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带着少年人天真意气的计划, 是和那一年附中的秋季运动会一起打响的。
十一月上旬,秋高气爽,校园里的加油声、哨声、广播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与绝大部分比赛场地相隔较远的政教楼倒是很安静, 鸟雀拍枝都清晰可闻。
政教楼第二楼道里, 二楼通往三楼的第五步台阶上, 坐着一个“女生”。
“她”穿着校服, 一头黑长直, 垂着头,很安静。
赵柏志一上楼, 就看见了“她”。
他喊了声“同学”, 那女生抬起头。
赵柏志呼吸一窒。
皮肤白皙,五官精巧, 尤其那眉眼, 不浓不淡, 却非常抓人目光。
顾仇眼神里带着几分恹气,和赵柏志对视。
赵柏志问“她”是哪个班的, 坐在这里干什么。
这方面李培提前帮做了功课,顾仇吐字简略地做了回答。
他压着声, 吊着嗓, 却不显刻意矫揉。
顾仇告诉赵柏志,自己是高一的,是个体育生, 刚在一场100米栏中失利了, 甚至还没跑过一个普招生。他觉得自己很差劲, 没有天赋, 努力了成绩也提不上去, 想放弃学体育,但是进国家队是父母对他的期望,他又不忍心让父母失望,巴拉巴拉。
故事里的人名是真的,身份也是真的,但故事本身却是他和李培瞎几把一起编的。
或许是顾仇把一个自惭形秽、灰心丧气的学生形象诠释得太入木三分,又或是赵柏志见色起意过于猴急,总之,赵柏志以开导为名,很快就邀请顾仇进他办公室坐坐。
顾仇进了办公室,坐在沙发上,赵柏志坐在他一侧,隔了一截距离。
估计是怕打草惊蛇,赵柏志未显急色,倒是一直在说一些宽慰的话,顾仇始终垂着头,作聆听状。
这么下来,耗时近一小时。
首战算是告了捷。
临走前,赵柏志说,难过的时候,有什么想不通的时候,都可以找他,把他当倾诉的垃圾桶可以,当陪聊的朋友也可以。
还给顾仇留了个电话,说有事随时可以找他。
顾仇表现出感激的样子,点头。
*
顾仇和李培商量过,这出计划不宜把战线拉得太长,因为处处是破绽,经不起查,万一被赵柏志发现纰漏致使事情弄巧成拙,那一切都白瞎。
所以顾仇和李培一步步谋划着,在合理范围内时间相对紧凑地推进计划的进展。
顺着之前所编故事的脉络,他们又往下捋出一个“我和父母表达了想放弃体育走普通应试升学之路的想法,但是父母不同意”的情节。
带着这个剧本,运动会闭幕那天,顾仇又去到了赵柏志的办公室。
事前顾仇用手机给赵柏志打了个电话,表面是问他在不在办公室,想过去和他说说自己的新烦恼。实则是为了让赵柏志顺理成章地存下自己的手机号,以防他从别的渠道去获知从而导致自个儿露馅。
赵柏志说在。
顾仇前去,敲了两下门,赵柏志在里面说了声“请进”。
推开门后,赵柏志从办公桌前抬头看过来,眼睛里闪过一丝略带促狭的笑。
这丝笑意可做名词解释,大约是“我正想着要找你,而你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和上回一样,顾仇简单倾诉完自己的烦恼后,很快就进入了聆听模式。
他现在的人设自卑、内向、话少,可以说是正中赵柏志下怀。
脆弱感和漂亮容颜的双重叠加,更是能轻易激起人的欺负欲、占有欲和破坏欲。
赵柏志的不安分来得比顾仇想象中要早。
相比上次,这次他坐得离顾仇更近,中途还伸手揉了揉顾仇的头发。
顾仇偏头躲了下。
不为别的,这头发毕竟不是原装的,万一一不小心给薅下来了,那这出戏就变滑稽了。
结果这一躲,被赵柏志看做是三分羞赧、四分紧张、五分茫然和畏惧。
倒叫赵柏志更受用。
中途,顾仇一度都在想着怎么保头发,每躲一回,就在赵柏志心上挠一爪子。
后来赵柏志不揉他脑袋了,改覆住他手。
顾仇肤色冷白,骨节细长而分明,指尖松握着,那手瞧着,纤韧骨感,确确实实有几分女孩子特有的阴柔气。
