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充满嘲讽意味的话,由安东尼说出来似乎更显刺耳。
但又因为他是安东尼,是诺亚遗株里最成功的载体,于是这话又显得合情合理,一时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听上去,你是在为诺亚打抱不平吗?”
安东尼笑了笑:“我为何要为‘自己’打抱不平?当时‘我’能接受,今时的我自然也会全力以赴。”
林逾微不可见地一皱眉,很快理解了安东尼的话意。
和其他不甘沦为代替品的遗株不同,安东尼很享受“诺亚·亚米德森”的定位,也不抗拒被人当作诺亚的继任者。
尽管不知道安东尼的适应是基于真心还是别的原因,但林逾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他会是莱希特家族的“社会化训练”里为数不多熬到后期的人。
“好吧,所以今天这场会议就是想给我介绍一下诺亚有多伟大吗?这一路我的耳朵都快听起茧了,有没有别的花样给我看看?”
“别的花样?”安东尼笑问,“比如,让你看看艾利亚斯·冯·维尔的遗体是如何被投放进实验室……?”
话音刚落,他头顶山羊图案的灯便传来“啪”的脆响。
其中一只羊角没来由地碎成齑粉,转眼就消散在红海里。
林逾的眼神穿过海水,直勾勾看向他的方向:“你大可试试。”
残缺的灯光下,安东尼笑容不改。
“看你,这样直接地把软肋敞露人前,与其说是威胁,在别人看来其实更像一种恳求。就好像坚信着世上好人多的小孩子,可怜兮兮对人说,‘求求你,他们对我真的很重要’。”
林逾评价:“……好恶心的演技。”
安东尼话中的笑意更浓:“恶心吗?因为我观察了一路,完全可以确定,你就是很真诚地在爱这个世界啊。”
他爱这个世界吗?
林逾自己也无法辩白。
他自懂事以来就降生在人群。
和陆惟秋不一样,他没有被浸泡在营养皿之类的不悦回忆,也没有骨肉相连,却被迫优胜劣汰的“同胞”。
福利院里的童年虽然充斥着暴力和冷漠,畸形病态的规则也曾无数次让他感到压抑折磨,但在那种时候,仍然有小云向他伸出了手。
——因为他一直以来都被人爱着。
无论是扮演出的爱意,还是发自肺腑的爱意。
至少在他的认知里,他就是一直被人需要、被人爱着的。这些情感组成了他的精神支撑,因为所爱之人的渴求,他才决定前行。
即使明知家人亲友已成负累,林逾仍不懊悔和他们相伴偕行的求索之路。
这样的他,是否算是爱着这个世界呢?
像是看穿了林逾的心思,安东尼笑说:“是爱哦。因陪伴而感到幸福,也因背叛而感到痛苦,这就是我在莱希特家族学到的最后一课。”
会议主旨并不是两人的闲谈,安东尼自顾自搅乱林逾的心绪之后,便热烈活泼地投入到和夏越泽的谈判。
他们要在这次会议上确定出难民转运计划的最终章程,当前幸存的议员们也有义务加入这次行动。
特殊调查队——夏越泽称他们为“特调组”。
特调组的人员只有不到一千人,而且大多是武装军人,因此诸多资料交接、身份复核一类的文秘工作都留给了STA。
林逾对这类政务毫不熟悉,在军校课程里,政/府事务都是预留到大四,等到派遣实习才会渐渐了解。
但不知是因为安东尼刚才提到的“爱”,还是受到烂好人诺亚之事迹的点拨,旁听着安东尼和夏越泽的争论,林逾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聒噪”。
他忽然想,作为官员还真辛苦啊。
兰瑞和何来遇也加入其中。和林逾不同,作为学霸的兰瑞早就申请过中央星域的政/府实习,所以在这种场合也能派上用武之地。
但在他们讨论的时候,一阵异常的对话声打断了会议。
兰瑞立刻解释:“我们遇到了关卡守卫,请稍等。”
他关掉了录音设备,但何来遇明显不如他谨慎,过几秒还能从何来遇那边听见兰瑞和人说话的声音。
从其他星域前往东部星域,需要通过足足六道关卡。
按理说,兰瑞等人有着全部的通行手续,并不会被拦截太久。但这次,林逾却从那边的吵闹里听到了陆枚的话音:“已经耽搁快二十分钟了,你们这种效率是正常的吗?”
“抱歉,九殿下,因为我们这边接到的通知是,除了机组人员和两位STA议员之外,要入境的人员应该有足足五人。”
“我们是少一个人,又不是多一个人,有什么值得盘查的?”
