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从各种人的口中听说东部星域的惨状,但克洛维斯还是被眼前景象震惊了。
该怎么形容这个近乎腐朽的世界?
好像连空气都是糜烂的、腥臭的,封冻万里的寒冰不止封印了红水,也层层冻住了三人心中的希望。
举目四望,除却翻涌如潮的红天,四下几乎毫无可以作为路标的参照。
残垣断壁、浊烟浑雾。那些腥红的冻水里还掺杂着破碎的内脏,克洛维斯不愿低头细看,只能抱着红石,逆着风雪盲目行进。
他们衣衫单薄,冷风呼啸着刮进骨髓,把一身热血都冻成冰块似的绝望。
除了逃离地牢时,在出口捡到了林茜刻意丢下的他们的武器,他们身上几乎一无所有。
陆枚远远地叫:“克洛维斯!”
“怎么了?”克洛维斯回头,发觉陆枚抖得厉害,于是和郁郁对视一眼,克洛维斯率先脱下自己的外套丢过去,“——穿上!”
这样一来,克洛维斯身上就只剩一件贴身的汗衫,双臂衤果露在外,任由风雪沾满。
陆枚眉头一皱,接住衣服又想丢还回去:“臭死了,我不要这个,我是叫你别乱带路!”
郁郁压住他的手,摇头:“你穿上吧。”
陆枚磨了磨牙,但他的确冻得厉害,和克洛维斯、郁郁的体质不能比,他是很容易冻死在风雪里的“娇气包”。
郁郁继续问:“你有什么认路的法子吗?”
东部星域的地图没有载入星网通用库,他们三人也和这里毫无联系,谁都不可能充当导游的角色。
除了兰瑞曾经介绍过的当枢之下和新城区的差别,他们对东部星域可谓一无所知,也根本不知道此刻身处何地,究竟是当枢之下还是新城区。
“这里冷得厉害,而且昏暗无光,应该是十灾里的冰雹灾和黑暗灾。不出所料的话,我们和林逾都正在当枢之下。”
然而话音未落,料峭风雪吹得陆枚更加哆嗦,郁郁不禁皱起了眉。
她想打开光脑,却发现往常通过太阳能蓄能的光脑已经无法启动,看上去似乎是耗尽了能源。
陆枚和克洛维斯也纷纷查看自己的光脑,但都没比郁郁好上多少,只有陆枚的光脑多撑了三秒,在尝试联络林逾之前,让他看到了陆棋发来的一封邮件。
甚至只来得及看清标题。
“索菲娅和皇室反目,速去找林逾集合。”
“嘀”的一声,来不及联系林逾,也来不及看清邮件内情,陆枚眼睁睁看着光脑关闭,皱眉不悦地啧出一声。
“这么走下去肯定会迷路。”野外生存经验最丰富的郁郁开口,“看不见日月星辰,也没有可靠的参照物,只是盲目走下去绝对不行。我们至少要确定一个方向。”
克洛维斯问:“那怎么办?”
郁郁拔/出一把刀来,在冰面上一插。
“先找可以避风的地方让陆枚休息。”郁郁道,“我们的衣服沾了地牢里的泥水,过不了多久就会结冰。”
这里没有太阳,不可能晒干衣服。
而这些极度阴冷的风只会让他们雪上加霜。
克洛维斯握紧了手里的红石和手环,咬咬牙:“你们去找吧,我继续往北走。”
“你在这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吗?你也有一天多的时间没进食了,就算体能比我强点,你又还能撑多久?”
“那不然怎么办呢?找到歇脚的地方休息了就能变好吗?难道还能在歇脚的地方偶遇林逾?你们不会抱着这种侥幸心理吧?”
“谁告诉你我们心存侥幸了?中央星域已经出事了,我们要动脑子,我父皇和皇兄不可能在东部毫无部署,东部肯定有敌人在找我们……”
克洛维斯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暴喝:“可我们到底要怎么办呢?!”
陆枚的劝诫戛然而止。
郁郁偏过头,也不发一言。
“我知道我现在不清醒不理智,我不想拖累你们的,你们去找避风的地方,我求求你们,你们活下去,我真的很希望你们活下去。我和林逾从小就没有幸运加成,跟他一起死了我也心甘情愿,但你要我动脑子、动脑子,我一想到林逾可能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消失,我就不可能静下心来动脑子啊!”
