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
息风城,潇湘宫。
清晨的日光沿着格窗落入奢靡的宫殿之内,映出一片熠熠之辉。林晚霞将茶杯往红木几案上重重一搁,周围一圈儿婢女战战兢兢地屏息,大气儿都不敢出。
“你给本宫再说一遍?”
容貌美艳的夫人双腿叠交着坐于椅上,柳眉倒竖,眯细了一双尖挑的桃花眼,阴着嗓子道,“教主要将小姐遣送去分舵!?”
站在林夫人面前的年婢子有些古怪,虽也是婢女打扮,其神情体态却自有一股凌厉之气,很像是习武之人,只能从向着夫人弯腰时的谦卑看出一丝下人的特征,“是,调令是今晨从养心殿里下来的,已经送到小姐的水月殿了。”
“还有消息说……教主令薛长老替了左使的刑堂堂主一职,也就在今晨。”
“什么?”林晚霞眼神更加深沉,脸色变幻不定,“那左使呢?”
古怪的婢女回道:“教主未有其他安排,因而左使如今并无其他实职,也无任务在身。”
林晚霞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嗯声,她锁眉更紧,姿态慵懒又不失优雅地从椅上站起,缓缓地踱步沉思。云鬓上的金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而动,无声地摇曳。
太奇怪了,左使萧东河的刑堂主做的好好的,长老薛独行的鬼门门主也当了几十年,万万没有随意调动之理……
云长流如今已经毒发次,足可称是病入膏肓,他突然这么折腾是个什么意思?
——等等,不对!
外调云婵娟……将萧左使上的事务交接于他人……次毒发,病入膏肓的时候……
恍若酸麻的冷电窜过全身,一个惊骇的念头冲入林晚霞的脑海,顿时叫她头脑一昏!
难道说——云长流有意禅位于萧东河?他宁可叫烛阴教主从此不姓云,也不愿将次任教主之位传给娟儿么!?
林晚霞一双美眸倏然间荡起毒辣的寒光。却忽而听见有足声靠近,又一个婢女自外面匆匆而来,低首款步走近了她,气势是同方才说话的那个如出一辙的古怪而凌厉。
“禀夫人,教主方才自回到养心殿后,往鬼门调了阴鬼,据我们的人打探……似乎约有百只。”
“百只阴鬼?”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红唇扇动,下意识低声重复了一句,“百只……”
这可真是怪事接连。别看一百这个数目乍一听没什么气势,然而阴鬼乃鬼门倾全力锤炼出来的绝世死士,在精而不在多,个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高。
随便一只阴鬼放出去,都会是令人胆寒的绝顶刺客;而一百只阴鬼,绝对是一股能令江湖上那些大势力都心惊的一股力量。
这个数目,同时也意味着鬼门待命的阴鬼几乎倾巢而出,甚至有可能将正巡守当职的阴鬼也抽调了一些过来。
云长流究竟要做什么才会需要这么多阴鬼?林晚霞百思不得其解,又问道:“方位呢?阴鬼们往哪里去的?”
那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年女婢,后进来的女婢上前回答:“往西南,似是欲入坠日谷。”
坠日谷!江湖盛传的五大凶地之一,最适合埋伏仇杀的天险之地。几百年来,数不清的恩怨在此地终结,数不清的豪侠与恶徒长眠于坠日谷的残阳之。
正所谓:血阳坠处,英雄埋骨。
林晚霞的脸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慢着……娟儿被遣送的分舵是哪一座!?”
……
片刻之后,养心殿里闯入了小姐的粉裙身影。
“长流哥哥!”
一声娇喝,云婵娟怒气冲冲地奔过来,将那一纸按着教主大印的调令往云长流眼前的地上一摔,抬脚就踩了上去,“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云长流刚亲写完一纸书信,面前的桌案上是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墨纸砚。他一只半曲成拳,疲倦地撑着太阳穴,望着云婵娟的目光微微有些松散。
破晓时分,云长流硬是靠自己从刑堂一步步挪回了养心殿。在逢春生毒肆虐的情况下自废成内力可不是好受的,强撑面子的后果,令他在迈入大门的那一刻险些没晕过去。
最后是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的,他还有事必须要做。
就在自上回昏迷清醒之后的短短日里,教主做了个重大决定。
其一是与阿苦成婚。这辈子给不了阿苦一颗真心,那么至少要还了恩义,补偿给他余生安稳。
其二便是给无绝的封脉镇元针。
其实云长流也曾想过,若自己当真是个大公无私的教主,本该禅位给无绝的。
可他到底还存着私心。无绝性子狠决隐忍又有些偏执,太易迷入执念之,云长流怕他会被自己的遗愿所困,此后半生只晓得为烛阴教呕心沥血,把自己榨干了气力。倘真如此,黄泉之下,奈何桥旁,他也无法瞑目。
最终还是决定,用一身内力为无绝护体疗伤,等他死后就放人离开。????还记得无绝说过,若是两情相悦又情深不寿,活下去的那个就该替亡者补上双份的平安喜乐。若是他这份内力能替护法添多一份安乐,也就算值了。
至于其……
云长流调整了呼吸,闭目凝神。再睁开时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不是看过了调令么?这些年你母亲惯的你不成样子,也该磨砺一番,且去外头历练个年五载再回息风城罢。”
“什么?”云婵娟无法接受地瞪大了眼,声音一下子变了调子,“长流哥哥你说什么……去外头?我一个人?年五载?难道你真的要赶我走!”
