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几轮四季更迭,转眼间数年已过。
又是一度春来。
神烈山的桃花,又在这个季节灼灼绽放。
那片八年前由云孤雁送给端木临的那片桃林,如今变得更大、更茂了些,枝头的簇簇桃花也更加艳丽。
倏然间,一道暗青影子闪过花间,在纷繁桃红之间如游龙般穿梭,时而直,时而折,时而翻腾旋身,似是个纤细人影。
有悦耳的琴音,自桃花林的深处隐约传来。
那音质孤绝如山,清冷如水,所弹的曲子虽并不十分复杂,却隐隐带了涤净俗世的出尘意境,极易令人沉醉。
而那暗青影子亦是往林深处而去。但见一路繁花乱颤,却看不清这身影的真面目,连那飞翔的鸟雀也被其抛在了身后。
直到某一刻,暗青的影子冲破花影。
——赫然现于天光之下的少年黑发轻拂着白肤,精致而锋利的眉眼虽尚略显青涩,却已是极俊美的模样,依稀还能找到昔年那个小药人的影子。
但见飒爽的苍青衣裳裹着清瘦纤长的身子,袖口腰际都紧收,略显宽松的衣角在劲风下翻动。那青衣美少年单脚点在一枝最高的桃枝之上,薄薄的唇角噙着一丝淡笑,歪着头听那泠泠琴音。
他肩上甚至还拎着个包袱,只随意地往枝头一踩,那树枝竟只是微微弯曲而不折,足可见其轻身功夫之精妙。
若是有江湖人见此光景,必会大惊于这少年如此小小年纪,轻功竟已修练得如此高绝。
可惜又有谁能想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却是位于被江湖上传得诡谲莫测的神烈山之里。属于息风城烛阴教的管辖界内,哪里是等闲之人可以入得来的?
下一刻,便见这青衣少年足下再次发力,踏着花枝飞身而走,又化作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青色虚影。向着桃林深处而去。
只余下那根被踩踏过的桃枝,枝头的桃花儿还犹自颤动不止。
……
桃林深处,还是俏俏地立着那间木屋。
这么多年过来,除了屋后那口石井的边沿爬上了嫩嫩的青苔之外,这里似乎并无多大的变化。
木屋的窗子敞开着。
阳光明媚得恰似当年那两个孩子初见的日子。
亮堂无比的木屋内,烛阴教最尊贵的长流少主白袍曳地,乌发如流淌的墨水般披散于肩,安安静静地跪坐于琴前。云长流垂眸抚弦,如雪指尖时抹时挑,天籁之音便自那张木琴之上如水流出。
这位少主如今已长到十五岁,性情依旧寡淡喜静,甚少有物什能叫他喜爱,而这起初只是为了父亲所学的音律琴技,却已能勉强算作一个了。
正弹的这一曲《答君恩》,乃是他素未谋面的娘亲,蓝宁彩蓝夫人为云孤雁所谱的琴曲,亦是云长流心爱的曲子。其调本是婉转悠扬,低吟浅诉,落在他指下却生生弹出几分看破红尘的淡泊之意来。
少主正全心沉浸于眼前的这张琴,忽然间,只听木屋的窗户“嗒”地一响。
云长流这才将眼一抬。就见苍青的颜色一晃,已有个漂亮的少年从窗外翻进了屋里来。
阿苦一个潇洒的拧身落在地上,脚下却没惊起丝毫声响,正有些小得意地冲他勾起唇,清清朗朗地叫了声:“少主。”
长流少主面色不动,底下又挑了两个琴音,淡淡道:“怎么又翻窗进来。”
自那个卧龙台上风雪交加的冬夜,已有年时光飞逝而过。
云长流与阿苦均成了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这些年他们早就习惯了日日相伴,情谊愈深。云长流已经不怎么愿意呆在他那长生阁里,反倒把这间木屋住的和半个主人似的。
“这不是听见你弹琴么,”阿苦歪头轻轻挑眉,莞尔而笑,“我要是敲门叫你来开,你的曲子便要断了。”
阿苦是自山下一路轻功驰上来的,踏着花枝时飞起来倒是快活舒畅,这时却难免微微带了喘息。云长流蹙了眉望他一眼,目光里便带上了些心疼的责怪,不悦道:“刚取完血就累这么狠。”
“刚?”阿苦故作一个夸张的吃惊模样,将他带了一路的包袱放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小少主!”
“再说了,如今我每次取血前后都得被你盯着灌那么多补药进去……别说过去半个月,就算是取完血的第二天都没妨碍,就你成天挂在心上。”
青衣少年低着头,一边口上念叨,一边上将这次下山采买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
虽说他在这儿过的衣食无忧,想要什么云孤雁大多都会满足他,并不需阿苦奔忙什么。可禁不住这位是个不喜闲的性子,阿苦还是每过一两个月便会下山逛着玩,自己看看买买,偶尔还能淘到点稀罕玩意儿。
而此刻,刚从山下的集上逛回来的阿苦没忙着先给新买的东西放进里屋,先捞了半捧果实饱满的桑椹子,走过去递到少主唇边,亮亮地眨着眼道,“桑椹,很新鲜的,快尝尝。”
云长流嫌弃地瞥了一眼,底下的琴音就应景地重了几分,“还没洗,不吃。”
“……毛病。”
阿苦便白他一眼,转身跑到屋外就着井水洗净了。没片刻,他又回来凑在云长流身边,兴致勃勃地将洗好了的桑椹喂给少主吃。
这回云长流才肯就着阿苦的指把那颗紫红的果儿吃了。阿苦自己也吃了一颗,又顺给身边的喂过去。
云长流专心致志地弹着他的琴,阿苦喂一个,他就乖顺地张口叼一个。两个少年坐在那儿,你一个我一个的,很快便把一小捧桑葚分着吃完了。
吃完时云长流这首琴曲还没弹完,阿苦便净了转回里屋去,出来时怀已抱了一把琴,模样制式竟与云长流的那一把隐隐相似。
青衣少年扶着琴往少主对面坐了,笑道:“少主,我陪你把这首曲儿弹完啊?”