寒风在他湿润的发间结起薄霜,克洛维斯的眼里蓄起眼泪,每每滴下一颗,砸在冰面上,都冒出滋滋的白烟。
紧致的肌肉袒露在寒风里,长出细密的鸡皮疙瘩,他冷得发抖、气得发抖、恨得发抖、怕得发抖。
停下半秒,克洛维斯都感到天崩地陷一般的恐慌,只有不断地跋涉、不断地消耗,哪怕气力衰竭冻毙在寒风里,他也想死在去找林逾的路上。
陆枚张张嘴,再也说不出话。
“我已经没有哥哥了。”克洛维斯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扑跪在地,泪水唰唰地冲洗脸庞,口吻却变得平静,“……我不能再没有林逾。什么真相、什么内幕,我听不懂,我也不好奇,我就想和他们在一起,哪怕是一起死,我也不想再被丢下了。”
“……我知道了。”陆枚艰难地发出声音,“那么,我们分头行动吧。”
克洛维斯抬起婆娑的泪眼,看陆枚吞咽口水,忍着喉咙剧痛向他解释:
“艾利亚斯被转运去STA基地了不是吗?以他的性格,不可能不去看艾利亚斯。那天他们会议的背景是在红海里,我们都看到了,也就是说,他们在基地召开的会议,是在这层冰的下面进行的。”
克洛维斯怔怔问:“那,我们把冰凿开?”
“……”陆枚有气无力地白他一眼,“郁郁,你的刀一共多少?”
郁郁答:“十二把。”
“我们每人带上四把,从三个方向走出去。每五千步插一把刀,刀都用完的时候,如果还没能在视野范围内看到任何形似基地或者瞭望塔的轮廓,就无论如何都要折返回来。”
郁郁二话不说卸了刀交给他们。
克洛维斯愣愣地掂两下刀:“那要是看到了瞭望塔呢?”
“把消声器卸了,朝天射击。”
“但我们没有信号弹,看不清方向吧。”
“听到枪响就往回走,保持正常步速,返回的两人说不定还能在起点碰头,自然知道该往哪边集合了。”
陆枚疲惫地揉揉眉心:“抱歉,我也只能想出这种低效率的办法。”
“不,它已经很好了。”克洛维斯把刀插/进腰带空余的武器位里,“就这么办。”
有一个可行的策略就很不容易,陆枚能在这关头还保留一份冷静,克洛维斯已经对他刮目相看了。
紧接着,陆枚强调一遍:“绝对不能超出四次。走太远了我们会失散不说,手环只有一个,最终目的是要把手环交到林逾手里。克洛维斯,它现在还是由你保管。”
克洛维斯没有反驳,郁郁也点头称好。
三人在起点处刻下深深的刀痕作为标记,接着便确定了三个方向,各自朝前走去。
郁郁心里没来由的不安。
她向来不善言辞,当看到两名队友发白的嘴唇,自己却无能为力,郁郁唯一的发泄途径也只有用刀狠狠地扎进冰里。
五千步,一刀。
一万步,两刀。
一万五千步……
昏暗深红的天幕看不出时间,郁郁猜测至少已经过了小半天的光景。
军校生都经历过最基础的野外生存训练,方向感极差的学生不可能通过测试。所以郁郁不至于担心队友们会因为走不好直线而原地打转——虽然这种窘境其实也很常见。
她努力想要带动全身力气去思考。
像艾利亚斯那样,像林逾那样,像陆枚那样。
用思考来克服困境,是不是会比她现在的笨拙更便捷、更高效、更有意义?
可惜望穿厚云、望穿极冰、望穿四周空彻的寂寥,郁郁只是感受到更深的无力。
俄而,一路艰难的跋涉似乎换不来任何希望,郁郁数到第两万步,握刀的手不禁发颤。
什么都没有。
像陆枚说的那样,如果到了第四刀还是没有收获,就该折返回去。
可也没听到枪声。
说明陆枚和克洛维斯也一样徒劳无获。
“……再走五千步。”
郁郁自言自语说,她回头看了看,其实已经看不见第三把刀了,但还是自欺欺人似的,“五千步太短了,该走一万步的。”
接着她又向前走去。
然而不只是她。
走到第两万步的陆枚和克洛维斯也在静谧中注视着最后一把刀,然后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五千步的禁止令。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
“砰!!!”