“那么您至少应该解释一下那个人的去向……”
怪怪的。
连林逾也觉得怪异,军队一般都是走专门的通关渠道,别说这样被强行拦截在航空站一一排查,按照往日的经验来说,关卡本该在确认了航空器所属军区后就立刻放行。
夏越泽开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除了难民转接,我还想和各位商量一下计划进度的问题。”
安东尼笑着颔首:“洗耳恭听。”
虽然人心各异,但目前能坐在这里,就说明他们或自觉或被迫,都是需要为了人类稍作努力的。
即使是一直折腾的吴愁,听了夏越泽的发言也只是恹恹长嗯一声。就像夏越泽预测的那样,失去陆惟秋和郁尔安克隆体,又得不到林逾的帮助,吴愁看上去已经毫无斗志了。
“我们整理了当前存活的坐标信息,抛开「酉鸡」和「未羊」两位不论,目前存活的坐标还有001-A2、001-B18、001-B34……”
林逾听他报菜名似的念了十几个编号,安东尼没有出声打断,一直等到夏越泽说完,安东尼唔一声:“听上去还很热闹。”
夏越泽道:“因为您此前都关注「酉鸡」的发育进程去了,这边的进度其实落下不少。”
“但最麻烦的几个都已回收了不是吗?”
“那要看您如何定义‘麻烦’。”
“C5那样?”
“……就目前来看,最麻烦的恐怕是A2。”
夏越泽推了推眼镜,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拆穿了安东尼粉饰的假象:“您和她见过面了对吧?她现在就在东部星域,难道,您是打算包庇她吗?”
林逾的拳头倏然攥紧。
A2——林茜,他的妈妈,也是安东尼名义上的妹妹。
安东尼长久没有应声,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
他头顶的灯光开始频繁闪烁,像是什么急促的求救信号,但安东尼自始至终都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甚至于被夏越泽一语点破之后,他还笑吟吟反问一句:
“我头痛得厉害,能不能别挑这种烦人的事来问了?”
话音刚落,从何来遇始终不曾关闭的录音设备那边,传出一声爆炸的巨响。
林逾呼吸骤止,猛地摁向了何来遇和兰瑞所属的通讯图案,试图引起他们的反应。
可惜在爆炸声的末尾,他只听到了滋滋的电流声,似乎是录音设备已经被不慎损坏。在沙沙的噪音里,又响起如交战一般密集的开火声。
隐隐约约地,传来陆枚声嘶力竭的疾呼:“克洛维斯,后撤——”
“我们是STA的外勤部/队,请你们立刻停止开火!”
间或夹杂着兰瑞饱含怒气的话音,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加疯狂的炮击。
何来遇的通讯也终于断了。
林逾按着玻璃壁的手指处,嚓地裂出一条纹。
他抬起眼睛,定定地瞪向了夏越泽的方向。
后者沉默许久,按动了结束会议的提案按钮。
他的灯光迅速黯淡下去,沉默的海域中,夏越泽良久才发出一声叹息:“我很希望等你自己想明白,可是,敌人不会给我们这么多的时间。”
“连同艾利亚斯的遗体在内,还想再见到他们的话,就请你忠诚且坚定地履行好自己的职责。林逾,求你开恩,如爱他们一般,爱所有人类。
“我愿意用一切来做担保,只要人类熬过此劫,你曾珍爱的所有亲人友人,都会得到帝国最好的待遇。”
玛丽恩的灯光也暗淡了,两人匆匆脱离了这次会议。
只剩下郁兰生、吴愁和安东尼陪着林逾在无声中挣扎,他们看不见彼此神情,因此也看不见林逾四周的玻璃壁都在迅速爬满裂纹。
他恨死自己了。
林逾一边急促按着光脑的通讯,一边恨得想要把整片红水都兴起巨浪,淹了基地、淹了当枢之下、淹了钧天星。
淹了所有的人类也不足泄愤,可最值得恨的分明是他自己。
如果他没有先走一步……
“即使你没有先走一步,他们也有很多办法将你们分开。从一开始要求你们全都过来东部,就只是一个麻痹你们的骗局——这把戏,他们用过不止一次了。”
郁兰生的话音又脆又缓,明明看不见林逾的表情,她却奇异地洞悉了林逾的想法。
林逾没有说话,倒是安东尼长久地“唔”了一声:“「戌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谋士呢,虽然很遗憾他效忠的不是我,但这招釜底抽薪真是用得很漂亮。”
“事已至此,我也直说了吧。”郁兰生道,“安东尼,都到这一步了,你还不打算和我们‘山羊派’联合吗?”
