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关无绝猝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入目是马车车厢的木顶。
头晕目眩,神智迷蒙,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明明刚刚醒来,铺天盖地的倦意却又叫嚣着想要继续睡去。
他紧皱着眉低哼了哼,迷迷糊糊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被,又许久才忍着困意慢慢地撑起身坐起来,长发散了一肩。
记忆断在那一夜的荒丘,他摆出连命都不要的架势执意离去,而被他一顿连蒙带坑搞的悔恨不已跪地痛哭的端木南庭留不下他,也只好放人。
然他右腿受了箭伤,又失了不少血,这么独自归教实在危险。端木登提出驾车送他时,也是不得不应了下来。
然后……然后呢?
难道他又晕过去了?不对……
四面环顾,关无绝神色更糟,单手撑着阵阵钝痛的太阳穴,伸另一只手掀开了马车的厚帘。
这马车的车厢异常宽敞,能叫他一个身量修长的成年男子躺得很舒适。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被枕暖炉一应俱全,若不是车轮的轱辘声和微微的颠簸,关无绝甚至会以为他是睡在哪间卧房里。
直到帘子一开,外头移动的风景才落入眼中。
关无绝心里一沉。
这马车的速度也太慢了些……
“临弟醒了?”
驾车的果然是端木登,他见后头有了动静便惊喜地回头,忙“吁”地将马儿停下来,不忘回头叮嘱,“快躺好别出来,马车里暖和。”
“……谁是你临弟。”关无绝冷冷道,“我怎么了。”
端木登将马车靠在路边停下,爬进车厢,想给关无绝披上被子。护法毫不领情,劈手把少庄主的手腕攥住,面露厉色:“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端木登冷汗都下来了,他哪里敢惹这位病人,连忙安抚:“临弟……啊不关护法!你别急别急,我真的是带你往息风城走呢啊!只不过你受伤太重,急不得。咱们走了三天了,你一直昏着,我——”
话音未落,端木登眼前一花,脑袋就被关无绝给揪着砰地掼在了马车车厢里头!
护法面色隐隐发白,惊怒道:“胡说……我怎么可能昏过去三天!?你给我用了什么药!?”
“咳,这个这个……”
少庄主疼的直咧嘴,他目光躲躲闪闪,在护法的杀气下强颜欢笑,“你身子损的太重嘛,我、我就趁你睡着的时候加了点儿冬眠香想给你治伤……啊哈哈……”
“什……”
关无绝手指一阵脱力,愣愣地松开了端木登。
瞬息间,恐惧呼啸而来,将心脏骤然箍紧。
冬眠香,这东西他绝不陌生。当年被云长流摁着疗养的那一年,关木衍就是用这东西把他埋伤术攒下来的旧伤一点点治好的——
代价就是,他那一年过的活像个废人。
冬眠香乃是千金难买的神药,对治疗沉疴暗伤有奇效,只是同时会让服用者在一段时间内体力精神极度衰弱,日夜昏睡不醒……
还记得那时候云长流天天想方设法地哄着他喝药治病。而如今,那个抱他入怀的人,为他丢失了大部分内力,在剧毒面前命悬一线。
可他竟在这样争分夺秒的时候,一睡就睡过去三天……三天!!
三天是什么概念?
三天很短,短到一觉就能睡过去;三天也很长,长到足够一个鲜活的人死亡、收殓、下葬。
一瞬间,关无绝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推开端木登站起来,声音抖得厉害,“这是哪,我在哪里……你到底把我带到了哪里!?”
他眼瞳失焦,额上全是冷汗,跌跌撞撞、仓仓皇皇地就要下车,“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他才踩上大地,就一阵腿脚发软,猛地跪倒在地。端木登焦急地扑过来揽住他,把他往马车里抱回去,“关护法……关护法!你不能激动,快躺下!”
“滚……你放开我!!”
胸腔内的脏器疯狂搏动,关无绝咬牙怒视着端木登。他面容惨白,紧摁着心口喘气,试了两次也没站起来,却分不清是服了冬眠香的身体太过虚弱,还是……单纯被吓得腿软。
三天……
他的教主……
可是心急也没用,他怎么也无力起身。关无绝最后还是放弃了徒劳的动作,心如死灰地倚在车厢里,抬手将脸埋入掌中,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去。
他越是这样端木登越是心慌,其实少庄主也没想到冬眠香的效用会这样强,这只能说明关无绝身上的旧伤太严重……
眼见着关无绝死人似的动也不动,端木登越来越慌,整一个手忙脚乱,“你,你别这样……关护法!这这这,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告诉你就乱用药!待你好起来,我给你打给你出气行不行?”