白烟在遥旷的冰原升起,和腥红的天幕搅在一处。伴随少女压抑的呼吸声,冻得发红的双颊满是压不下的喜意。
唯恐队友们听不到,她又接连开了四五枪。
在目光最远能及的极点,郁郁确信自己看到了孤零零的一座塔楼。
她兴奋地在冰面刻下记号,甚至一路循回,做出更仔细的路标。塔楼的轮廓割开重云,矗立远方,一颗球状的太阳朝向她的一面没有发光,但在郁郁眼中,那几乎比真正的太阳还要珍贵。
“在别人家门口接连开枪,小姑娘,你是在对谁示威吗?”
郁郁蓦地转身,神色瞬间冷静下来。
以她的警觉竟然没有留意到四周异样,不知是风雪冻僵了她的知觉,还是对方的实力真的远远超出——不管是哪种可能,郁郁不发一言拔/出了刀。
眼前身穿修身旗袍,展扇藏脸的女性明显不惮她的反应,甚至轻笑出声,慢悠悠道:“看你这打扮,是特调组的人?”
郁郁不答。
对方道:“特调组早该送去新城区的,走罢,我来送你一程。”
“我不去新城区。”
“不去新城区?”
“我们要去STA基地。”
女人的眉眼沉了沉,方才还不带多少情绪的眼睛多了几分探究:“你去STA基地找谁?”
郁郁反问:“你是谁?”
“……我早该想到的,你这样的长相。”女人却答非所问,收了折扇,神色凝肃,“你就是林逾队里的郁郁吧?”
郁郁把刀握得更紧,身形在风雪中扑朔,随时准备袭杀上前。
“你要找林逾,可走错方向了。这是‘诅咒’塔,林逾在‘崩溃’塔,几乎横跨整个当枢之下。”
郁郁抿了抿唇:“我再找过去。”
“且慢。”女人问,“夏越泽不是派人捉你们去了吗?你不在他手上,是怎么逃出来的?”
郁郁沉默以对,女人看出她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和自己周旋,也只是轻轻一笑,反而撤去凌厉的威压,低声道:“够警觉,不愧是郁尔安调/教出来的孩子。跟我来吧,否则,夏越泽就该追过来了。”
女人告诉她,自己名唤兰生,是东部星域土生土长的居民。
她生来就是神衰感染者的后代,因此在加入STA之前,兰生从未离开过当枢之下半步。
郁郁一直殷切地趴在窗边眺望队友,兰生也不拦她,而是泡了热茶过来。
“茶是正常的茶,我没动任何手脚。要是想帮你的队友,稍后我下去给他们带路便是,克洛维斯我是认识的,九皇子么,看一眼就知道。”
郁郁迟疑地看了看她:“为什么?”
兰生轻轻一笑:“分明不是郁尔安的亲女儿,说话的语气倒是和他很像。”
郁郁问:“你认识义父?”
“在当枢之下,曾经没有人不认识郁尔安。他可是郁蝶尾贴身守卫的后代——你不知道郁蝶尾,但应该知道诺亚,诺亚的地下实验室密码只告诉了郁蝶尾,足见他对郁蝶尾的重视。”
兰生说着说着叹息一声:“可惜,郁尔安应当知道那个密码,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透露。如果我早前知道,一定会告诉林逾,省得他现在焦头烂额。”
郁郁总觉得她的话里信息量很大,可自己一时半会儿抓不到重点,只好问:“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义父的亲女儿?”
兰生笑容更盛,却不再开口。
旧茶凉了,郁郁不曾喝过一口,兰生又换了新茶,郁郁这回犹豫几秒,还是接过来小小地抿了一下。
兰生才接着道:“虽然拥有‘置换’和‘隐身’两项异能的基本都是郁家直系,但郁尔安不是,他的异能是STA移植赋予的。原本的他,之所以能在当枢之下出名,就是因为太弱了。”
郁郁陡然僵住,却见兰生意趣盎然地把玩茶杯:“好奇STA为什么单单赋予他?”
