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没有想到……第二天,自退位后一直隐于烟云宫的老教主云孤雁,居然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清绝居找他了。
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毕竟,云长流如此赏识他,在养心殿里让他躺了十天不说,还破格提拔他做尊贵的护法,老教主不放心也是合情合理。
看到那黑金烛龙袍飘过来的时候,关无绝端正地跪下,行了大礼。
现在再回想自己小时候,还曾仗着身为逢春生的解毒药人无所畏惧,成天逮着机会就要刺儿云孤雁,关无绝已经连好笑都觉不出来了。
最多只剩下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慨。
“四方护法,免礼。”
云孤雁只以俯视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就开始踱着步打量起新建的清绝居。
教主着匠师将长生阁修葺了一番,又扩建得宽敞了些,亲手题了匾。里面家具置办得一应俱全,昔日里那个空旷寂寞,到了夜晚连个灯都不点的小阁院,已经几乎找不到影子了。
今日温环倒是也跟着云孤雁来了,却留在了外头;而护法又说是不习惯,拒绝了教主给派服侍的下人。因而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关无绝站起来后便垂着眼立在一旁,心里发虚,不知道云孤雁这一趟是准备把他怎么样。
仔细想想,他当年信誓旦旦说什么甘愿只做一只暗影里的阴鬼保护长流少主,这才从云孤雁那讨得入鬼门的资格。
结果现在他倒好,出鬼门没几天就被云长流除了阴鬼籍,这事……实在说不太清。
关无绝正心里暗暗猜测着,眼前忽被递过来一样黑色长条的东西。云孤雁已经转回他面前,一手托着那物什,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护法啊……本座今日来此,是专门想要送你一样东西的。”
关无绝倒是发现了云孤雁这回来清绝居,手上是拿了东西的,只是方才没敢细看。
这回到了眼皮子底下才看清楚了,那长物分明是件黑布琴囊,内里的东西自然也该是一张琴。
不等关无绝有所反应,老教主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他眼前将琴囊开口揭开,“这琴还认得么?”
那自琴囊中露出的木琴形体优美,长有三尺六寸。昔年也曾有青衣少年拂弦于其上,如今却只能悄然被封存于暗色的琴囊之中,五年时间不见天日。
……是云曙。
看到熟悉的爱琴的那一瞬间,关无绝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他心内警铃大作,脑中紧张地闪过无数个念头——
云孤雁这时候给他带云曙过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送他?是试探还是示威?
慢着慢着,这话可不能乱接。
一个不好逆了老教主的心意,他这新护法说不定就要完蛋。
关无绝还不想完蛋,要完蛋也只能完在云长流身上。他短短时间内心思千回百转,下一刻就往云孤雁面前重重一跪,面上波澜不显,声音平稳道:
“老教主恕罪,属下从未见过这琴。”
云孤雁的表情裂了。他不敢置信地瞪着一脸淡定的关无绝,脸色眼见着就黑成了锅底,“你、没、见、过!?”
老教主捏着琴身的指节嘎吱地曲了起来,怒极反笑,“——你再给本座说一遍!?”
关无绝跪得神情自若,“的确没见过。”
“……”云孤雁阴鸷地盯着关无绝,半晌冷笑起来,“别跟本座耍这些心计,今儿没谁陪你折腾什么阴谋阳谋——本座是来听曲儿的!”
那句末的语气简直像个蛮不讲理的流氓。云孤雁将手中云曙琴往关无绝面前重重一摔,指着琴道:“你,给我弹。”
关无绝被这摔琴声惊得心里也是一跳,暗道怎的五年过去,教主性子更冷僻毛病了不说,这老教主也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暴躁乖戾了?
他打定主意咬死了不松口,轻笑了一下便沉声道:“老教主难为属下了,无绝阴鬼出身,卑微死士而已,怎么会弹琴?这般风雅之物,若是给属下一碰,岂不是要玷污了。”
“呵……本座还偏要你弹了。”云孤雁冷笑着负手于背,冰寒地眯起眼道,“告诉你,今天你不弹,就别想做这个四方护法!”
“……”关无绝觉得太阳穴都疼,心说这怎么还犟上了?自己都这么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还不够?
云孤雁到底什么意思?还要他怎样……
他只好双手将云曙扶起来搁在身前。这琴五年没人动过,琴弦已松,关无绝慢慢地调紧了弦,又复杂地看了云孤雁一眼。
云孤雁冲护法抬了抬下颔,道:“弹呐,随便你弹什么都成。”
这就真的没辙了。关无绝无可奈何地将手指按上琴弦,第一个音拨出来,他心内就是苦涩地轻叹了一声。
五年没摸琴,到底还是生疏了。
要说以前,他的琴技也不输长流少主多少的啊……
关无绝心下黯然,手底却未停,指动间乐音落下,时而缓若冬雪,时急若夏雨。他真弹起来就渐渐找回些昔日的手感,流畅的琴曲自木琴上泻出。
云孤雁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
关无绝本就没怎么用心弹,只从记忆里翻出云长流很心爱的那曲《答君恩》拨了一个小节便作罢。琴音止息,老教主哼笑道,“这不是弹得很不错么?”
