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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葛生(2)

无绝 岳千月 3918 2024-07-29 10:55:31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温枫在烟云宫外收了伞,甩去上头挂着的雨珠。

“来了?”

温环已经在门口等他,面容是如这春雨般的温和恬淡,仿佛那个雷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未曾掌掴过这个儿子。

反而是温枫有些不敢看他,磨磨蹭蹭地叫了声“父亲”。

他嗓子哑的很厉害,人也倦怠至极。他毕竟是教主近侍,要日夜守在云长流身旁,亲眼看着教主的生气越来越弱,几天下来已经身心俱疲。

温环点点头:“你进来,老教主等你许久了。”

温枫便不吭声地跟着他往宫内走进去。这段时间云孤雁与温环一直是在养心殿陪着云长流,不知为何今日回了烟云宫,还要将他给叫进来。

温枫浑浑噩噩,跟着父亲往里走的时候只隐约意识到老教主找他定是与教主有关,至于具体究竟是什么事……他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猜了。

云孤雁果然已经在烟云宫最里头等他们。

老教主的气色也糟糕的很,见温枫来了并不说话,只抬一指案上的东西,示意温环打开。

那是个制作很精妙的小盒,通体呈白玉般的质地,却散着阵阵寒气,显然绝非凡物。

温环双按上盒盖,喀啦一声将其推开。

里头是一株奇异的植株。

那植株通体碧玉,只在尖端开着一朵花儿。层叠的花瓣泛着近乎白的淡青色,而花蕊则是金黄,散着一股幽幽的苦香。

那花的形态分明像极了一朵莲,可它偏偏又生着九片尖细的叶子;可莲花绝不会生尖细的叶子,所以这植株也绝不会是普通的莲花。

它有一个很直白的名儿:九叶碧清莲。

——可解天下奇毒的九叶碧清莲。

就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温枫口发出一声夹杂了啜泣的长叹。好像是心头有根一直被拉紧的弦“啪”地崩开了,近侍一下子瘫坐在地,肩膀耸动不止,像个疯子一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语无伦次地颤声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终于,终于……他回来了!?”

“他人呢?快,教主还在等——”

温环沉闷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时候突然的沉默,无疑令人心生恐慌。

温枫愣愣地抬头,有些结巴,“……父亲?爹?关无绝他人呢?他,他……”

温环揉了揉眉心,无力道:“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何处。”

“什——”

“护法尚未归来。”

温环口上说着,却又暗自在心内叹道:枫儿真是糊涂了,护法哪怕回来了,也定然会选择直接去取心头血,不可能再去见教主的。

“护法出城前曾来过一趟烟云宫,他问老教主要些人相助,老教主便把当年身旁最得力的‘影子’送给了护法。这九叶碧清莲是这‘影子’带回来的。”

“……”

温枫喉结滚动一下,脸色已很难看。

所谓的影子自然是指死士,云孤雁做了二十来年的教主,身旁自然会养一些独忠于他的死士。

而这种死士和阴鬼还有所不同。隶属于烛阴教鬼门的阴鬼只忠于教主,然而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位主子,无关身份地位,无关贫富贵贱。只要主子不弃,便是一辈子的追随。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温环也可算是云孤雁的影子了,只不过这位影子不仅是见光的,还穿了一身白衫天天伺候着他的主子。

现下温环便继续说道:“听‘影子’的说法,护法还是冒险去赴了顾锦希的约,最终虽得了药,却遭了对面的埋伏。”

“是他断后掩护‘影子’先带药归教,之后的事,如今究竟怎样……就不知道了。”

“遭了埋伏……断后掩护……”

温枫呆滞地在口重复了几遍,终于无法接受地怒喊出声,“他……关无绝他一个护法断什么后!?他带着那一身的伤还想掩护谁!?”

也无怪他这般焦怒,以关无绝如今的身体状况,哪怕承了教主成的内力,也万万受不住剧烈的打斗。一旦落入被围攻的境地,定然是凶多吉少……

可温枫心里却也知道,关无绝看似大胆却绝不莽撞。尤其他如今以血养药,平日里再怎么不惜命,如今为了教主怎么也要活到取血之时。

他这样的选择,必然已是局势下的最善之举了。

温环看了一眼云孤雁,缓缓道:“老教主的意思是……再等等。可毕竟也不能一直等,万一护法……”

温环神色浮现一丝哀伤,他说不出那些不好的字眼,于是停了停。

可温枫清楚地明白那未出口的话语代表的意思。他脸色更加难看,却说不出什么话。

——万一护法已经殒命,等下去岂不是徒劳?