似乎不用好奇了。
郁郁猜,一定和眼前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兰生哈哈笑道:“对,是我。我看着郁尔安空有一番抱负,整日想带族人脱离禁区,远走高飞,却根本无力实现,我可真是太怜悯他了。我想,我怎么能不帮帮这个郁家仅存的、还对未来充满希望的人呢?”
郁郁沉默不言,见兰生痛快地连饮几杯茶水,豪爽得像在喝酒。
终于,兰生猛地起身,和她一样看向窗外:“有人来了,多半是你队友,我去接吧。”
郁郁跟着起身:“我也要去。”
“你就在这儿待着。正面遇上玛丽恩和夏越泽的话,我可没把握同时护住你们三个。”
接着,兰生披上了她的披风,用簪子挽起长发,如同出现在郁郁眼前时的瞬间一样,眨眼又走到了门边。
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像是殷勤地想为郁郁做些什么,又像是单纯想要回避什么话题。
可郁郁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义父他当时不希望你加入STA吗?”
STA后来毕竟被歪曲成镇压神衰者的组织,郁尔安既然是想要出逃的人,当然不可能亲近STA。
兰生笑笑:“嗯。”
“所以,你背叛了你们原本的理想?”
“好难听啊,就和郁尔安说的一模一样。”
“……义父从未提起过你。”
“谁稀罕被他提起。一个一辈子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男人,要不是我连逼带诈,还给他擦了半天屁股,否则就他那什么都干不成的家伙,还有脸叫我‘丫头’。”
兰生愤愤说罢,拂袖准备离开。
郁郁再叫住她:“义父也叫我‘丫头’。”
兰生的背影倏然一滞,接着哼一声,彻底离开了塔楼。
在当枢之下加入STA,算不上一件多么光彩的事。
他们是敌对的,是互不理解的,尤其在诺亚死去、亚米德森集团插手STA之后,STA的议员和难民几乎水火不容,连谢思渊想帮一些难民都只能偷渡,而不敢提案。
郁兰生没有对人解释过自己为何要做那个叛徒。戴着郁姓,却站在STA的阵营里,冷酷残忍地成为压迫自己族人的帮凶。
和她一起长大的郁尔安不理解,谁都不理解。
她也不需要别人理解。
“嗨嗨,别再走咯。”
另一道女声在她背后响起,淡淡的烟味弥漫开来,对方笑吟吟地警告:“那个白头发的女生对你意义非凡,我就假装不知情了。但剩下的两个孩子,我可不能坐视你再包庇了哦,「寅虎」大人。”
郁兰生应声转身,同样笑盈盈看向玛丽恩,眸中却不带半点笑意。
二人之间原本宽逾数米的距离荡然无存,郁兰生顷刻迫近玛丽恩的面前,略高一点的身量足以将玛丽恩笼罩在她带来的阴翳之下。
郁兰生伸出手指,夺走玛丽恩唇间的香烟。
“郁家三百号人都没资格摆布我,更何况是你一只小耗子。”
郁兰生丢掉她的烟头,在脚下轻轻碾过,铁木制的折扇啪地一展,藏住笑脸,只露一双森冷的眸。
玛丽恩也跟着笑起来:“好吧、好吧。你为你的郁家,我为我的陛下。”
以郁兰生为中心,四周密密麻麻聚集起无数张冰冷的镜面。镜面里映出郁兰生淡漠倨傲的侧影,连同玛丽恩所在的位置在内,也蓦地化为一面镜子。
无数的“郁兰生”将郁兰生团团围拢,只有空气中残存着玛丽恩的叹息:“没想到,聪明如「寅虎」大人,最后时刻竟然站错了队。我会转告当枢之下的所有难民,被剥夺了郁姓的‘叛徒’兰生,死得可谓大快人心。”
郁兰生一扇子抽开其中一个“自己”,被击打的位置如同自己受伤一般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郁兰生忍着痛意,冷冷一笑:“那你一定要和我作伴,让大家‘双喜临门’才好。”
她的确是被郁家彻底否认的叛徒。
但她不觉得感伤,也不怕被否认。
万人期盼的理想犹如日月,寻常人只会祈祷、只会臆想、只会寄希望于英雄的诞生。
而兰生不是英雄。
