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丹景与林晚霞走后,息风城里似乎又冷清下来一些。
娇蛮如灼艳牡丹的婵娟小姐走了,骄矜如赤诚烈火的丹景少爷走了,一夜白头的老教主仍是不肯从烟云宫出来,四方护法关无绝仍是昏迷不醒,教主云长流阴郁不理事,其余诸人也没有劲头乐呵了。
现在,所有人都指着关无绝能快些醒过来。
春季,正一日又一日地过去。
林晚霞母子都出城有几天了,一早就准备离教的云孤雁却现在还未动身,看那意思似乎是要等关护法醒来再走。
老教主没来看过护法,温环倒是来过好几回。遇上云长流也不怕尴尬,坦坦荡荡地长揖认罪,就算被教主甩冷脸也不动声色,定力好得很。
关木衍还是每天都会来给关无绝施针,他总劝别人多跟护法说说话,说不定就能把昏睡的人唤醒了;可老头子自己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常常望着床上的病人呆坐许久。
不过也有一天破例,那日关木衍进屋的时候,正望见云长流将新剪的桃枝插入床头小案上的那个粉彩瓷瓶中。
指尖柔柔拂过桃花,花蕊上尚有露珠如泪,晶莹欲滴。
云长流把花插完之后就走了出去,而长老默然走了进来。
老人伸手摸了摸关无绝的额头,凝望着他合拢的双眼,许久才叹道:“唉……如今可算有人疼你了,该苦尽甘来了。这孩子,怎么还不肯醒呐?”
这段日子里,烛阴教内外的诸大事务都由左右使一同担着。哪怕云教主再如何明里暗里地表达着想要禅位的意思,萧东河也依旧固执地不肯接。
左使还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教主禀过,倘若关无绝一醒来发现他的教主竟不是教主了,以护法那脆弱的小心脏可不得吓得再晕过去。
结果云长流听了之后,沉思片刻,居然真的从此以后就不再提这一茬了。
和这些人相比,云长流反倒成了最不急躁的那个,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至于暗地里,息风城里的人天天担心着教主今儿疯没疯,明儿又会不会疯,这就是另一桩事儿了。
到了季春时节,其他人都开始焦虑不堪,云教主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带他的护法搬出了清绝居。
也没要其余侍从婢女,云长流带着关无绝,两个人,住进了山腰那间木屋之中。
木屋被修好了,桃林也新种了。
从木雕的窗棂往外瞧,正好能看见一枝被繁花压低了的新桠;再往远看去,对面的树枝上,有对喜鹊安了新巢。
而更远处,白云淡淡地飘,苍空湛蓝如海。
都还如旧日。还如那一切苦难都已种下因,却还未来得及结出果的旧日。
只是每天的清晨、正午与傍晚,每天的黎明破夜、丽日当空与红霞浪涌之时,煮药做饭、拾掇屋子的那个人换成了云长流。
教主本是从未做过这些的,好在他性子足够细心耐心。曾经阿苦拿半个时辰就能做好的杂活儿,他拿一个时辰做,慢慢的也就熟练起来了。
有天晚上温枫来看护法,握着关无绝的手同他低语。近侍自是知道护法最牵挂着什么,一句句说的都是云长流的事情,求他快些醒来看一看他的教主。
结果云长流端着新煮的药走进来,淡然一扫温枫:“别唤他。他累了,让他睡。”
温枫忙站起身,想接教主手中的药。云长流却不给他,自己坐下来抱关无绝起身。
自从搬回木屋之后,教主天天亲手给护法喂药,擦洗身子,按揉四肢,做那些本应由下人来做的活儿,但甚少同关无绝说话。
在云长流以为关无绝已死的那几天里,他痛到心魂溃决神智涣散,半真半假地疯了好几天,每日都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自言自语,像是要把这些年沉默寡言剩下的份儿都给补上。
可如今关无绝回到他身边了,云长流反而不和活人开口了。温枫便试探着劝道:“可是教主,关长老曾说……”
“不,”云长流拨了拨关无绝脸侧的发丝,将掌心贴在昏睡之人冰冷的脸上,“本座这几日想了想,觉得这样很好。”
“——!?”
温枫猝然惊恐地望向云长流。
他把关无绝搂在怀里,端过药来,嗓音淡漠道:“无绝若真醒过来了,大约还要忍痛受苦。他不愿醒,想必是睡着能舒服些,那还不如……”
“无论如何,本座也是要陪他一辈子的。是睡是醒,归根结底又能如何?”