我们,山羊派。
林逾的脑子嗡地炸了。
他无知觉按着通讯,渴望得到一丝来自队友的反应。一边又迫不得已听着这些无聊的党争,但直觉告诉他,郁兰生即将说出一件足以倾覆他所有认知的“事实”。
安东尼没有出声,郁兰生继续说了下去。
“这偷来的帝国,早就该大白于天下,出卖人类之徒,现如今却高高在上扮演着救世主的角色。你们真的甘心让这虚假的历史就此流传?”
吴愁抱着他崭新的布偶小熊,长长叹了一声:“但他们拿住了小鱼的队友。”
他已经完全了解了林逾的死穴。
在南部星域时,为了克洛维斯,林逾甚至动心跟郁兰生离开;在北部星域时,为了郁郁,林逾也一度默许了维多利亚的算计。
尽管说来荒谬又惭愧,但他们“小鱼派”立足的底气就是对林逾力量的崇拜和信赖。
而当皇室拿住林逾的亲人朋友,吴愁就知道,林逾十有八/九都不会再和皇室对抗,因为即使是悍不畏死的林逾,在面对亲友的事时,也会表现出比普通人还要如履薄冰的谨慎。
郁兰生将眼一眯,却是阴沉地一笑:“真的吗?真的相信他们拿住了吗?你们……也太小看「丑牛」和「辰龙」了吧?”
林逾手指微颤,莫名地望了过去。
安东尼也发出沉沉的低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天不惜用‘亲情’骗我也要闯进‘预言’塔的A2——”
吴愁也似恍然大悟,把头闷在小熊的怀抱里,笑声却不可抑止地传了出来:
“果然,想要挟持小鱼队友来利用小鱼的人,除了我们‘小鱼派’还是大有人在。”
郁兰生道:“应该是说多亏了你们在南部星域挟持克洛维斯,才带给我们这么多、这么刚好的灵感启迪。”
谨慎如郁郁,也没能反应过来第一枪是由谁鸣起的。
毫无疑问是对方的人,但这一枪开得没有来由,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杀气。
很奇怪,很奇怪。
对方动手了,而且招招不留情面,显然是无所谓他们死活的。但是这些攻击里并没有杀气,简直像是……
突兀地,郁郁的脑袋里闪现出一个字眼:
绑架。
想到这一点的不知是她,陆枚也紧随其后大喝出声:“克洛维斯,后撤!”
对方明面上的身份终归是帝国关卡,说白了也是官方的人。这样不讲体面地对一群学生动手,不管怎么看都和林逾脱不了干系。
艾利亚斯的遗体也被他们提前运走了,但之前陆枚等人都惦记着林逾的状况,哪怕克洛维斯尝试过交涉,可对帝国习以为常的信任和服从还是让他没有挣扎太久。
现在向来,恐怕包括艾利亚斯的遗体在内,他们所有人都被当作了威胁林逾的筹码。
——难道,他们当真要成拖累吗?
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他都突破了林逾的规则,他都没有再把林逾视若神明了。他才不要承认林逾是遥不可及的神,他才不要承认林逾距离他们有那么远。
“我们是STA的外勤部/队,请你们立刻停止开火!”
兰瑞义正词严的喝令挡在他们身前。
在焦黑的浓烟中,整个飞船都在发出遭受重创的警报,因此,兰瑞的抗议声在其中微如蚊讷。
就像他们低贱的决心,面对命运时,果真无力至此。
陆枚感到无尽的悲意。
他想起艾利亚斯用郁郁身体,往自己体内注射的那三针催化剂。
他想起自己就在原地僵硬地望着。
他想起那一刻胸腔里怦怦膨胀的心脏,挽救一个人的欲望空前强烈,可被羊骨压迫着,他能做到的可能空前渺茫。
克洛维斯根本不听他的。尽管克洛维斯多半也想到了敌人的用意,但陆枚能听到他歇斯底里的暴怒,甚至看到他高举双枪的背影。
在刺目的、尖锐的警报红灯下,陆枚颤抖着手摸向配枪。
郁郁在他身侧:“陆枚。”
陆枚看她,看她冷清清的眉眼里罕见露出一点担忧。
随后,郁郁开口说:“一起。”
陆枚微愣,却被郁郁捏着手腕,牵着那把握枪的手靠近她的胸膛。
枪口抵在郁郁的喉前,郁郁仍然坚定握着他的手。
“我也不想做他们的俘虏。我也和你一起。”
冰凉的手指和他一起叩着扳机,陆枚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听郁郁轻声倒数:“三、二……”
克洛维斯的子弹向回飞旋,啪地打偏了那把配枪。
金光熠熠的竖瞳猛瞪二人:“在这里怎么死得干净,尸/体也会被他们带走的!要想死彻底的话,得把这帮杂碎全杀了再自爆跳进太空啊!”
