“今尔战与‘神’,我战与‘人’。
“第四军区狮矛所往,当遂艾利亚斯旧愿,忠我主耳。”
还在北部星域时,林逾曾旁听过维拉妮卡和艾利亚斯的对话。
“喜欢这场梦吗?”
“很喜欢,谢谢您。”
“很好,我喜欢听你道谢。还有一个小惊喜等着你呢,再过些日子……但愿你能发现。”
林逾问:“梦?”
“是了,出于个人的偏爱,我送给85-102一场美梦。你羡慕吗?”
“……我没兴趣。”
“你当然没兴趣,你这毫无审美的小混蛋。”
那次对话发生在什么时候?
维拉妮卡的“美梦”又是什么?
当那些曾被一笔带过的记忆浮出水面,林逾刹那间感到如堕冰窖的寒意。
“再过些日子……但愿你能发现。”
维拉妮卡早就猜到这一天了吗?
她早就猜到,艾利亚斯可能活不到真相大白那天了吗?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那天的艾利亚斯究竟做了什么梦?
他看到了的。
因为那天,陆惟秋也阴差阳错算计了他,让他看到了镜子里“自杀”的艾利亚斯。
艾利亚斯当时对着镜面在说什么。
他说……
“我想要的只是做一场美梦,梦里无需您和父亲为我付出任何,我只想作为一般人那样,普普通通地和家人聊些日常。”
然后他挥刀自杀。
镜子里的“索菲娅”曾表现出惊人的悲恸。
就单方面用来混淆认知的幻象而言,她似乎有些过于逼真了。
光子在三人身后无声凝形,陆栀戴好了军帽,和第四军区的军人一起避到会话镜头不能捕捉的角落。
林逾放下手信,整理好表情,转身面朝屏幕。
下一秒,伴随着机械时钟的走针来到“3”,屏幕浮现出夏越泽和玛丽恩的两张笑脸。
这是约定好的连线时间。
“嗨嗨,「酉鸡」,真高兴最后是和你共事。”
玛丽恩率先开口,红唇勾起的笑意未达眼底,但也让人无从回避她的热情。
夏越泽在旁正想开口,却被林逾出声打断:“你来得正好,「子鼠」。”
玛丽恩挑了挑眉,讶于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STA的身份。
但这样的表现只会让他们更欣喜,玛丽恩立刻笑容更盛:“是吗?看来你正需要我呢,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呢?”
“我想知道福利院的维拉妮卡。”
“维拉妮卡?你在说谁呢?本院长可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慷慨’这个代号呢?”
“哦哦,她呀。那个护理员挺好用的。”
林逾微一皱眉,玛丽恩笑眯眯支起脸:“好,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我想知道‘慷慨’的异能。”
“可以哦,不过她已经是没办法复制的绝版实验体了,坦白说,就是因为瑕疵太多才没有保留样本……不过我还是可以找找档案。嗯,因为是「酉鸡」第一次请求我,我还是很有必要证明诚意。”
林逾无视了她的唠叨。
这些对维拉妮卡的贬低,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因为玛丽恩这样的疯子,越是看到别人情绪激动,她才会更加热衷挑拨,如果对她冷冷淡淡,玛丽恩反而自讨没趣,也就不会多说了。
果然,林逾的沉默让玛丽恩有些无聊,很快她便把自己的光脑界面分享至这面光子屏幕。
“已废弃”的蓝色印章盖满了证件照上的脸,维拉妮卡微带笑意的稚嫩的脸庞因此被横亘出一道丑陋的蓝色。
一旁信息栏里则是有条不紊的记录:
职务:护理员“慷慨”
异能:美梦(A)
来源:“诺亚遗株”C组实验室回收库
原代号:001-C2
异能:美梦(A)
[“认知/思考/精神”类异能,其应用途径为:
[同时联结多人认知,以“梦境”形式单向传达其中一人的精神活动。]
[经综合考虑,确认该载体对人类态度友善,但异能应用范围过窄,实用性相较同组其他实验体显著不足。]
[现C组任用001-C5 “链接”,决定回收001-C2,完毕。]
所以,是维拉妮卡把艾利亚斯的精神活动都传递给了索菲娅。
包括迷宫里的“自杀”,也包括在全息系统里……
所以,索菲娅会说,“我知他无悔无怨,可堪为幸”。
这位母亲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目睹了儿子的死亡。
连续两次。
“你为什么突然问福利院的事?”夏越泽问,“那里都被你毁掉了不是吗?”
林逾信口敷衍:“恰好和奥布里聊过。”
玛丽恩一脸费解:“奥布里?那又是谁?”
但这些闲聊的意义不大,夏越泽也看出林逾不剩多少耐心。
玛丽恩作为院长,却对自己的手下漠然到这种程度,即使是夏越泽看着也觉得有些心寒。
“这次只是简短地和「酉鸡」交代一下基础工作,我们长话短说。
“按照规定,每座瞭望塔本该设置两名议员共同看守。‘崩溃’塔因为地位特殊,此前一直是由「酉鸡」、「卯兔」和「回收者」三人负责,但现在变故太多,目前到位的只剩下「酉鸡」一人。所以原则上,我们其他议员也会提供一定帮助,建议你可以随时保持连线畅通。”
林逾耸耸眉宇:“帮助?”
到底是帮助还是监视?
