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长流还是无法从木屋中走出来。
长流教主此前把一切身后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不似当年云孤雁说跑就跑扔下一摊子不管事,一点也没给别人添麻烦。
到了如今,他不寻死觅活,不哭天抢地,而且也不装疯卖傻对着空屋子絮絮自语了。给他送饭他会吃,给他送药他也喝,只是不再开口说话。
只有有人试图强行带他离开这间屋子时,他才会疯了似的挣扎,呛咳吐血,泪流不止。
当连悲伤的力气与自欺欺人的勇气都耗尽之后,云长流身上的最后一点神采,最后一丝生气,也死寂下来了。
他已不知昼夜,不知冷暖,连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都无法感知。他就想在这间承载了与阿苦的昔日回忆的木屋里,安静的一个人呆着。
云长流这个样子,实在没人敢来惹他。
直到又过了数日。一辆马车沿着山路下来,停在木屋外的树荫下。
赶车的是温环,他先是掀开车帘,躬身向里面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独自走向了那间木屋。
他先是敲了敲门,低唤了两声“教主”,果然没人应。
温环等了小会儿,伸手推门进去,门板就是刺耳地一响。
那里头乍一被照亮,温环的脸色就变了变。
云长流蜷缩着躺在木屋的地板上,如瀑黑发散乱地盖了雪白消瘦的脸。曾经那么喜净的人,身上白衣被尘土沾得脏黑一片,还夹杂着点点血渍,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闭着眼,薄唇紧抿,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亦或是又昏过去了。
温环心疼地蹲下去,轻柔地推了推云长流的肩,“……教主。”
云长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温环双手缓缓抱着他起来,如十好几年前哄小少主那样将云长流揽在怀里,俯在教主耳畔道:“教主,老教主来看您了。”
云长流仍是不动,他软绵地靠在温环怀里,仿佛隔绝了人世间的声音。
其实他并未昏睡,只是身心都疲倦不堪。
面对自幼如半个父亲般抚养他的温环,他到底无法如对云丹景那般对他骂出一句“滚”,再说以温环那不温不火的脾气,骂人也不能把他赶走;而一想到云孤雁,一想到那个强硬地拉着他逼着他活下了这二十五年,却又残忍地把他命中光火掐灭了的男人……
不,连想都不能想。
仅是去想一想,都怕自己要难过得坚持不住。他答应了无绝少伤心的,他要好好活下去的,他不能真的疯掉。
“流儿……”
云长流听见温环哀伤而愧疚地唤他小名,他心灰意冷地仍不理,只想着只要自己不作答,不会太久就能让温环回去了。
可惜,总有人的固执与众不同。
吱嘎、吱嘎……
沉重的脚步踩在门槛上,有人走进来。
温环的嗓音出现了波动,“主人,您……”
云长流内心冰凉地叹了一口气,他早知道父亲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云孤雁这一趟定然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总是这样,云孤雁给他的桎梏总是那么紧那么沉,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痛,让他无法抗拒,无法摆脱。
于是云长流终于恹恹地睁开眼,没有去看走进来的人,而是推开温环,背转身去。
他的目光在木屋内飞散的细小尘埃间渐渐溃散开来,头脑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刺,混乱地搅得昏沉。
这几日他总是这样难受,虽有坚持喝药,可烧还是断断续续地退不下来,不过已经快习惯了。
云长流偶尔便会想他的护法,想那个人是否也是把伤痛化为了习惯,才能总是若无其事地笑得那样好看。
“你先出去罢。”
云孤雁的嗓音比往日沙哑了许多。
衣料摩擦声响起,是温环站起身来。
“是。”
温环应了主人一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顺势把木屋的门半掩上了。
屋内的光亮又暗了暗,云孤雁又往里走,已经站在他的儿子背后。
云长流眸色更暗,无意识地咬了咬后牙。他感觉到云孤雁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流儿?”