云婵娟是今日早上被林晚霞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她的好娘亲以从未有过的阴寒脸色告诉她,长流哥哥不愿她做教主,长流哥哥要驱逐她,还要在驱逐的半途上派阴鬼杀死她以除后患。
小姐自然是不相信的。
太好笑了,长流哥哥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虽然现在她们兄妹关系的确冷了许多,可长流哥哥怎么可能害她?怎么可能舍得把她一个人赶出家门?
云婵娟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娘亲在吓唬她呢。
她又生气又委屈,瞒着娘亲偷偷跑过来向长兄追问。本以为,只要把误会说开了便好了,哪曾想到云长流居然是真的要她离开息风城!
“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听着妹妹不甘的高叫声,云长流心里沉重地坠下去。他正欲开口,可还没能发声眼前便猛地一阵泛黑,金星乱冒。
教主双不着痕迹地撑住桌案,喘息微急。他本以为缓一缓就能好转,难受的感觉却愈加剧烈起来。
糟了,这像是不太妙……
云长流心知不好,抬头勉力克制着声音的虚弱,“婵娟……我如今累得很,此事下回再……”
他其实很少说这种示弱的话,只是实在不想在这个妹妹面前晕过去。
“你别想糊弄我!”云婵娟并未发现哥哥的异样,她气愤地双叉腰,脚下又使劲儿碾了碾那调令,“你这大令上分明叫我后日便出发,我现在不问清楚,哪还有什么下回!?”
“你说啊,到底凭什么——是不是因为关无绝?”
有那么一瞬间,云婵娟的脑海里划过了上回那个叫阿苦的青衫药人对她说的话。然而,就要被长兄扫地出门的恐慌立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她红着眼怒道,“因为我要找他麻烦,所以你就想把我赶走吗?”
“你为了和他好,不仅忘了丹景哥,现在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婵娟!”云长流眼神一冷,猛地起身,却又立刻扶住了案角,垂头紧皱着眉道,“……你先回去,不要耍性子了。我当真身子不适……”
“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的!”
云婵娟往前逼近两步,眼睛死死盯着云长流。不让她做教主、要赶她出息风城都是真的……那么难道说,娘亲说长流哥哥要杀她也是真的?她还是不肯信!
“你说话啊,给我一个解释。告诉你,我也是堂堂烛阴教小姐,如果不讲清楚,别以为我会甘心受你摆弄!”
云长流撑着桌案的微微发抖,散下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只能听见声音夹杂着不正常的紊乱低喘,“别……别吵……”
“呵呵,长流哥哥是不是觉得我碍着你了?”
云婵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委屈得紧。小姐把她尖尖的下巴一昂,冷笑起来,讥讽道:
“对咯,等我滚了之后,你就可以尽情和关无绝日夜做那没羞没臊的事!”
“什么弟妹骨肉情,哪能比得上这事来的舒爽快活!”
“……娟儿。”
云长流忽然很缓慢地把头抬了起来,可眼底仅存的一点光亮却随之暗了下去。
他用有些散乱的目光,再次深深地凝望着妹妹的脸,“……够了。”
够了,够了。
当年那个咯咯笑着给他从窗户里抛野花的女孩儿,终究还是找不见了。
云长流慢慢地将眼睑合上,唇间漏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含着分疲倦和分释然。
“不必再说这样的话。”
“幼时欠你的情分,我……还清了……”
“你在说什么东西?”
云婵娟跨前两步,伸恼怒地推他,将他的衣襟猛地一拽,“长流哥哥我告诉你,只要你敢把我送出息风城一步,我这辈子就再也不——”
出乎意料。
她的力道没有遭到一点抗拒。
云长流顺着她的拉拽软绵绵地倒下来,一头栽倒在妹妹怀里,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如纸。
云婵娟身上一沉。她毫无防备,脚下不稳地倒退几步,愣愣地一屁股坐倒在养心殿的地上。
“长流哥……哥?”
云长流人事不省,呼吸微弱得近乎没有。
婵娟小姐张着嘴,盯了昏迷的长兄呆了半天。
她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惊惶地喊起来,“长流哥哥?长流哥哥?……长流哥哥!”
云婵娟慌乱地推他叫他,却得不到一丝回应。她指颤抖着,又去碰大哥惨白的和脸颊。得到的触感是一片冰冷,丝毫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醒醒,醒醒……你醒醒!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向着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向来孤高强悍、沉稳镇静的教主哥哥,会有一天冰冷苍白地倒在自己怀里,怎么叫也叫不醒,气息越来越弱。
简直像,简直像下一刻就要……
——“云长流的逢春生毒已入骨蚀腑,活不了多久。”
她从未在意过的娘亲的这句话,在将将被她遗忘的边缘陡生出尖锐的刺,直刺的她鲜血淋漓,浑身发抖。
“不,不要,不要……哥哥别吓娟儿!”
云婵娟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来,她握紧了云长流的,拼命输入内力,哆嗦着哭道,“我错了,我错了!别这样吓我……”
然而她的内力送入兄长体内,却如泥牛入海般徒劳地散去。
她和云长流之间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后者散去成内力而引起的逢春生毒发,又哪里是以小姐之力就能压的下去的?
“不要不要,长流哥哥,求求你……”
转眼间,惊惶伴随着泪水爬满了云婵娟娇俏的脸,她终于四面环顾,无助地嘶声哭喊起来,“来人……快来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