“这冬眠香起作用的时候必须好生休养,不可路途颠簸劳累——你你你再耐心等几天!再有四五天药效过去,我一定亲自送你回息风城!!”
他又是道歉又是指天指地乱发了一通誓,本以为关无绝不会理睬,没想到护法眼睫动了动,竟肯转过眼睛来看他。
又沉默许久,关无绝眼神依旧黯淡,却开口低声问了句:
“……你,那时明知道我盗走了你家圣药,还肯放我走?”
端木登暗自松了口气,嘴上却贴心地纠正道:“其实是咱家。”
“你……”关无绝烦躁地揉按着眉心,摇了摇头,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恹恹地说出一句:“你真是个傻子么?”
端木登挠了挠头,没应,冲他露出个灿烂笑容,“你是想起来吃点东西,还是再睡会儿?”
关无绝转过头把眼一闭,又不说话了。
“……”
端木登头疼的不行。他真是拿这个新找回来的弟弟没法子,人虚弱成这样,打不得骂不得,脾气还拗得很,动不动就要打人骂人。
这也就罢了,真到了不打人也不骂人的时候就摆上一副恨不能早点儿去死的模样,才是最叫他犯愁的……
端木登只好叹了口气,软下声调凑在关无绝身边:“人这一辈子活着,总是要做很多两难的选择,是不是?”
“……”
关无绝睁了睁眼,沉默地看着端木登。
这回端木登没看关无绝,他自在地伸了个懒腰,伸手揉了揉坐久酸痛的屁股,轻描淡写道:
“我当然知道圣药对山庄来说很重要,可是如果我把这事捅出来,爹哪怕再对你有愧,也绝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你很可能就要死在那儿。”
“现在我就要选了,要么做一个为族人着想的好少庄主,要么做一个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难道前一个就定然比后一个更高贵,更正确么?”
车厢里安静下来,关无绝没出声。端木登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道:
“嘿,在山庄里啊,所有人都把我当傻瓜蛋,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好多人想把我从这个位子上拽下来。”
“……至于我娘和我舅父顾锦希,他们拼命要把我往那个位子上推,是因为他们想利用我为自己谋权势。其实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别人都以为我蠢,都以为我不知道。”
“所以我就想啊,既然从来没人真心拿我当少庄主来尊敬,那我凭什么要遂他们的意,做个好的少庄主啊?”
端木登耸了耸肩膀,微笑着转过头去看关无绝,他那双眼里分明闪着叛逆而明亮的光,哪里还是万慈山庄众人眼中不成器的少庄主。
“还不如顺自己的心意,爱怎么学医怎么学医,爱怎么当哥哥怎么当哥哥。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
声音戛然而止,正豪情壮志着的端木登尴尬地闭了嘴,又无奈地摸鼻子。
只见关无绝静静地合着眼,呼吸平稳,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了。
……
关无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不见星月,马车停在一处密林里。端木登在下头生了火,煮着粥,香气四溢。
他见关无绝醒了,便给他披衣,扶他下车坐在火堆旁喝点粥。
这回关无绝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至少不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也肯听话吃东西了。端木登埋头拨弄着柴火,偶尔偷偷打量关无绝,瞧着他脸色还好,就试探着问了句:“你……你真的恨我们吗?”
“哪儿能啊,都是装来骗你们的。”
关无绝笑了,他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睑慢慢地喝着粥,“我不恨什么人呐。”
他喝了几口,又饶有兴趣地问端木登:“你呢?你爹从小看不起你,假意宠爱你把你当做端木临的挡箭牌,如今我一出现他就求着我回家,全不为你这个少庄主做打算。你就不怨恨?”
端木登想了想:“你看,就因为我爹和关木衍的仇恨,你平白无故被害得这么惨,说明仇恨真不是个好东西。”
关无绝目光渺远,他轻轻叹道:“是啊,不是个好东西。”
端木登笑道:“所以啊,人何必把不好的东西刻在心里?”
关无绝道:“可这江湖上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一生为仇所困。”
又片刻的沉默。
篝火噼啪烧着,关无绝忽的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山洞里,那时是冷珮给他烧着火,陪他说着话。如今也不知道影子怎样了,可曾平安归去。
“少庄主。”
关无绝盯着那火焰,有灼灼赤色在他漆黑眼瞳里跳跃,他轻声道:“你觉得……仇恨也可以忘却么?”
端木登道:“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关无绝忽而转过头,露出个得逞的笑容:
“那……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端木登也笑了,他幽幽眯起眼道:
“好啊。你叫我声哥,我就帮你。”
……
火堆已经熄灭,夜色更深。
马车里,端木登睡得很沉,不时发出惬意的鼾声。
关无绝将点在少庄主睡穴上的手指收回,眼眸中一片精湛寒光,再无半分疲态。
——开他老天爷的玩笑,真等四五天,他也就剩回去给云长流抬棺的份儿了!冬眠香威力虽大,可他如今……不是还有教主给他的七成内力么?
