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过来述职的武将包括谢琅在内一共三人另外两个品阶较低,又有自陈书在,很快便结束了流程。
雪仍在下。
兵部衙署与督查院离得很近步行就能走到,卫瑾瑜撑伞出了兵部大门,刚走了一段路就见前面巷子里走出个人大约已经等了有一会儿功夫肩甲上落了不少雪。
卫瑾瑜停了步,问:“有事?”
谢琅笑了笑。
“没事就不能同你说说话了么?”
说着,视线落到那身绯色官服上。
“天这么冷,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出来连件氅衣也不带。”
卫瑾瑜眼底毫无波动。
道:“我还有公务,谢将军若无旁事恕不奉陪了。”
卫瑾瑜继续往前走。
谢琅抱臂在后面跟着问:“我让人送你的松子你可尝了?”
没有应答。
谢琅接着问:“那之前的柿子呢?”
卫瑾瑜终于再一次停了步。
没有回头只道:“谢将军,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谢琅笑着问何事。
卫瑾瑜眼梢尽是冷意:“你我已经和离了你送我这些东西有贿赂当朝御史之嫌,足够我上书参你一本。”
谢琅抬手揉了揉额。
“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不收。这贿赂与否总要有个标准按着你们督查院的标准送什么东西才不算贿赂。”
卫瑾瑜抿了下唇道:“寸丝寸线,皆为贿赂。”
“这样幼稚的把戏停止吧。”
谢琅也终于收敛了神色,直至此刻,他眉间刻意压着的锐利与落寞方显露出一些,说:“瑾瑜,你知道,那日送你回公主府,看着你走进公主府的大门时,我在想什么么?”
街道极安静,仿佛雪花落于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到。
“我在想,总有一日,我要正大光明的,将你从那道门里,再迎娶一次。”
卫瑾瑜终于一扯唇角,转过了头。
用仿佛看大傻子的目光看面前人一眼,道:“谢唯慎,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得逍遥、快活、自在,我为何要想不开,与你重归于好。”
“再说,我如今官居四品,你也不过三品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求娶我。”
语罢,卫瑾瑜径直往前面督查院衙署走了。
谢琅立在雪中,凝视着那道身影,久久不动。
不多时,李崖急匆匆从后面跑来,气喘吁吁唤了声“世子”。
谢琅方放下臂回头。
“何事?”
“世子,王青死了。”
李崖喘着气道。
谢琅正整理袖口的手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他来上京后,一直躲在一位远房表兄家中,自打来兵部检举过世子后,就没出过门,可今日都过早膳时辰了,他住的那间屋子,屋门一直没开,赵元他们觉得不对劲,偷偷潜进去一看,才发现人躺在地上,胸口中了一刀,已经没了气。身体还有余温,应该刚死不久,这帮人——下手也太快了。”
“不奇怪。”
谢琅一扯唇角:“本世子既能全须全尾从这里出来,他们便不会让王青活着。”
李崖道:“听闻这回京察,吏部裁撤了一大批官员下来,都是素日里与卫氏姚氏不对付的,连韩氏子弟都殃及了一波。近来京营调动亦很频繁,京营指挥使萧煜昨日又被卫悯召到乌衣台,卫氏怕是要有大动作。这回要不是世子未雨绸缪,早有防备,恐怕也要遭了毒手。以往卫氏顾忌名声,行事还收敛着,眼下可是真正的一手遮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满朝文武,都上赶着去乌衣台投诚,生怕京察被波及,仕途不保。”
“属下还听说,卫悯打算在三日后大朝会上联合诸世家请立雍王为太子。”
谢琅望了眼晦暗天空。
“陛下有摆脱世家控制之心,卫氏自然是不乐意的,京察不过敲山震虎而已。”
李崖担忧道:“距离十五没剩几日,吏部今年特意召各方边将回京京察,实在不同寻常,侯爷若真回京述职,也不知会不会有危险,可若不回来,吏部定要以此为借口拿捏谢氏错处,明年开春的军粮怕又是一大难关。”
谢琅道:“我已写信告知爹和三叔上京的情况,他们必会有所防备,且看爹如何安排吧。”
李崖看了眼空荡荡的街道,试探问:“世子不是在等卫三公子么?可等到人了?”