他装模作样地抽了两下,没抽出,干脆就任由赵柏志覆着了。
表面装鸵鸟,内心骂着娘。
这一次,事情发展依旧顺利,一切都朝着他们预期的方向在走。
被夏絮颜偷偷安在办公室里书法裱框上的针孔摄像头把这一帧帧都录了下来,并实时同步到了李培的手机上。
然而还不够。
接下来,顾仇没再主动找赵柏志了。
他知道,赵柏志一定会联系自己。
没过几天,赵柏志果然给他发了消息,主动询问他的近况,以及和父母沟通的结果。
顾仇结合着目前进展,揣摩了一番赵柏志的心思,然后在给赵柏志的回应上,表现出半畏惧半依赖的样子。
李培说他绝逼是当演员的好苗子,现在考虑改学表演还来得及。
顾仇白他一眼,表示不感兴趣。
但凡能直接了(liǎo)了那姓赵的,他费个劳什子劲儿搞这么一出。
还表演?
表演讲究的是忘记自己,塑造不同于己的角色。
不好意思,他只想做自己。
然而当下,他确实还得继续演下去。
演到赵柏志再次来电,面对赵柏志多次的“关心”,顾仇渐渐收起了先前对他那点微不足道的畏惧情绪,表现出一副很受宠若惊的样子。
然后,放下上一次的芥蒂,再次赴一场谈心之旅。
这一回,赵柏志还算收敛,止于轻微的触碰。
顾仇回去后,烦躁得一批,和李培吐槽,这老东西不会是想搞温水煮青蛙那一套吧。
且不说战线拉长了随时有露馅的风险,他压根儿不想和这老色鬼没玩没了地周旋。
他只想速战速决。
李培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提议中止计划,正面硬杠算了。
顾仇又说再忍忍,不能半途而废。
事实证明,他们高估了赵柏志的自控力。
又经历了两次“谈心”后,赵柏志的“克制”终于到了头。
当他把手搭上顾仇的腰,带着老茧的手指一寸寸顺着顾仇衣服下摆往里钻的时候,顾仇内心除了一句“操他娘的老东西”外,还有一句“老子终于他妈的要解脱了”。
他没制止,任赵柏志的手沿着自己的腰腹往上,停在了他一马平川的胸口。
他明显感觉到赵柏志身体一僵。
顾仇轻笑了声,缓缓地仰起脖颈。
过去他总是垂着头,或拉高校服领子,有意掩住脖子上那一处显性的少年特征。
现在不需要了,他仰着脖,毫不掩饰、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喉结。
赵柏志的手顿住了,目光落在顾仇修长的颈间,眼里七分震惊,三分怀疑。
像是仍不敢相信似的,赵柏志手猛地从顾仇衣服里抽了出来,直奔顾仇下.体而去,打算掏一把以作最后的确定。
他的手刚要碰上,顾仇将他一掀,抬脚狠狠一踹。
这一脚踹在赵柏志的肚子上,赵柏志闷哼一声,就势往后一仰,摔在了身后的茶几上。
几案上的茶具被带翻,稀里哗啦碎一地。
赵柏志上半身整个伏在了茶几上。
他没着急爬起来,半支起身,手撑几案,人歪着,偏头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仿佛脑子里想的事终于捋顺了似的,他笑了声,转过脸去看顾仇:“钓我啊?”
他丝毫不慌,脸上无一丝惧色,人站了起来,在空间内四处搜寻一番。
最后,他在沙发对面墙上挂着的一个书法裱框的下方,找到了一枚亮着小红点的针孔摄像头,以及,一个嵌在内里的微型窃听设备。
他捏着那两枚小东西看了一眼,徒手拆了,丢进垃圾桶,不甚在意地说:“大意了,应该装个信号阻断器的。”
他走回来,在顾仇面前停下,笑说:“我算是明白了那句话,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顾仇冷冷瞧着他。
赵柏志看他的目光更紧:“我说一直看你有点眼熟,但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你哪个班的?叫什么?”