云长流露出一丝欣悦的神色,点一点头。
阿苦很熟练地调了弦,十指按于琴身上。他闭眼听了听云长流的音律节奏,下一拨便起了音,正准准地切在云长流的下一个音上。
云长流虽精于音律,无奈他性子太淡,落在弦上总显得太冷了些。如今阿苦的琴音乍一起,就像是春风拂过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惹得冬雪消融,又开了朵朵春花。
顿时,双琴和鸣于一处,如水乳交融般和谐无比。阿苦与云长流共同习琴也有多年,早就心有灵犀,此时二人合奏,拨出的每一个琴音都契合得完美无缺。
他们的这一对琴也颇有讲究。阿苦的这把琴名云曙,而云长流的那把名情苦,同出一木,雕由一刀,是年前云长流生辰时云孤雁赠的——
要说前些年云孤雁似乎还致力于使少主与阿苦疏远些,可约莫是后来看着实在够呛,索性也渐渐地不再白费心思。
再后来,云长流与阿苦情好日密,居然还是少主天天往木屋跑,一心粘着阿苦。教主完全拿他们没法子,只有私底下和温环发发牢骚的份儿了。
而时至今日……教主早已被磨得转了心思,不再针对阿苦,反倒学会了如何正确地讨他的宝贝流儿开心——只消送礼物时给那桃林木屋里的小药人也送份一样的,便可见得少主展颜。
于是当初云孤雁赏下这对琴的时候,还别出心裁地从两个孩子的名字各取了一字为琴赋名,云长流果然开心。
本是该云曙归云长流,情苦归阿苦,却不料小少主一声不吭地先把情苦抱走了不撒,阿苦只好在云孤雁哭笑不得的目光下拿了云曙。
自那以后,这样的双琴和鸣,便成了两个小少年之间除了练武比试之外的又一乐。
一曲罢,云长流抱琴起身,将情苦靠墙竖立着放了,轻声道:“我该回城了,今日关长老要施针。待午我再过来。”
“好,那我给你做饭。”阿苦笑着点头,也将云曙贴着情苦立在墙边。这两把琴的琴首相贴,就像互相依偎着似的。
自年前他和少主与风雪弥漫的卧龙台上约了同生,阿苦就再也没有进过药门的取血室,如今每次取血都是关木衍跑来他的这间木屋。
反倒是长流少主,由于一直坚持不肯叫阿苦取血太多,这些年生受了不少本可避免的罪。如今他每隔十日都要去药门治疗,虽不是多么痛苦,倒也折腾得很。
阿苦目送着云长流出了门,才开始慢悠悠地收拾他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妥帖地搁在屋里。
……这些年,他真真是过的如做梦一样。
云长流是真护着他。其实……当年他在卧龙台上说什么“不做烛阴教的药奴”,连在自己心里也没怎么当真的;至于那些说什么要少主宠着他的话,则更多的像是明目张胆地过一把嘴瘾。
却没想到,云长流反倒认真了。
云长流是真的想尽办法地在宠着他,顺着他,不让外人欺凌他。结果便是到了如今,阿苦不仅不用入药门,不用受取血虚弱之苦,不用遭人鄙夷……他还能下山逛着玩,能想要什么从息风城里拿什么,连云孤雁这种铁血枭雄都动不了他。
这日子过的,别说比在万慈山庄时做那不受宠的临小公子时滋润得多了,那是铁定的……甚至阿苦都曾暗自想过,哪怕是他当年没有受生父的冷落,真的做上了武林世家的小公子,也绝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好了。
采买的东西已经拾掇好了,阿苦再将他惯例的养血药煮上,之后便没什么事儿要忙了。
不过他心内牵挂云长流在药门那边施针,便思量着还是先把午饭做出来。
青衣少年简单地挽了袖子,生火做饭。
少主天天来他这边蹭饭,阿苦的厨艺自然也是在这样日复一日被练的越加精妙。小半个时辰后,阵阵菜香便传了出来。
阿苦将炒的几个菜并一个汤都盛出来,又拿盘子倒扣上以保温。
随后他便随意往门口坐下,掐着时间等少主回来。
正估摸着也该差不多了,忽然门外异响,似有人以轻功落于屋前。阿苦便道是云长流已经回来了,忙转出去开门一瞧,顿时愣住。
云长流竟抱着个小孩,看年纪比他二人都要小个几岁,缩在少主怀瑟瑟地抖成一团,也看不清脸。
可那孩子身上所穿着的,分明是阿苦早就已不穿了的……淡青色药人布衣。
阿苦就像冷不丁挨了个晴天霹雳,他一扶着门框,愣愣地蒙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