云孤雁终于开口唤他。
似乎有些紧张,似乎有些小心。
云长流仍静默着,不转身也不作声,周身的冷僻疏离一刻也未化去,他只等着看看云孤雁能把他怎么样。
他这辈子,为了云孤雁,为了云孤雁的执念,为了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已经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如今他累极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正邪是非,也不想去深究值不值悔不悔,只是想要守着这么一间破木屋和一点清静,仅此而已。
云孤雁的声音里完全失去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冷厉与霸道,他犹豫道:“流儿,你回头……看看。”
“……”
云长流又闭上了眼。
云孤雁坚持道:“流儿,你看看。”
云长流并不想回头看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他被骗的太惨了,十五岁,二十五岁,两把刀狠狠地砍在他心头。那是结不了痂的伤,现在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流的心都寒了。
“……父亲,”可最终云长流还是勉强开口吐了一句,他知道云孤雁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脾气,“……请回。”
他那吐气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说完这句话,云长流便将头垂下,不再动作。
“……本座这就回去了,不烦你,可流儿还是看看罢。”云孤雁的嗓音更哑了,他低声叹息着道,“你想要的人……在这呢。”
“你不想看爹爹,连阿苦都不看他一眼么?”
耳中惊雷炸响,眼前金光乱窜。
云长流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凝冻住了。这一瞬息他神智崩溃,魂魄皆颤,根本没有去思考云孤雁是否仍在骗他与否,也没能去细想回头看见的会是尸体还是骨灰——
云长流回了头。
白发。
三千白发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飘扬。
“父……”
云长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突然俯身,捂着心口紊乱地喘,污黑的血自唇畔成一线淌下来,滴落在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的衣襟上。
木屋门前,他的身后,站着云孤雁。
可云孤雁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那披散于身后的黑发尽皆化为白霜,那曾睥睨四方的鹰眼变得混浊黯淡,那张线条硬朗凌厉却从未显过丝毫老态的脸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就如一株参天的巨树被吸走了所有养分精华,枯萎了,腐朽了,从内而外地垮掉。
并不老的老教主,他变得丑陋而衰老了。
他的双臂中,抱着一个人。
云长流通体生寒,他双眸睁大,唇瓣抖个不停。
他想叫一句父亲,叫不出来;想唤一声无绝,也唤不出来。他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了,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透了,骨头都凉了。
他伸出去的手也在抖,却突然有重量落下来,是云孤雁将怀里抱着的那人塞了过来。
云长流茫然地收紧了力道,视线落下,他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教主恍惚地低头,就正好看见四方护法柔软的黑发,垂下的眼睫。
关无绝正昏睡着,脸颊贴着云长流的胸口,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呼吸拂在他一截手指上,游丝般又浅又弱,令人心慌得紧。
……我终于,真的发疯了么。
云长流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突然想笑,可从眼中流下来的却是泪。
泪水模糊了怀里人的容颜。
云长流连忙眨眼,水光碎开,朦胧一片。他低头,关无绝仍在他怀中睡着;他抬头,站在面前的仍是苍老衰败的云孤雁。
……云长流不是感觉不到。九重境界的煌冥神功尽数毁去,此刻的云孤雁,赫然已是凡人一个。
可却不仅如此。白发衰老,这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后……阳寿折损之兆。
云孤雁不仅老了,而且快死了。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月。
没人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公平得让人心冷。
“不哭了,流儿不哭了……”
唇角的血迹和眼尾的泪痕,都被褶皱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去。云孤雁难得软下态度,醉木犀笨拙地哄着无声间哭得浑身发抖的长子,“你的人还给你啦。怎么还哭呢?”
