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力道在雪白玲珑的药盒上僵持。
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松手。两道冰冷目光在夜色中交汇,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局势一触即发,杀机一点即燃。
可就在这时候,拉紧到几乎要绷断的弦忽然松缓,竟是关无绝先松开了手。
“好啊。”护法云淡风轻地一笑,指着不远处的黑布马车道,“请?”
说罢,他率先转身往马车走过去。
顾锦希愣了愣,连忙将药盒收回左袖中,脚下快步跟上,心内却狐疑不定。
……如此坦荡,难道关无绝当真没有什么算计?
还是说他别有计划?
不过二十来步,却走得他背后渗出了冷汗。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那架马车停在原地,淡云在木制的车辕上投下阴影。被习武之人隐隐外泄的气势所慑,马车前的两匹高头骏马不安地哼鼻踢踏。
车厢之内安静无比,油黑的厚布显然有些分量,连风也吹不动它丝毫。
顾锦希的喉头不停地吞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思绪混乱。
……这黑布之后,可会有那个昔日的青衣幼童?
幼子何辜,他与端木临无仇无恨,怪只怪端木临挡了他的路。
富贵与权势是毒瘾,他已染上了,戒不掉,也不想戒掉。既然如此,他只能选择把所谓的亲情与良知戒掉,从此再也不闻不问,不过是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关无绝若无其事地往前抢了一步,赶在顾锦希面前伸出了手,要去揭那黑布。
“慢着!”顾锦希心中警铃大作,他一把握住了关无绝的手腕,将护法往后一推,道,“我来揭。”
关无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要揭?”
顾锦希道:“我揭。”
关无绝沉默片刻,脚下往后退了一步。顾锦希定了定心神,右手从袖口中抖出,万般小心地去触碰那层黑布。
五指攥紧,狠力一扯。
遮得严严实实的黑布终于被掀开。
——寒光乍现!
——那黑暗的穷尽处,是一抹刺眼的寒光!
说时迟那时快,暴露于夜色中的车厢之内,掩在黑斗篷下的影子以半跪的姿势悍然出剑,冰冷、疾迅、锋利、狠辣。
剑芒在顾锦希骤缩的一双瞳孔内放大。
隐而不发的杀气溃堤般奔涌而出,磅礴剑意凝成锋芒,直刺漆黑天穹。
那是冷珮的剑,是最强的影子死士守株待兔、以逸待劳的绝杀一剑!
冷珮是什么人?是昔日的鬼门鬼首,是追随云孤雁数十年的影子,论明面上的武功他与温环几乎不分上下,论生死搏杀的招数连关无绝也要自愧不如。他这一剑,原有七成的可能,将顾锦希直接斩首断命。
可九叶碧清莲还在顾锦希手中,倘若不能在瞬息之间将其一击毙命,而是逼得顾锦希鱼死网破人死药毁,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关无绝还是冷珮,都不敢拿这一味救命圣药来赌。
也因此,那一剑斩向的并不是顾锦希的致命要害。冷珮的剑自右往左斜切上挑,带出精妙难测的轨迹,刺破了人的皮,再切入筋与肉,劈断骨头,带着巨大的冲力彻底贯穿而出,雪白的剑刃通体染红,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顾锦希的惨叫,一条左手臂狂喷着鲜血飞上天际!玲珑盒子自袖口中滚落下来,于月辉下闪过一串惊艳的碎银色。
与此同时,马车外铮锵剑鸣!
披星化作一抹珠雪流光凛冽出鞘,就在冷珮出剑的同一个刹那,关无绝也出剑!四方护法翻转手腕,向后挥剑,马车的车辕被他轰然劈碎,木屑向四面飞溅。
车辕一碎,拉车的两匹骏马桎梏全失,它们受惊狂鸣,就要扬蹄奔跑。关无绝看准其中一匹,他左手仗剑,右手将那缰绳猛力一扯。
身形在半空中翻过一个矫捷漂亮的半弧,人赫然已经落在鞍鞯之上!
电中光,石中火。一切惊变只在转瞬之间,此时那断手才喷溅着鲜血落下来,噗通坠在土泥荒草之间,淹在昏暗夜色中看不清形状。
关无绝人在马上,腰身向后柔韧地弯倒,右手往上空一捞,准准地将装有圣药的盒子抓在五指之间。
——得手了。
“关无绝——!!!”