兰生也不做英雄。
兰生只做英雄脚下的通天之路。
做郁尔安的路,做郁郁的路,做林逾的路。
郁兰生握着折扇的手抖了抖,一直如玉如翠的扇坠啪地脱落,露出了通红艳丽的内里。
脱去玉石伪装,它是一枚色泽完美的吉卡拉红石。
“她是蝶尾大人的后代,是我和郁尔安作为左右护卫,宁死也要保护周全的郁家直系。
“郁家只是剥夺了我的荣誉,可没有剥夺我的职责。郁家直系决定无条件听从林逾的话,我就有义务实现他们的心愿。”
扇面弹出一排细密的尖刃,闪烁的冷光如同星辰。
郁兰生冷眼看向所有刀刃相对的“自己”,那是无数个习惯了杀戮和血腥的她——被那样冷漠的眉眼直视,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不错,这正是曾经被她冷眼相待的,如郁尔安一样的族人的感受。
刀刃穿透一具具“自己”的咽喉。
同时,也有一把把来自“自己”的尖刀齐齐涌向了她。
郁兰生掐破红石,刹那间冰层龟裂、天幕低垂,仿佛塌陷一般,整个世界都摇摇欲坠起来。
“愚蠢。神衰者用红石,可比普通人容易死得多。”玛丽恩说,“而且用了红石又如何呢,你越强,镜像就会越强。”
郁兰生的速度快到近乎无形。
只能看见她衣衫发尾沾上血红,殷红的残影疾掠在风雪之间。
“不如何,但足够拉你陪葬。”
冰原塌陷的瞬间,陆枚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了。
C级体能和其他人的悬殊不是说笑,单是在冰雪里移动,他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消逝飞快。若非克洛维斯一路生拉硬拽,只凭他自己,一定早就冻成了一座冰雕。
第三次在冰面上跌倒,陆枚甚至摸不出自己的体温,还是克洛维斯伸出手拽他,陆枚摇摇头:“……不行了。你自己去,别管我了。”
克洛维斯咬咬牙:“不行,都说好了我们不能走散,半路把你丢了,不就跟你那些前队友一样了吗?”
陆枚震了震,继而忍不住发笑:“不一样,是我让你走的。你走吧。”
他指指自己完全僵硬了的腿,又看向克洛维斯结霜的手臂,眼睫垂下,哑声道:“把你的衣服也带走,我不要了。”
“神经病,不要耽误我时间,上来!”
克洛维斯直接单膝跪下,向他露出后背,示意爬上来背着走。
可陆枚实在连一点力气都不剩了,好半天没有回应,克洛维斯只好气急败坏把他直接拽起来,强硬地甩上后背。
陆枚连勾住他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一点点向下滑着,克洛维斯只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他托起来。
在冰面上行走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肯定要好过走在翻腾的红浪上,还要分神应付偷袭的蛙人。
克洛维斯咬着牙关前行,速度又比之前慢了两倍不止,耳边除了呼啸的寒风,就是陆枚压抑的喘息声。
“克洛维斯……”
“闭嘴。要丢你也要等见到郁郁之后,趴好了,专心给我暖背心就行。”
陆枚的眼皮黏答答的,时不时就要闭眼,眼睫拂在克洛维斯的耳后,一阵痒意让克洛维斯更加不安:“你可别舒服到睡过去了啊!”
他完全不怀疑,以陆枚的体质在这冰天雪地里闭上眼,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陆枚没有搭话,但克洛维斯知道他也在努力撑开眼睛。
于是克洛维斯没话找话地吸引他的注意:“你爹真的有九个孩子吗?”
陆枚:“……”
陆枚:“嗯。”
“那只有你是克隆体?其他人都是亲生的?”
“嗯。”
“陆梓和陆栀怎么回事啊?陆梓肯定很厉害吧?陆栀老师就很厉害,在战斗系一个能打十个。”
“嗯。”
“你知道林逾……”
“克洛维斯。”
克洛维斯应声住口:“怎么了?”