夏越泽还是一如既往地说得出口。
夏越泽也注意到他的耳朵没有再佩戴通讯器:“红石用过几次了?”
“这也要向夏老师汇报?”
“这当然是你的自由。我只是希望你能把握分寸,毕竟你和「未羊」还没有分出高下。”
“那就当他比我厉害好了。”
“如果你真的想输,当时就没必要胜过陆惟秋,平白浪费了艾利亚斯。”
林逾原本松松垮垮坐在椅子上,听完这话,随意交叠的双腿不禁动了动。
他没有抬眼,而是把头垂得更低,偏长的刘海遮挡眉眼,林逾根本懒得回应夏越泽的挑衅。
夏越泽观察片刻,继续说:“特殊调查的人员集结得也差不多了,除了兼有十二议员身份的我们,其他人都会被派往新城区护送公民。”
“护送公民?”
“是的,新城区公民也是帝国的一份子,当然享有宪法规定的一切权利。而且在计划里,钧天星会成为我们抗衡高维生命的第一重防线,这对他们的人身权利有非常大的隐患。”
“当枢之下的公民呢?”
“当枢之下没有公民。”
林逾眨了眨眼:“所以,在当枢之下生活的只是‘居民’?”
夏越泽笑而不语,转移话题:“克洛维斯、郁郁和陆枚都会被派去新城区负责护送,你们恐怕连碰头的时间都没有,如果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你转达。”
林逾道:“不用了。”
“那么我就说一下你个人的任务吧。林逾,你是皇室和军方选出的议员,在我们心里,自然更希望你能胜过「未羊」。但很遗憾,山羊派的人们都不这样想,虽然毕琅、埃尔法拉、周闵这些山羊派成员都已消亡,不过还是不能小瞧他们。”
玛丽恩忍不住打断:“可见「酉鸡」果然很有几分能力,之前山羊派多得意啊,现在也只剩「寅虎」那个墙头草还在硬撑。”
“但据我所知,山羊派一直都在吸纳外来偷渡者。”
“这些人也只能在当枢之下活动而已,成不了什么气候。”
“话虽如此……”
林逾举手叫停:“你们能不能直接告诉我,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二人相视一眼,玛丽恩自觉让出发言权,夏越泽道:“拔除除你以外的全部‘坐标’,我们会给你提供这些坐标的定位和情报。还要小心来自他们的袭击,其中山羊派嫌疑很高,所以你最好不要和那些偷渡者单独会面。”
“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非我不可。”
“这是陛下的意思。”
“明明安东尼也是你们精心培育的实验体,就交给他不好吗?”
“……安东尼不过是诺亚的‘复刻’,而你是足以和诺亚比肩的存在,我们理所当然会选择你。”
或许他说的是真话。
但林逾又从夏越泽的眼睛里看出那一丝狐狸似的笑意。
夏越泽说话也总似是而非,他还没忘,联考之初,就是夏越泽骗了他第一次,间接害得兰瑞重伤失踪。
如今和兰瑞的离心,在林逾看来,周闵、夏越泽、毕琅、陆惟秋,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干系。
“随便吧。”林逾信口道,“距离预测的高维登陆还有几天?”
“10~15天。”
“还有一个问题,你刚才说让我小心和偷渡者会面……”
林逾的话头应声而止,夏越泽没有听见他的后话:“怎么了?”
林逾却没有回答。
他的眼眸黯淡片刻,似乎在回忆什么。
过了一会儿,林逾摇头:“没事,我多嘴了。”
夏越泽让他减少和偷渡者的接触。
但刚才引路的白袍人说,他也要承担起逮捕偷渡者的责任。
——这不是很有趣吗?
之后的唠叨,林逾都没有再听。
他只知道UAV会随着那些护送公民的军人一路疾驰,或许是为了让其他星域的人们看看军人的辛劳,也或许是为了让他们提前接受新城区公民的加入。
而他这边倒是不怎么受UAV的监视。
毕竟他可以一直待在“崩溃”塔里,只要他不外出,UAV就不可能向外传送他的图像。
不过,那些通过UAV,观看着东部星域现状的公民又会有何感想呢?
他们会怜悯或者羞愧吗?亦或是庆幸自己不是其中的一员?
夏越泽和玛丽恩结束了和他的连线。
林逾照旧窝在那张工作椅里。
可以360°自由旋转的座椅让他灵活避开了陆栀的视线。
“二殿下是为了找到三殿下才来这里的对吧?”
低低地,陆栀听到来自林逾的话音。
她戴好眼罩,只露出翠绿的右眼:“是。”
“我在偷渡者名单看到她了。”
不出意外,陆栀猛地抬起了头:“什么时候?在哪里能看到?她被通缉了吗?有没有受伤?”
“嘘——”林逾笑吟吟道,“我会帮您的,殿下。我们一起去找她吧。”
①化用自林觉民《与妻书》,原文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好
【原文】
“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到那时使吾眼睁睁看汝死,或使汝眼睁睁看吾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
【翻译】
我确实是希望跟你共同生活到老,但拿今天的形势看来,天灾能够造成死亡,盗贼能够造成死亡,国家被列强瓜分那天起能够造成死亡,贪官污吏虐待平民百姓能够造成死亡,我们这代人身处今天的中国,国内每个地方,每时每刻,都可能造成死亡,到那个时候使我眼睁睁看你死,或者让你眼睁睁看我死,我能这样做么?还是你能这样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