谢琅没说话。
李崖也识趣不再问,转到另一个话题。
“二爷听说世子今日回来,已经在行辕里备好了酒食,等着给世子接风洗尘呢。世子可要过去?”
谢琅摇头。
“不了,直接回府。”
“那二爷那边?”
“你替我去吃吧,就说我要写自陈书,兵部催得紧,实在耽搁不得。”
李崖虽然乐意去蹭酒食,还是忍不住道:“世子不过去,二爷怕会不高兴。”
谢琅冷笑。
“你如今是越发想步雍临的后尘了。”
李崖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话。
只是忍不住纳罕,自家世子明明对自陈书这种东西不屑一顾,称用来擦屁股都嫌纸面不干净,如今怎么突然如此积极上进要写自陈书了。
谢琅直接骑马回到谢府,孟祥已经站在门口迎接。
府门大开,庭院台阶干干净净,一点雪都不见,显然是用心打扫过的。孟祥替他牵了马,笑道:“热水和酒食都已经热好,世子快去更衣吃些东西,暖暖身吧。”
进了府,孟祥直接引着谢琅往主院走。
不料谢琅道:“去东跨院吧。”
孟祥一愣。
自打半年前卫三公子搬走之后,世子就一头扎进了京南大营里,整整大半年,除了例行回兵部办事,几乎没回过谢府,偶尔回来,也是到主院书房里睡,从不踏足东跨院。
孟祥忙道:“成,只是东跨院久不住人,屋子怕冷得厉害,属下这就让人把炉子和炭盆都挪过去。”
谢琅自己先往前走了。
到了东跨院,只有两个负责洒扫的仆从在忙活,大约没料到谢琅会突然进来,两人匆忙行礼。
谢琅摆手,让人退下,直接推门进了屋里。
已是午后,因是雪天,屋里有些晦暗,然一陈一设,皆与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无论他回来得早与晚,都不可能看到那个人坐在榻上或帐内看书了。
不经意往内一望,视线一顿。
小书阁里,竟然亮着灯火,谢琅心头突一跳,立刻大步往内走去,因为走得太急,直接踢翻了一个矮凳。
孟祥恰好领着人送炭盆进来,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忙进屋查看情况,一看,就见谢琅背对众人,沉默立在小书阁唯一的一张书案前。
孟祥望着案上亮着的灯烛,瞬间明白什么,低声道:“应是下人在打扫屋子时点起来的,属下这就灭了。”
“不用了。”
谢琅直接在书案后坐了,道:“把酒食都送到这里来吧。”
孟祥见他铺纸研墨,似要写东西的样子,忙应是。
行辕里,听到李崖传来的话,崔灏不由皱起眉,道:“说是写自陈书,我看他多半还是躲着我,不想见我吧。兵部再紧着要,还能连吃顿饭的功夫也没有?”
在崔灏面前,李崖也得谨言慎行,紧忙赔笑:“二爷说得哪里话,世子他怎会不想见您,实在是今日述职,吏部和兵部催得紧,勒令世子必须尽快将自陈书交上,否则就要给世子记大过。”
崔灏冷哼。
“你不必拿这话诓我,他什么心事,我还不知道么?他如今心里是还怨恨着我,觉得是我的缘故,害得那卫三与他和离。他也不想想,我若真有这么大能耐,当日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再说,那卫三是寻常人么?也就他被美色迷了眼,觉着我能有本事欺负得了那卫氏的嫡孙。我听说今日述职,那卫三也在?”
李崖说是。
崔灏问:“那卫三可看在昔日旧情份上,替他周全一二了?”