“……”
温枫愣了许久才点点头,走人。他恍恍惚惚地转出门来,正好撞上同样是来探望的萧东河。
近侍扯着左使的衣袖,语调麻木:“完了,完了……教主可能真的快要疯了……”
木屋外的萧东河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近侍的脸,“得了吧,你从十几天前就和我哭你教主快要疯了呢。”
温枫失魂落魄,茫然道:“可……”
他心里说:可我怎么觉得这回是真的呢……
“振作着点儿,温近侍。”萧东河用力拍了一下温枫的后背,沉声道,“怎么着,也得等这个春天过去再说罢。”
……
片刻后,药碗空了。
木屋内,云长流点燃了烛台。教主自己是不太喜欢点灯的,从小的毛病;可他会为了阿苦,为了关无绝去记得点灯,也是从小到大未曾变过。
四壁被染上混黄的光亮,也暖暖照着床上那人苍白的面颊,低垂的鸦睫。
云长流挽起衣袖,去将药碗等一应物什洗干净了,又将地板扫了一遍,最后简单洗漱一番,解开发带除去外衣,再转回床榻前。
云长流惯例地俯身下来,瞳中似蕴着纯透的光点。他单手虚虚撑在护法枕边,低头轻吻了一下关无绝的眉心。
教主舒眉敛眸,嗓音低柔如冬雪融作的潺潺春水,含着一圈圈儿荡开的涟漪,回荡在护法耳边,“……安心睡。”
烛光下,两人一躺一立。
此刻交缠于床榻的身影,宛如化作一体。
他不催他醒来,却哄他睡。
这一夜,灯烛长燃。
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次日破晓,烛泪干涸,灯火已熄。
如之前的每一个破晓。
破晓的天光自木窗外攀进了屋内,如一束鱼肚白的藤蔓,伸展着细小的生机。
那光藤先是爬过窗台下干净的地板,继而抚过案上已灭的烛台,又沿着椅子蜿蜒而上,照耀着自毛毯中滑落下来的那一袭雪袖。
最后,它于床头游弋,试探着在沉眠的病人眼睫上闪光。
漆黑细密的长睫,就在此刻无声地轻颤。
颤了两下,便继续归于沉寂。
又大约半刻钟之后,床上关无绝一直浅而平缓的呼吸,忽而略乱了两拍。他眼睑动了动,唇角也似乎微不可察地抿紧了些许。
终于,就在惨白瘦弱的手指下意识在床单上勾出一点褶皱之后,已经昏迷了月余的四方护法,终于缓缓地苏醒过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关无绝醒过来了,他被仔细地裹在暖和的两层软被深处,妥帖而舒适,意识却犹带着昏睡过久后的迷蒙不清。
他似乎是睡了好久好久,他已许久都没有这么安逸地睡过一个不被打扰的长觉。
仿佛沉于明亮的海中,身周却一直是暖洋洋的。有最令他心安的气息萦绕着,有人抱着他,亲吻他,予他花香,允他安眠……
关无绝茫然地眨了眨眼,吃力地将头自枕上侧过去一点。
……他的视野还有些模糊,又被笼在一层薄薄的晨曦白芒之中,云长流清美的眉眼近在咫尺,却像是隔了层远山湿雾。
云长流尚于他床边的椅上浅眠未醒。身上只搭了条毛绒毯子,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在椅子的单条脚边上,露出的一点点指尖洁白如玉。
关无绝怔怔地凝望着云长流许久,神魂颠倒。
他只觉得好奇怪,太奇怪了。那颗废用的心脏,明明早就该停歇了,可此时竟也还能再跳动起来,一下下在胸腔里撞,撞得他浑身滚烫浑身发抖。
好近,他的教主离他好近。
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了。
他的教主还是那样美若仙神。
可又怎的变得这般疲倦憔悴?
那逢春生可除干净了么?
那毁去的内力可有法子补回来么?
教主怎么能这么就睡着了?
万一着凉……
关无绝意识不清,思绪颠三倒四地乱跑。他想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给教主分过去,茫然将手腕提了提,却无力地软软坠了回去。
那声音,轻的连醒着的人都不一定能听见。可在床边睡着的云长流却浑身一颤,猝然惊醒过来。教主乍一回头,长眸中便落入了关无绝怔忡望着这边的模样。
云长流失声了,他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却腿一软跌坐回去。他眼中渐渐泛起水光,一点点伸出双臂,只虚搂着关无绝的身子,连触碰都不敢触碰。
关无绝的视线却又开始虚飘,他目光越过了云长流,终于看见了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现实中却早已应被他亲手烧毁的,秀气而明媚的木屋。
木屋的窗外,赫然是夭桃灼灼。
风吹落花如雨,鸟雀扑棱棱飞向长空。
“这不是我的花儿么……”
关无绝低弱地呢喃着。他看了窗外半晌,那双眼睛里雾气茫茫的,许久才又有些昏蒙地喃喃道,“……我做梦了么。”
关无绝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死是活,他有些分不清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是不是上天难得的一次施舍,肯叫他在临终之前再回到最无法割舍的旧地,好生看一眼他最牵念的人。
于是他虚弱地笑了笑,对云长流轻轻道:“教主啊。”
可被护法这么一叫,云长流的神色却惶然更深。他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轻轻地触碰关无绝的脸颊,碰一下又缩回去,再伸出来摸他。
就这样反复许久,云长流神色仍是空茫一片,却已不自知地落下泪来,他终于哽咽地唤出一句,“无绝……!”