关无绝口上说了句“不敢当”,心里却道:那得看和谁比。要是和您比,我随便扒拉几把琴弦也能“不错”啊。
这时云孤雁心情似乎好转了些,悠悠道:“你可知道本座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关无绝叹,“属下不敢揣度上意。”
“你在跟本座揣着明白装糊涂。”云孤雁笑起来,“不过不妨事,本座可以和你直言。”
他挥了挥衣袖,“也就那一件事,总归你也知道——别忘了五年前你对本座的承诺。流儿那边,你应该有些自知之明。”
“老教主,”关无绝忽然截断了云孤雁这句威胁,他冷淡道,“您怕了是么。”
云孤雁微讶,缓缓转头看过来。
只见关无绝将云曙抱在怀里,斜眼侧坐,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您怕教主想起来那场欺瞒下的取血。不仅是怕教主想起旧忆会有伤身的危险,还怕他想起阿苦为他损了心脉后要背负一生的愧疚痛苦,更怕他与您的父子情谊就此毁于一旦。”
云孤雁听着他说。奇怪的是,明明是遭了这样直接的讥讽,老教主脸上却并无怒色,反而道:“是如此又怎样?”
“——其实您实在多虑了,”关无绝却仿佛没有听见云孤雁缓和下来的语气,他轻轻地笑起来,凝望着手中的云曙琴,低声道,“……您所怕的,无绝也怕。您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地来威胁属下。”
云孤雁皱眉道:“只要你守好本分,本座可以不管其它的事。至于这琴……”
“这琴,”关无绝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当年属下只是忘记了……若是记得,不劳老教主这般提点,也会和那间屋子一同烧了的。”
“不过如今亡羊补牢,该也不晚。”
说时迟那时快,一语未毕,红袍护法倏然站起,运功提气,毫不留情地抡起长琴径直往地上狠力砸去!
咯嚓!!
云孤雁面色骤变。只听一声裂响,云曙被摔得琴弦崩断,琴身四分五裂,化为碎木乱溅了一地。
关无绝垂眸站在一地碎木间。他怔忡了许久,摇晃了一下,右手颤抖着摁上心口,低下头喘了两口气。
缓了缓,他才勉强提了提嘴角,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可闻,“这样……您能放心了么……”
碎琴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守着的温环,他赶进来见了这副情景,骇得话都说不出来。才刚刚定了定神,开口唤了声“老教主”,就见云孤雁阴沉着脸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清绝居。
温环又急又疼,他看看关无绝又看看自家主人。结果前者看都不看他一眼,转个身往里头去了;后者更是自顾自地走,眼见着背影就要消失不见。
温环忙赶了几步,半路追上自家主子,压低了声音急切道:“老教主,您这是弄得……怎么回事?您不是说,只要他答应永远不同教主提及前尘,就将云曙还给……”
云孤雁脸色更加可怖,一言不发地加快了脚步。温环追悔莫及,叹道:“是温环的错……该跟您一同进来的。”
两人一直走到了烟云宫门口,云孤雁才突然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流儿说他脑子有病,本座起初还不信……”
“如今看来,不仅有病,还病得不轻!”
……
这一年,江湖上最大的变数出在烛阴教。
祸害了五湖四海的烛阴教主云孤雁突然退位归隐了,继任的是其年纪尚轻的长子云长流。
听说这新教主喜着白袍,性子恬淡稳重,甚少露面于人前,作风与其父迥异。
被废除了好几任的四方护法之职再度被新教主启用,受封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姓关名无绝。墨梅红袍,暗金双剑,武功极为精湛,似乎是很得教主爱重的。
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不过小半年时间,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崭露头角。都传其手段狠辣,性子冷静果决,杀伐果断,倒是能找到几分昔日里云孤雁的影子。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位声名鹊起,镇得诸多烛阴教的仇家敢怒不敢言的四方护法,如今却只能躺在药门中气息奄奄地昏睡着。
云长流闻讯赶到药门的时候,关木衍正收了针,给床上那仿佛只剩一口气的病人喂药。见教主进来本欲行礼,被云长流挥挥手免了。
床上的关无绝沉沉地闭着眼陷在昏迷之中,面色惨白惨白,连熬的药都几乎喂不进去。
云长流走近了瞧他,心里轻轻地发疼,神色焦虑地低语:“该怪本座……下回说什么也不能再随便放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