李崖道:“属下在外头等着,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况。”
“不用看我也知道,那卫三能理他才怪,多半是他又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人家还不一定理他。我真是不明白,他到底是被灌了哪门子的迷魂汤,如今谢氏站在陛下那一边,卫氏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他堂堂一个谢氏世子,北境军少统帅,不忧心正事,反而天天把一个卫氏嫡孙搁在心尖上,丢不了放不下,到底想作甚。”
正说着话,苏文卿由苍伯撑着伞从外面走了进来。
得知谢琅没有过来,苏文卿劝道:“如今兵部盯世子盯得正紧,这自陈书虽不算多重要,可若不按时交上,被人拿住把柄,到底于世子不利,世子谨慎些也是对的。”
崔灏点头。
“我岂能不知。如今卫氏一手遮天,京中人心惶惶,你这阵子也要当心一些,千万莫被卫氏拿住错处,行辕这边也少过来。”
“孩儿明白,只是如今这形势,孩儿倒是更担心谢伯父那边。”
崔灏道:“唯慎已经写信给他父亲,以大哥的敏锐,定会周全筹谋,倒是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
说完握起筷子,看了眼还杵在一边的李崖和雍临,道:“他不来,咱们自己吃便是,都坐下吧。”
**
卫瑾瑜回到公主府已是夜里。
照例留杨瑞在外面廊下,独自进了屋里。
屋里地龙烧得很旺,卫瑾瑜换了常服,便直接坐到书案后,翻看几卷没有看完的陈年卷宗。看到关键处,正欲提笔记录下来,不经意一侧目,看到了摆着案上的那只青花瓷盘。
瓷盘里的莲花自然已经不在,两尾锦鲤倒还活泼游动着。
水底沉着几颗莲子。
卫瑾瑜盯着看了片刻,不妨一阵冷风穿窗而入,忍不住掩唇咳了声。
桑行端着药进来,见状,连忙搁下药碗,过去把窗户关上,道:“少主一到冬日就爱犯病,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又熬夜看这些东西。”
“我没事。”
“药搁在这儿就成,阿翁休息去吧。”
桑行知道劝也无用,又吩咐仆从往炭盆里多添了一些银丝碳,正要退下,门房来报:“公子,定渊侯府那位谢世子过来了。”
桑行疑是听错。
“你说谁?”
“就……那位谢世子。”
门房显然也颇为震惊意外。
以往这位世子只是派人往府中送吃食送各种小玩意儿,都被公子拒收,如今人竟亲自过来了。这位世子是不是忘了,自家公子已经与他和离了。
卫瑾瑜又咳了声。
直接道:“就说我睡下了。”
门房:“可谢世子说,他是过来给公子送自陈书的。”
桑行越发困惑。
“自陈书?”
“是,谢世子说,他草写了两页,不知是否合格,想请公子指教一下,免得写完了再重头改。”
桑行去看卫瑾瑜:“少主这?”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让他把东西留下即可。”
这语气显然是没有转圜余地了,桑行示意门房去传话。
门房点头应下,很快便回来,手里捧着几页纸。
桑行奇怪:“不是只写了两页?”
门房:“大约只是一个粗略说法?”
说着,把那几页纸恭敬呈到卫瑾瑜案上。
卫瑾瑜看了眼,放在最上面的一页龙飞凤舞,大概能看清楚是在誊抄军报。
大半夜的,谢琅应当不会无聊到来给他送这种玩意儿。
卫瑾瑜忍着气,拿过那沓纸,第一页第二页全是军报,到了第三页,却是变成了较为工整的字体。
上面却是写着半阙诗: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1)
拿开第三页,第四页也是写着半首诗:
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2)
卫瑾瑜继续往下翻。
第五页:
京南山上,思汝心切,某日偶得诗二首,颇能解衷肠,故创飞星、流光二营,聊表吾对汝之缱绻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