关无绝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偷笑,笑完又心感惆怅,暗道要是给教主知道自己就拿他的内力这么挥霍,大概要被骂个狠了。
他快步走向马车旁的大树,自树干上解下了系着马儿的缰绳。
翻身上马。
夜色中,一骑绝尘。
……
息风城,刑堂。
温枫呼吸凌乱地冲进行刑室,那黑铁大门乍一堆开,他差点没被浓重的血腥味呛的喘不过气来。
只见关木衍被绑在刑架上,老人一身白麻囚服血迹斑斑,垂着头不知死活。旁边一列排开的都是血淋淋的刑具,有鞭有棍有夹,更有盛着冰水和盐水的桶,仅仅是看着都毛骨悚然。
然而更骇人的却是另一位观刑者,只见云孤雁翘着腿坐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一张小碟子。
他脸上带着冰冷而自得的笑容,竟然一边盯着那血人般的老者,一边不紧不慢地磕瓜子儿,瓜子皮就吐在那小碟里头,端的是惬意得很。
温枫头皮都发麻了,他快步走进来往云孤雁面前一跪:“温枫见过老教主。”
近侍咽了口唾沫,目光投向关木衍,道:“教主那边……要求刑堂放人,还请老教主开恩。”
此话一出,云孤雁那看戏似的神情终于收敛几分,转过头来:“噢,流儿醒了?”
温枫摇摇头,黯然道:“如今怕是……又昏过去了。”
“……”云孤雁眼底阴光闪烁,他捻起一颗瓜子,双指用力,就有粉末纷纷而落,“谁把关木衍之事告诉他的?你?”
温枫抿唇摇头,哑声道:“教主他方才……吐血不止,却见无人去唤关长老,这才……”
近侍话音顿了顿,“教主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关木衍这二十来年无数回救他性命,无论长老此次是犯了什么事,也要刑堂饶他这一回。”
刑架之上,关木衍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目露愧色。
他虽做了选择,到底还是自认对不起云长流的。没想到……最后是这个被他选择舍弃的孩子,在那般病痛之中还留有一丝清明,能来救他这条残命。
倒也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云长流也是他从小看大的,他知道这孩子就是这样的心性。
可关木衍也知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正因如此,他才心觉有愧……也只是有愧罢了。
没有想到的是,云孤雁却冷冷哼笑了一声,拂袖对温枫道:
“既然如此,待下回流儿醒来,你便告诉他刑堂已经放人了不就得了?身为近侍,连怎么哄着主子都不会?”
温枫大惊:“这……”
云孤雁懒洋洋地指着关木衍,“此人背叛本座,也背叛了你教主,吃着我烛阴教的粮食二十五年,最后居然忘恩负义,私通外敌!这些,流儿都知道么?”
温枫脸色变幻不定,忍不住唤了句:“老教主!”
——可他的声音,却和另一道声音叠在一起。
“老教主。”
温枫微怔,忽然眼侧一袭白色长衫飘然而过。近侍立刻像寻到了救星般转过身去:“父亲——”
“温环啊,”云孤雁兴致还蛮高,居然向温环招了招手,“来,过来陪本座吃瓜子儿。”
可是不知为何,温环没过去。
不知为何,从来最听主人话的温环,就站在行刑室大门的那一角,半侧肩膀和脸埋在黑暗里,他直直地站着,不动。
气氛诡异起来,温枫心里莫名地发紧,他不安地抬头去看父亲的脸。
然后第一次,他惊愕地望见,那个素来温和稳重的父亲面容阴沉至极,而眼中竟含了水光。
但温环下一刻便敛容,他抬袖拭泪,安静地站在半边黑暗之中,向云孤雁行礼时动作依旧恭敬标准。
他柔声禀道:“老教主,阿影走了。”
云孤雁明显地一愣。
温枫猛地睁大眼睛,他呼吸窒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腥黑暗的行刑室内,空气似乎凝固了。
就像奔流的水,凝结成冰。
就像鲜活的生命,凝结成不动的死尸。
就像瞬息,凝结成永恒。
老教主盯着温环,他皱了皱眉毛,迟疑问道:“什么?”
他又马上问:“谁?怎么了?”
“主人。”
温环的声音夹杂着轻轻的叹息,他嗓音实在很轻,轻得仿佛是怕扰了什么人一般。
“冷珮……死了。”
——啪嚓!!
小碟子从半空中坠落,摔在冰冷的地上。
四分五裂,声音清脆得刺耳。
黑油油的瓜子儿,撒了一地。
有好多,都落进了血污里,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