事到如今,温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想见到关无绝回来,还是不想见到他回来。

假若他回来,那他定然是来赴死的;可假若他不回来,教主又……

再说,以关无绝那般的执念,只要一息尚存,必然是爬也要爬回来的。

如若他真的不回来,那必定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他回不来了。

“你多留意教主的状况,若是……”

温环又停了停,“也就只能先用药救命,你明白吗?”

而温枫同样明白这停顿的意思。

——若是教主看着真要不行了,也就只能先给他服下九叶碧清莲救命。

“我明白,”白衣近侍只能惨笑一声,他定定地看着云孤雁与温环,“温枫当然明白的。”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那天下午,绵绵细雨刚停的时候,鬼门副门主单易与右使花挽在养心殿外拦了温枫。

花挽面沉如水,稳声问道:“我们只想问个清楚,四方护法他究竟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温枫麻木地摇头,只觉得那微潮的空气把全身的脏器都浸的又湿又重了,“温枫乃教主近侍,只管伺候教主的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知道?温近侍你当真半点头绪都无?”

单易隐隐露出忧急之色,“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教主已经是这样……小护法他人还不知所踪,谁来撑大局!?”

“——我。”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单易的话音。

人闻声看去,只见烛阴教左使萧东河面沉如水,缓步而来。

他所持的一纸谕令上,赫然印着朱色的烛龙印,正是烛阴教至高大权的象征。

烛龙印之尊,有如教主亲临。

人神色肃然,立即俯首行了个大礼。

萧东河却不免有些走神。

小护法……单易到现在还是习惯这么叫无绝么?

……可不是,无绝他任护法那时才多大年纪?和刚行了冠礼的教主同龄。别说单易这一辈儿的,就连花挽都拿他当个小弟弟。可如今不知何时都成了这烛阴教的主心骨了。

再想想当年教主刚继任的时候,全教上下根本没几个人看得起这位淡漠寡言的少主,有些嚣张的甚至敢当众辱骂。现在呢?偌大一个烛阴教,无人不对教主心悦诚服。

左使就忍不住感慨,烛阴教主云长流与四方护法关无绝,这两个人似乎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传奇,连落到那帮什么都敢扯的民间巷口的说书人口,也从不会有人把这对主从分割开来的。

可这两个人要是都倒了,他这个不姓云的外人,向来低调的左使,真能把这个烛阴教撑得起来么?

萧东河苦笑了起来。

管他撑不撑得起来呢,也得先撑着啊。

“教主密令在此,日后倘若教主无法理事,便由本使暂代教主之职。”

“今后烛阴教内大小事务,凡昔日归教主批阅的,都先送往本使这边。”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出乎意料,最先等不下去的那个人竟是温环。

第二天傍晚,已经昏迷多日的云长流突然开始吐血不止。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教主很痛苦,且是那种哪怕在昏迷也无法解脱的绝望的痛苦,但是所有人都没办法。

关木衍索性已经放弃了研究那些解毒救命的药方子,转而给云长流配些缓解痛楚的迷药。

然而在逢春生面前,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也就是这个夜晚,温环服侍完云孤雁洗漱脱衣,看着主人躺上床之后,将那个装着九叶碧清莲的盒子捧到了云孤雁面前。

而他自己却跪下,将额头贴床头的地上,恳求道:“用吧,老教主。流儿已经快撑不住了。”

云孤雁目光如钢铁般冰冷:“不,还能等。”

药人血与九叶碧清莲不合在一起使用,便无法彻底拔除逢春生。

温环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并没有起身,“您看看流儿,老教主……流儿他实在太难受了。”

“不,”云孤雁紧咬着牙关,死瞪着那雪白的盒子道,“再等等,还能再等等。”

“温环,这两个孩子……你是和本座一块儿看大的。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心性。”

“流儿乃本座的骨肉。本座知道,他定能撑得住。”

“关无绝……本座也知道,他定然会回来。”

云孤雁沉沉地闭上了眼,指摩挲着那盒子的棱角,喃喃道:“只要等他回来,本座就……”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可就在这时候,云长流却在养心殿内醒转了。