“……”
云长流死死地咬紧牙关,他侧过脸去不应声,只把关无绝拥得更紧,合拢的湿润眼角像一道凉薄的弧。
云长流无法想象,云孤雁是究竟怎样把关无绝从必死之境拉回来的。他的父亲云孤雁,终究是那个云孤雁。到了黄河亦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浩浩天意,悠悠命数,独独折不了的云孤雁。
徒留他,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可他明明都哭成这么个不堪的模样,云孤雁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
老教主看着闭眼沉眠的关无绝,他眼中流露出缅怀的温暖之色:
“这条命,当年本想着要用来救下你娘亲,却没救成;后来呢,就想着要用来留住你,没想到被这小崽子抢了功……如今救了他,倒也不亏了。”
“……”云长流把唇都咬破了,他抬手一遍遍地抚摸关无绝的脸,仿佛要将一切无法宣泄的情绪都融在其中。长发遮脸,只在齿间漏出一声声颤搐的无助呜咽。
“对不住啊,流儿。”
云孤雁长叹一声。他忽而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缓缓放在关无绝怀中。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长流,这一回,眼底映出的终于没有了逝去之人的翩然身影。云孤雁一字一句道:
“这几天,本座一直在想啊……关无绝说的还真没错。这些年,二十五年啦……是爹爹对不起你啊。如今把关无绝给你带回来,也算个赔罪。流儿不要怪爹爹啦。”
说罢,云孤雁撤开了手,那件东西的真面目也显露出来。那半块晶莹精巧的白玉佩上,有祥云盘旋,有玉龙腾舞。
“喏,”云孤雁散漫地挥挥手,笑道,“送他了。”
说罢,老教主转身,蹒跚地走出了木屋。身后陡然传来的嘶哑哭声,也没能叫他回头。
白发被风吹起,在灿阳下有一刹那的光闪。
……
木屋外,那辆马车走起来了。
仍是温环在驾车,云孤雁坐在颠簸的车厢内,带了几分得意地笑。
直到马车远离了那片荒凉之地,走上了山路,他还在跟温环炫耀:
“……看看,本座把所有恶事都揽尽了,末了只消这样一来,以流儿的性子,必定不忍记恨本座了。用一条老朽之命换个好儿子,岂不是十分合算呐?啊?哈哈哈哈……”
温环摇了摇头道:“只是您这样一来,可又把流儿伤狠了心了。”
云孤雁道:“是啊。”
“您总是惹周围人伤心的。”温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挥鞭子赶马,“驾。”
云孤雁从车厢内探出头来,颇为好奇地问:“怎么,还有谁?”
温环突然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我。”
云孤雁黑着脸皱起眉,不悦地摸了摸下巴,“啧,长胆儿了。”
说着他就缩回车厢里去,话音却没停歇:“温环呐。”
他唤,赶车的白衫人就应:“是。”
云孤雁道:“再过上几日,你陪本座下山罢。”
“老教主往哪里去?”
“先去江南,再往塞北……哪里有好风景就去逛逛嘛。最后挑个顺眼的地方,搭座小屋子,庭下种颗树。等时候到了,就埋在树底下罢。”
“是,老教主,”温环笑了笑,他神色仍是温文尔雅的,没有半点惊讶或是哀伤,“可要温环给您殉么?”
“随你的便。”
云孤雁随口说了一句。车厢内,老教主惬意地伸展双腿,往后靠着闭目养神,又兀自感慨起来,“唉,我如今呐,可是什么都没喽……”
阳光与树荫接连落在车厢的顶上。明暗交替摇晃之间,老教主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究竟有多久呢?三四十载的年华轻飘飘地在眼前倒流,那时候,烛阴教孤雁少主初出江湖,心气比天高,身后跟着白衫黑衣两个少年,风华正茂。
那时候,他还未曾爱上什么人,也未曾变得阴鸷暴戾、偏执狂乱。
可如今,如今他两鬓霜白,神功尽废,阳寿无几,早就不是昔年威震天下的烛阴教主;阿彩死了,冷珮死了,林晚霞疯癫失忆,昔年一场爱恨情仇终究葬入尘土;与流儿的二十五年父子情谊,被他一意孤行的欺瞒算计毁得七零八落;丹景婵娟,这对儿女大约也未曾拿他当过父亲;至于那个叫他喜欢的端木家的小崽子……自始至终,自己也不过是害了他的仇人。
云孤雁无不惆怅地长叹一声,“……也就你还陪着我啊。”
“是的,”温环点点头,很自然地笑道,“阿环一直都陪着您的,主人。”
那一辆马车,沿着长长的山路远去,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最后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今天是最后也坚持大魔头人设不崩的老教主w
护法暂时还醒不过来,所以下章写个相性百问的甜番给大家恭贺新春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