兰瑞:“……”
兰瑞:“我说你们不要学林逾……”
不要学林逾总想着怎么死干净啊!
可他的话音再一次被轰炸声淹没了。
克洛维斯倒是诡异地鼓舞了二人,在他吼声毕后,郁郁立即持刀纵身扑杀过来。
陆枚在原地眨眨眼睛,看了一眼自己被打飞在地的配枪上狰狞的弹洞,再看一眼不断发送通讯信号,急得手足无措的何来遇。
被陆枚冷冷盯住,何来遇立马松开双手作投降状:“我、我是想给STA发求救,绝对没想干坏事。”
但不等陆枚说话,兰瑞先一步挤开了何来遇。比起何来遇的仓皇茫然,兰瑞的表现冷静不少,甚至没有和陆枚对上眼神,他便自顾自吩咐:“支援系都学过飞船紧急修理吧?你去盯着最关键的要害部位,不能真让飞船沉了。”
“不修通讯设备吗?”
“对方带了信号屏蔽器,而且在太空里,求救信号本来就很难发送。”
“那——”
陆枚本想说左右都是死了,还有什么可挣扎的。克洛维斯提的那个法子就很好,正好他们三个算上兰瑞都是林逾心里有点名次的人,要是能一口气死光了,对林逾也是减负。
兰瑞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深深瞪一眼:“林逾都指挥过我的队友了,我还不能指挥你们吗?”
“……”陆枚抿抿嘴唇。
从规则来说,确实他们还算是结盟的队伍。指挥不在,优先听取盟友指挥的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但是……
兰瑞不理他了,而是转向何来遇:“何来遇,把‘读档’借给林逾!”
何来遇长长地哎了一声,眼神戚戚,但还是按动了自己光脑上的某个按键。
兰瑞又对陆枚低声叮嘱:“十分钟。我要你们无论如何撑住十分钟,不能死,也绝对不能被他们带走。”
陆枚眸色深深,默了片刻:“就当是为了林逾,我再信你一次。”
“我使用过一号技术‘预言’。‘预言’里说,绵羊派这次是不可能拿下你的三个队友的。”
安东尼心平气和地宣布:
“兰瑞·法雷尔,是绵羊派防不胜防的叛徒,之一。”
林逾坠入了一片深沉的幻梦。
梦境深邃悠长,是来自安东尼的“赋予”。
此刻他才意识到,北部星域所说的“借用”并不是真的双方异能者同意就能借用,所有有关“剥夺”的惩罚,和有关“赋予”的奖励,都绕不开安东尼这一媒介。
安东尼·亚米德森,亦或者称,安东尼·莱希特。
此人一直旁观着所有,像一视同仁的神,也像自甘沉沦的最彻底、最忠诚的工具。
林逾自始至终未能看清安东尼的五官,但他清晰地听见安东尼含着笑意的低语:
“我只强调三件事。”
“第一,即使你在飞船里,他们也有办法单独对你的队友下手,所以省去你的自责和内疚;
“第二,「辰龙」的‘读档’即将为你所用,时限不定,次数仅有1次,在此期间你可以任意读取任何一个精神力低于你、或者曾经被「辰龙」读取过记忆的人的记忆;
“第三,「丑牛」——兰瑞·法雷尔托我捎给你一句话。”
林逾定了定神,听见安东尼说:
“我爱我友,我爱同胞,我更爱真理。且我知道,你亦如此。”
林逾的眼前豁然开朗。
重重叠叠的白雾散尽,面前呈现的却再不是寂暗红水里漂泊的蛙人和残肢。
是烟柳画廊、是浩渺云波。是珠帘玉拂叠在朱墙翠瓦,是香风袭面吹开十里锦春。
林逾站在烟水之上的桥面,桥下是船夫撑篙慢哼的小调,桥上是行人相携不断的笑语。
他呆呆站着。
直到有人遥遥地呼唤:“诺亚——”
林逾应声望过去,转头时窥见桥下水面映出他的倒影。
那是一头如瀑的白发,披了一背,神色从容若笑,怎么看都是个温柔端庄的人。
而喉咙已经不可自控地发出声音,对着刚才叫他的人喊:“郁姑娘,可让在下好等。”
对方骑着一辆和周围格格不入的磁悬浮机车,嚓地停在桥边,冲诺亚扬眉一笑,顺带丢了一个头盔过来:“抱歉啦抱歉,来,上车!”
“我爱我友,我爱同胞,我更爱真理”
化用亚里士多德“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