顾锦希面目狰狞抽动,恶鬼一般咆哮,生死间的威胁迫使他疯狂运起轻功后退,躲过冷珮趁势削过来的第二剑。
他点穴封住断臂处狂喷的鲜血,忽然右袖口一抖,无数细密银光爆射而出,如乱雨般射向关无绝的方向。
为了这一趟,顾锦希也是做足了准备的。他花大价钱从黑市里购得了玉林堂的暗器“雨惊春”,为的就是这等不测之时。
黑影一晃,是冷珮闪至关无绝身前,掌中三尺青锋八方挥挡,将激射的暗器尽数拦下,头也不转地厉声喝道:“快走!!”
这惊心动魄的剧变不过几息之间,却是护法与影子筹划了千万遍的结果。如今关无绝得了圣药,更抢到了马匹,只要冷珮牵扯住顾锦希,他便可在最快时间内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必冷珮开口,关无绝双腿用力夹紧马腹。猎猎寒风刮过耳畔,吹乱黑发,护法神色镇静地高呐一声:“驾!!”
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留恋,这是他们一早便说好的事情。都是鬼门出来的阴鬼,生离死别之际,从来不需什么多余的情感来做羁绊。
“关无绝……你好骗术!别想走!!”顾锦希的表情近乎癫狂,他痛失一臂反被激起了凶性,第二枚雨惊春打出,又是一轮暗器的银雨暴射。
冷珮不得不继续飞剑格挡,然而雨惊春有数千支之多,每一支细如牛毛,在夜色之中极难分辨。他全副心神护着关无绝,冷不丁肩膀刺痛,已是中了一支暗器!
影子顿时心下一沉,知道这种暗器一般都会是涂了毒的,只是如今他绝不可能停下来调息御毒,只将经脉里内功逆行运转,寄希望于埋伤术可将毒素暂且压下片刻。
一转眼,顾锦希以右手提剑刺来,招招毒辣。冷珮强忍毒素入体的不适举剑迎上,剑刃相交的叮叮脆响在这荒丘上缀成一片。
可两人交手才不到十招,忽然听得后方人声喧嚷,沸水般翻腾。
惊异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后撤退开,又不约而同向声音的方向看去,顿时脸色大变!
灯火通明,人喊马嘶。
人头攒动,数百名万慈山庄弟子挎剑纵马飞奔而来,为首者赫然是端木南庭!
顷刻之间,来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外围的几十名弟子手举火把,将夜空烧灼得犹如白昼,映照着关无绝苍白的脸颊。
护法匆忙停马已是来不及,端木南庭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边满身是血的顾锦希他还是认得的!家主怒声令下,山庄弟子顿时踏着有序的步伐变动阵势,眨眼间就把关无绝围在了正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锦希放声大笑,他怎么也想不到峰回路转,原本千般万般要瞒着端木南庭,此刻家主的出现却无疑是从冷珮剑下救了他一命。如今只要想方设法杀了关无绝与冷珮,死无对证,他盗窃圣药之事怎么也能找理由瞒下,“家主!快请除下这贼子!!”
关无绝怔怔地望着眼前晃动的火光,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怎么会……怎么可能!?端木南庭为何会查到这里来,难道是顾锦希露了马脚?还是局内又有了其它异数?
不应该的,他明明已经那么拼命,明明已经做尽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又亦或是说,饶是人事已尽,天命却仍不肯成全……
可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带着药回去了,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一股不甘的血气直冲头脑,摧枯拉朽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关无绝眸光冷冷地幽暗下去,恨不能把牙关咬碎。他低喘两声把五指收紧,披星剑往横里摆开,不退反进,驾马迎着万慈山庄的兵阵就冲了进去!
“关无绝!!”冷珮急红了眼,他咆哮道:“你闯不得!撤回来——”
已经晚了,关无绝一人一骑,冲入数百人黑压压的阵势之中,如蚍蜉撼树,如螳臂当车,如……飞蛾扑火。
刀剑在茫茫黑夜中擦出星火,剑意纵横带起鲜血飞溅。不过片刻,万慈山庄的弟子们已经被关无绝不要命的打法搅得散乱不堪。关无绝纵马挥剑,溅了一身的血,恍然间仿佛又将那一袭红袍披上了身。
端木南庭也被这么个杀神似的架势给震得不轻,本欲生擒也不敢犹豫了,摆手喝道:“不要乱!我山庄弟子听令,摆阵起箭!”