陆枚道:“我感到很悲伤。”
“很悲伤?你悲伤什么?悲伤自己很废物吗?没事啦,我们都习惯了,不嫌弃你。”
陆枚顿了顿,说:“不是我的情绪。是陆权的。”
克洛维斯这才反应过来。
本体和克隆体之间可能会因为生活环境不同而性格迥异,但他们人格里一定有某个部分近乎复刻。
就像林逾和商慈,剥开前者玩笑、后者羞赧的外表,内核却都是一样的厌世冷漠。
陆枚和陆权肯定也是有相似的一面的。
是高傲吗?
还是别的什么?
陆枚道:“应该是陆隐快死了吧。”
“诶——?!”
“我们本来就知道,陆隐没那么能活,他是真的很努力想活到末日那天,用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手段。或许真的有用,但反噬起来也会比正常的死亡更急更快。”
陆枚难得说了一大堆话,克洛维斯却沉默了。
他不知道怎么评价别人的亲情,因为他的确对这感情相当陌生。有林逾和艾利亚斯的陪伴,克洛维斯从不觉得父亲母亲是什么很必要的东西。
毕竟他的内核就是自私。
“陆权想救他。”
陆枚闭上眼睛,短暂地沉默一会儿。
就像商慈曾经瓜分了属于林逾的力量一样,他其实也是厚颜无耻地滥用着陆权的力量。
现在陆权撑着病躯和他争抢,想要为他们共同的父亲再续几天寿命。
“——我该和他争夺力量吗?”
克洛维斯愣了愣:“什么?陆权吗?”
商慈把力量还给林逾,代价是商慈消失了。
那如果陆枚放手把力量还给陆权,陆枚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当然不能让给他啊!”克洛维斯急声道,“你会死的,陆枚,你想清楚!”
“……但我很累。”
陆枚闭着眼睛,缓慢地说着。
克洛维斯还想开口,却感觉到脚下的冰层剧烈摇晃起来,霎时间寒风吹彻,克洛维斯的眼睛遽然转为“鹰眼”,他现在的异能有所进步,就像当初和郁兰生对峙时一样,能够隐约窥见空间堆叠的法则。
于是,扭曲的、紊乱的、畸形的空间在他眼前呈现。仿佛地面升作天穹,红天沦为厚土,万里之遥化作半步进退,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撑起天地,浓烈的血气扑鼻而来。
一双手不知从何伸出,克洛维斯感到陆枚被人从他背上撕扯下来,惊魂刹那,克洛维斯猛地撤步横臂去挡,却被冰冷的刀锋割开皮肉,鲜血直迸而出。
“啊啊,麻烦。”女人捂着汩汩涌血的腹部,于半空中撤身躲开克洛维斯的回踢。
她舔去唇边溅上的血,对克洛维斯的身后抬抬下巴。
克洛维斯同时听见后方传来一阵脚步,有人居高临下伸出扇来,险险就要挥中他的后颈。
猛地蹲身扫腿,克洛维斯把陆枚换抱到怀中,趁敌不备,滑铲从他身侧擦过。
接着有人从他方才战立的位置倏然冒出,却是满脸浴血的郁兰生手持双扇,弹出的尖刃直逼两敌咽喉。
原来刚才的偷袭者正是郁兰生的镜像。
眼见一群形貌相同的人如此厮战,克洛维斯看得心惊,搂抱陆枚的双臂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此时从高空飞速飘过一道纤影,郁郁从天而降,双刀笔直地劈向了玛丽恩。
玛丽恩的身手却完全超出一个普通支援系的能力范围,她的腰肢以一种近乎折叠的角度弯下躲过,抢在郁郁落地补刀之前双手结印,乍然间,郁郁、郁兰生、克洛维斯和陆枚所有人的“镜像”都凭空产生。
这些镜像手持武器,不苟言笑,不由分说都向郁兰生齐齐攻去。
“郁郁——”克洛维斯大呼一声,飞身急退数步,他当然看到了高高的塔楼,那是绝佳的狙击点。
郁郁懂他心意,掌心白光遽现,掐准位置便想把他“置换”上塔。
然而空间再次畸变,已经被郁兰生接连刺中三四次的玛丽恩微勾唇角,她所变出的“郁郁”竟然和郁郁本人同时出手,刚刚入塔的克洛维斯不待转身,就被强行置换回来。
更甚至于,在他重新落地的刹那,一排排来自“克洛维斯”的枪口对准了他。
“三、二、一,Boom!”