关无绝软软地弯了弯眉眼,看云长流的手指在自己唇边抖个不停,忍不住很轻地咬住了他的指甲,用微弱的气声含糊道:“……教主……无绝……好想您啊……”
云长流无措至极,动也不敢动。
……其实这么多天要疯不疯地榨干精力死熬下来,对于逢春生刚除的云长流来说,也早就逼近了身体的极限。
教主早就浑浑噩噩了许多天,此刻的神志也是不怎么清楚的,由是他竟也下意识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晨光中的幻觉。
由是他骨头麻软,神智被阵阵冲荡,简直想要晕过去,湿润的双眼却眨也不眨地望着关无绝。
他生怕,下一刻就是幻梦破碎。悠悠醒转来后,留给他的还是那个孤寂的木屋,燃尽的烛台,和躺在床上永远不能醒来的昏眠之人。
关无绝卧在床上,半张着眼轻轻地问:“教主,这是……梦么?”
云长流就迷糊着轻轻地应:“……是,是好梦。”
关无绝闻言似乎很是欣悦,眸子都亮了起来。他似乎有了点力气,竟要去握云长流的手。
教主吃了一惊,连忙把自己的手塞进他凉凉掌心里,一叠声地安抚他别乱动。关无绝又低垂着眼微笑,神色三分愧疚七分柔情,艰难地吐字,“教主……无绝从前……做错了很多事……您别难过……逢春生已除,您好好活着……”
云长流如遭雷殛,猛地反握住关无绝的手,几乎是恳求一般地,痛苦颤抖着,“不……不要说。”
“无绝蒙教主错爱……”关无绝闭眼摇头,“只恨此生无缘,下辈子……”
几句话下来,他有些续不上气。关无绝只好停下,脸色苍白地喘了喘,才复睁眼含笑望着云长流,低声说完这句,“下辈子,无绝还要跟您的……”
入耳的本该是令人悸动的誓约,云长流目色已是彻底的哀戚,心中荒如沙吹,只当眼前之景乃是护法托梦诀别。
他恍然间惴惴无力,只求关无绝能在此间停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开口时嗓子都沙哑了,“都是梦了,你怎……还不肯说点好听的?”
关无绝便弱弱地哼着,把脸贴上去蹭云长流的手背,“嗯……您想听……什么好听的……”
云长流想了想,把眼一闭,绷紧了牙关道:“说……你那天未曾骗我,说你会回来。”
关无绝的眼神闪了一下,歉然地黯淡下来,难过地颤声道,“……您换个,换个别的……成么?”
云长流脸上血色尽褪,宛如心口被狠狠剜了血淋淋的一块。他如坠寒渊,耳中嗡嗡一片乱响,已经连自己下意识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你喜欢我。”
这下,关无绝的眉宇总算再度舒展。
他软软道:“无绝当然……当然最喜欢您了……”
云长流“嗯”地一声,似已释然。他看出护法渐渐精力不济,便伸手抱着关无绝,一下下拍抚着低低哄道,“够了,睡吧……睡会儿。”
关无绝身心俱暖。他在困倦中稍微抬了抬头,唇瓣就贴上了云长流犹挂着浅浅泪痕的脸颊。护法亲了亲,方才心满意足地合了眼。
他在云长流的抚慰中,又沉沉地睡着了。
……
日头,东升西落。
待近侍温枫再来到这间木屋之时,又是晚上了。
暮色四合中,他刚把门一推开,就看见云长流直直地坐在床上,双手抱着仍在安稳睡着的关无绝,神色恍惚不定。
云长流这模样直把温枫吓得心头一跳。近侍刚欲开口问,就听见教主茫然地自言自语了三个字:“暮花天……不是梦。”
云长流缓慢地转过头来,盯着温枫,一字一句:“无绝他醒了。”
温近侍脑中轰隆隆炸的一片花白,他恐惧地大睁双眼,哆嗦着:“教主您……”
云长流痴痴笑了一下:“他说他喜欢我。”
温枫跌坐在地:“教主您别吓我……”
云长流认真道:“对,他还亲我。”
温枫“啊”地一叫,脑中似有什么轰然坍塌一般。白衣近侍目露绝望之色,声泪俱下:“——教主!护法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求求您撑住,您清醒着些啊……!”
“萧左使说了,怎么着,您也得等这个春天过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无绝:我可能死了,看见教主的幻觉了,快趁机占便宜!
长流:我可能疯了,看见护法的幻觉了,快趁机占便宜!
温枫:我想死!!我想疯!!!啊——————(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