他已经昏迷了许久,人也虚弱到了极点,却毫无征兆地忽然醒来了。

醒来时身旁正巧只有温枫在候着,教主目光涣散地凝望着几乎喜极而泣的白衣近侍,似乎花了许久才认出这个人。

这一回,云长流并没有再问有无护法的消息,却忽然轻轻地问,明日可是什么特殊日子。

云长流问出口时温枫便是一愣,这段日子他过的昏天黑地,连明天和昨天都分不清,哪里还记是什么日子。

冥思苦想了半天,温枫才“啊”地一声。他脸上绽出个久违的笑容,双眼也亮起来:

“对了!是,是您的生辰啊教主,明日是您的生辰——温枫罪该万死,怎的这也能忘了。”

“那就……难怪,”云长流眉宇微微舒展,很是释然地呢喃,“许是就在这一两日了……”

当年他本该活不过十五岁,是阿苦的药血替他将毒素压制到了现在。

如今十年已过,云长流隐隐觉得,或许已经到了他该走的时候了。

“……看您又说胡话了。”

温枫攥着拳,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掌心。他不想在教主面前流露出什么悲伤之情,哑着嗓子和缓地笑道:“教主只是病的太难受了。可是,您想想……您不是还得等护法回来么?”

“您别想那些不好的,您多想想开心的事……”

近侍的话音软软的,像是在哄孩子。他忽然起身,转去打起了帘子,叫外头的日光透进昏暗了多日的养心殿内。

“您想想,如今已经开春了,外头可暖和着呢,神烈山下的桃花也开了。”

温枫又回到床边,贴在云长流脸侧柔声道,“等护法回来了,您的病也好了,叫护法带您出去玩,去赏桃花,去逛城镇,骑着飞雪和流火去于家堡找小姐……”

“温枫……”

云长流仰躺在床上听近侍说着,眼忽而荡起柔软的光,声音已经虚弱得要温枫凑到他唇边才能听清,“你说怪么?本座总觉着……明日无绝可能要回来了。”

“……谁说的准呢?”温枫嘴角挂起的笑意已经快维持不住,“嗯,说不定当真就在明天,或者后天——”

云长流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道:“……既是本座生辰,护法怎么也会回来的,是不是?”

“我……”教主闭上眼,轻声叹道,“真想他了。”

……

次日的凌晨,天边才刚刚亮起一点白光的时候,云长流就醒了。

靠在床头浅眠的温枫被教主轻轻推醒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本以为昨日云长流醒过了,怎么也得再昏睡个两天才有力气再次醒来。

可云长流眼神直直地望着白衣近侍,过了好半晌,忽然向近侍伸出一只,微笑着开口道:“扶本座起来。”

他虽笑着,声音却带着一种了无生的平静。

温枫吓了一跳,教主如今哪里还能起身?他只当云长流意识不清说胡话,忙挽了床幔坐在云长流身旁,好言好语地想劝着教主继续睡下。

然而劝了几句,云长流却吐出了令近侍更加惊惧的要求。

他竟然要沐浴更衣。

“无绝他今日要回来的。”

教主若有所思地轻轻道,“本座想去迎一迎。”

温枫神情发僵,脑子里搅的乱八糟一团,一时竟连悲恸都感觉不到了。

下一刻,就见云长流慢吞吞地自己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教……教主!?您、教主您——”

温枫惊惧地睁大了眼,他的脸刷地变得惨白,比云长流还要白。

反而是教主那张消瘦的脸颊上出现了少许血色,这么一看,摇摇欲坠的温近侍竟比云长流更像一个将死的病人。

云长流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觉得今天他好得很,全身轻飘飘的,似乎连疼痛都减轻了不少。他心里想着今天无绝会回来,就觉得自己好像能站起来了。

于是云长流真的站起来了。

他不仅站起来了,还坚持洗漱沐浴,束发更衣,把自己打理的干净严整,仿佛仍是昔日雍容高华的烛阴教主的样子。

温枫脸色发青,云长流这么个样子他竟完全劝不住,伺候教主披上那件赤金烛龙纹的白袍时双都在抖个不停。

近侍已经在心里乞求自己别胡思乱想,但是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那恐怖到让他骨髓都发冷的四个字,还是鬼魅般从心底爬上来了。

那四个字是——

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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