玛丽恩兴奋地默念出声,却见一阵刺目的金光淹过她的视野,陆枚胸腔里急速沉重的心跳激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出肉/体。
他被克洛维斯放在地上,堪堪睁开一双金眸,挣扎着放出了“荷鲁斯之眼”。
然而玛丽恩的笑容更大了。
像是早就预判到陆枚的“荷鲁斯之眼”,亦或本就在等他的“荷鲁斯之眼”,那群“克洛维斯”竟然分出了一半的人,出奇一致地在最后关头掉转枪口。
偏移的些许角度,黑洞洞枪口便逼向了正与郁兰生一同厮战的郁郁。
陆枚瞳孔急缩:“‘荷鲁斯之眼’,庇佑——”
心理博弈。
他和教会他心理博弈的母亲,正在进行一场心理博弈。
只是不到半秒的间隙,陆枚放空的大脑里却闪现出一万种变故。
镜像变出的克洛维斯共计三十二人。
其中十七人攻向郁郁,十五人攻向克洛维斯。
郁郁尚处滞空,克洛维斯还未端枪。
郁郁能“置换”离开险境吗?
还是克洛维斯能依靠对弹道的熟悉准确避过?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他为何无能到这种程度?
他为何软弱到不敢出声?
陆枚的声带都绷紧了,余光里闪过克洛维斯金光凌凌的眼。
他看见克洛维斯掐碎了一枚红石。
“——‘庇佑’郁郁!”
“陛下驾崩了,你没有父皇了。”
“被子弹射成筛子的感受如何?你也已经到极限了吧?我的孩子,世上没人比妈妈更能共情你的疼痛。”
“‘队友游戏’玩到这里就可以了。陆枚,跟妈妈回家吧,留在这里,你也只是队友的拖累。”
“把力量还给陆权。
“他不是要救陛下,他要救的是中央星域的难民。你们的子民正陷在水深火热之中,你不该再盗用他的力量,去为区区的‘队友’卖命。”
他要救的是中央星域的难民。
他要救的是你们共同的子民。
金光淡去,克洛维斯依靠对畸形空间的洞悉果真避开了犹如急雨的子弹,但小腿仍被一颗子弹擦过,顷刻委顿在地。
而和陆枚共享着被弹雨冲透的痛觉的郁郁也正佝偻弓背,她得了“庇佑”,神智不清地濒临暴走。
玛丽恩的腹部又被郁兰生捅进一扇,鲜血飞溅,但无数镜像的扇刃也同样刺得郁兰生遍体鳞伤。
谁都没有得胜。
放任郁郁暴走的话,他们即将全部死在这里。
克洛维斯忍着痛叫,双手攥紧了手环和红石口袋,他也听到了玛丽恩的蛊惑,当即大喝:“放你的屁!什么你们的子民,陆枚就没享受到你们皇室什么!”
“真的吗?陆枚,你是这样想的?”玛丽恩疼得冷汗如雨,但还是笑着反问,“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你,如果不是皇室身份,谁会接受你呢?”
“吃的用的穿的,你的哪一样不是基于皇室身份而从百姓手中得到的?
“而今灾区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需要你把力量归还陆权。这明明是你作为皇室、作为军校学生的天职,你的同窗都在灾区一线救灾,而你还沉溺在‘队友游戏’,陆枚,你摸着良心,亿万万供养你长大承认的人类同胞,都比不上几个认识三个月不到的‘队友’吗?!”