令下,步伐声又从乱变齐,挽弓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无数森森箭矢瞄准了那个试图在数百人的包围中闯出一条血路的疯子。
冷珮心急如焚,他早就舍了顾锦希翻身上马赶来,可眼见着已经来不及!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这片荒丘下的那片灌木丛中——竟毫无征兆地窜出来一个人影,大喊道:“住手!!”
那声音对于万慈山庄众人来说过于熟悉,对端木南庭来说尤甚!端木家主惊诧地转头望去,看清了来人,差点没骇得从马上掉下来。
“登、登儿!?”
那个突然扑出来的青年人,不是他那大儿子端木登又是哪个?
只见端木登面色发白,神情憔悴,他其实早就摸过来了,来时关无绝和顾锦希正在口头上互相试探。他下意识地趴在远处的灌木丛中,隐了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可接下来,耳中传来的每一句话都要把他的心魂震碎。关无绝和顾锦希竟暗地里拿端木临的性命与九叶碧清莲做交易……
端木登听得魂魄俱飞,浑浑噩噩,直到局势突变关无绝抢药欲逃,他都没能反应过来。可如今眼见着父亲带自家人马前来,又要放箭,端木登再也呆不住!
无论是这桩密谋的真相,还是心里那点不明不白的私情……都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关无绝被射死在这里。
端木登奔上荒丘,冲到端木南庭的马前,急声高呼道:“爹!不能放箭,孩儿有话要——”
急促的话音未落,已经是万箭齐发。
在这样的时刻,并没有什么人肯为这个被认作是“傻瓜”、“蠢货”的少庄主的一句话而停顿。
关无绝翻剑格挡,披星化作银练狂舞,一连磕飞了几十支箭。可终究是包围之内,孤掌难鸣,更别提关无绝如今双剑失了戴月,只余左手的披星;坐下马匹更不如神驹流火,在箭雨中惊惶不定,更难控制……
关无绝渐渐体力不济,忽然耳畔锐利的裂空声,右小腿骤然一阵被锋利铁物洞穿的冷意,下一刻剧痛炸开!
“唔……!”
关无绝疼的冷汗直冒,又有几柄长剑从好几个方向刺来,护法将披星剑上架格挡,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大力袭来。
心脉收缩紧痛,关无绝眼前一阵金星乱冒,猛地喷出一口血,人已经从马背上栽落了下来!
几名山庄弟子乘胜追击,关无绝单手撑地一滚,躲开砍下来的剑锋,心中却已涌起几丝绝望。
不好了,马……
没了关无绝的护持,那匹马顿时在箭雨之中被射成了刺猬,哀鸣着倒地身亡。
失了马,落入包围之中,右腿又负伤……
不行了,来不及了,他走不了了。
无数长剑再次向他砍来,关无绝艰难地抬起汗湿的眼睫,在摇晃的视野中看到了冷珮乘马欲冲进包围之内的身影。
就在这一刻,关无绝忽然又冷静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他的身周凝固,连被风吹着流动的血腥味都停止了扩散。
关无绝眼眸里荡开清明涟漪,他就势探右手往地上一捞,掌中已捡了一张弓,一支箭。而左手回身横剑,剑气扫荡,将周遭几个山庄弟子逼退数步。
是的,他只需要,这一丝空隙,这一刹时间。
披星,归剑入鞘。
玲珑的白玉药盒被他抛向半空。
旋身引臂,搭箭拉弓,弓如满月!
那箭并无箭镞。
箭镞已经被关无绝在搭箭之前掰断!
不远处,冷珮神色变了。
箭出。
失了箭镞的“箭”飞速划过夜色,尖端撞在正自半空落下的药盒之上。那股冲力迸发于一处,药盒在虚空划过一道肉眼难以看清的轨迹飞出!
一声清朗长喝,冲破寂夜。
“冷珮,走!!!”
关无绝面容惨白,却绽出一个微笑,动了动唇。
“让教主,等我回去。”
“我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