陆枚本就僵滞的大脑几乎停转。
基于皇室身份而享受的特权。
基于皇室身份而享受的地位。
基于皇室身份,他才会成为话题焦点,成为林逾队伍里的一员。
克洛维斯想要打断玛丽恩的慷慨陈词,然而另一个“克洛维斯”抢在他开口之前就端枪对准了他。
克洛维斯只得把话咽回肚子里。
“跟我走吧。”玛丽恩对陆枚说,“我答应过「寅虎」,不会为难那个女孩;冯·维尔家族也不该两个孩子都牺牲在这儿。我可以放走你的两个队友,只要你跟我走。”
陆枚的嘴唇干裂得渗出了血。
他舔了舔,刺痛感唤回仅剩的理智。
他的体力和精神力的确告罄了。
就算逗留下去也无法再给队友带来帮助,反而要让克洛维斯再像之前那样背他,这只是无谓的消耗。
林逾和艾利亚斯不在,他就是团队的大脑。
动动脑子。
怎样能使队伍的利益最大化呢?
心中的天平已经有了偏向。
陆枚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放他们离开,我跟你走。”
克洛维斯失声咆哮:“陆枚!谁他大爷的需要你自我感动?!”
“闭嘴!”陆枚大声打断他,“有力气跟我吵架不如抓紧赶路,别忘了你之前是怎么说的!”
克洛维斯怔怔地停了话头。
“去找林逾啊,去帮他啊,我也真的很希望你们活下去啊!”
陆枚漂亮的眼睛里蓄满眼泪。
血痕斑驳,但无法掩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从初遇就惊艳众人的陆枚,即使脱胎于陆权,也有着自己追求、自己性格的陆枚。
陆枚压住哽咽,脱下了克洛维斯给他的衣服。
远远地,他把衣服丢还回去。
“不是你们丢了我,是我要丢下你们了。要报复我的话,就好好活着等待时机吧。”
“请容许我仔细介绍STA基地的遗体储存馆。”
安东尼笑语连连,推开了那扇犹如博物馆一样厚重的大门。
游客只有林逾一人,扫视着馆内数不胜数的横棺。
说得那么高端,分明也就是普通的停尸房而已,要不是清洁和防腐做得不错,林逾怀疑自己甚至会闻到暗暗的腐臭味。
安东尼引着他一路前行:“艾利亚斯和陆惟秋被安置在最里面的房间,那里环境是最好的——我是指那里有营养液,因为他们的异能需要提取留存。等到一切结束,我们会把他们和其他战死的烈士一起送回中央星域,分管他们的军区来负责把遗体运送回各自家中安排葬礼……”
他唠唠叨叨说着,两人来到了最深处的房间。
这里不再是横棺,而是一座座竖放的培养皿。每一座培养皿都被红色的布盖着,安东尼有些犯难,只好一座座掀开,自言自语:“哎呀,是玛丽恩刚来过吗,只有她最爱把布盖上。”
浅绿色的营养液浸泡着各种生物。
和曾经幻境里看到的林茜不同,这些生物因为已经死去,在液体里浸泡的过程中很快便膨胀起来,肢体都生出恶心的细小疙瘩,面容更是如发面馒头,根本看不出形象。
一想到生前俊朗无匹的艾利亚斯竟然面临这样的结局,林逾便更加感到难过。
然而安东尼忽然站定在一座营养皿前:“喏,这就是了。”
林逾看过去。
但只看到在液体中漂浮的、散乱的骨头和碎肉。
他一瞬间停了呼吸。
安东尼还在继续掀布:“怎么感觉今天收容的遗体又增多了呢。”
“啊呀。”
安东尼啧了一声:“不是错觉呢。”
林逾被他强行带走了注意力,循着他的声音望去。
目光所及,是安东尼口中“新增”的遗体。
难得的保存完整的身体。
或许因为他还相当新鲜。
新鲜到五官、四肢,一切都那么清晰。
林逾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粉色头发的少年浸在其中,阖眸抱膝。
林逾怎么能不熟悉那张漂亮的脸,他的表情温驯得仿佛只是睡了过去。
睡在林逾始料未及的地方。
毁灭的欲望空前爆发,安东尼不再出声,因为他看到,就在霎时间,林逾的眼睛变成了比宇宙还要深邃的黑色。
“喂。”林逾问,“这是谁啊?”
陆枚怎么会露出那么顺从的样子。
陆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克隆体,对吧?是克隆体而已。”林逾重复了一遍,“安东尼,他只是克隆体对吧?”
安东尼拉长尾音啊了一声。
“是吧。是陆权唯一的克隆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