顾仇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反问:“一会儿警察请你喝茶你知道么?”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急促的步调声。
紧接着一股大力踹在了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门因为从里反锁了,李培没踹开。
他立马踹了第二脚,同时喊:“开门!”
赵柏志的办公室在这一层的走廊尽头,左边是会议室和楼道口,再往左的一间办公室,值班的老师不知道去哪儿忙碌了。
整层楼很空寂,李培弄出的动静便更显得突兀而高亢。
楼上传来疑惑的人语声。
赵柏志表现得很从容,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突然开了,李培在半空中蹬了脚虚的,站稳后,直冲而进,二话不说一脚踹上赵柏志的心窝。
赵柏志被踹倒在地,后背磕到茶几一角,疼得他弓身一缩,一时没说出来话。
愤怒令李培看起来戾气横生,他又找补着往赵柏志身上连踹了几脚,莫大的怒气使得他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只会重复一句:“我操.你妈!我操.你妈!”
等踹够了,他指着蜷缩在地的赵柏志:“我已经报警了,也掌握了证据,警察马上就到,你个老不死的,等着蹲大牢吧。”
然后看向坐在沙发上的顾仇:“没事吧?”
顾仇摇了下头。
赵柏志像是完全没把李培说的话放在心上,缓过那阵痛,他撑着胳膊坐了起来,看向李培,缓缓露出笑容:“看到你我想起来了,你俩经常一块儿。”
接着他目光定定地落在顾仇身上:“顾仇?”
也不等李培和顾仇给个反应,他自己就确定完了:“就是你。”
还略遗憾地喃喃了句:“不难猜的。”
赵柏志不慌不忙的模样令李培怒火直冲脑顶,他俯身抄起茶几上的烧水壶,扬手就想往赵柏志身上掼,被顾仇及时拽住了烧水壶的把手。
壶盖脱落下来,掉在赵柏志身上。
赵柏志伸手一拂,壶盖被掀落在地。
因那壶盖是玻璃材质的,落地时,霎时发出一阵脆生生的碎裂声。
与此同时,走廊上的脚步声急切而密集,像是从八方涌来。
嘈杂的人语也渐次响起。
办公室内的三人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
警察来了。
这栋楼的领导、主任、老师们,也都来了。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极为混乱不堪。
顾仇和赵柏志各执一词。
顾仇说赵柏志风月膏肓,多次对自己意图不轨,并伴有不同程度的猥亵。他着女装,是受赵柏志逼迫,这是赵柏志的个人性癖。还拿出手机给警察看了赵柏志发给自己的让扮女装的短信。
赵柏志说顾仇栽赃陷害,他没有发过短信,那短信是顾仇偷拿他手机自己发的。还说和顾仇之间有亲密行为,完全是被顾仇勾引的,他俩之间顶多就是一个钓鱼一个上钩的关系,你情我愿,不存在主观意图的猥亵。
骚乱越来越大,甚至引起了途径学生的议论低语。
一行人转战派出所。
更多的人随后赶到,顾雅芸,李培的家长,还有仇庆平。
李培拿出了监控的视听证据。
音视频中,赵柏志确实对顾仇存在明显的侵犯行为,但警察告知,视听资料来源不合法,无法作为直接定罪的证据,且两人没有发生实质性性关系,他们若要告赵柏志性侵未成年,胜算不大;赵柏志想要告他们侵犯隐私,却很容易。
不过,性侵未成年和侵犯隐私,哪个重,哪个轻,不言而喻。
赵柏志不至于为了告他们侵犯隐私,把这桩不论是赢是输都将颜面尽损的事情搬上台面。
双方一度陷入僵持。
*
夏絮颜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动静,也赶来了派出所。
她知道顾仇和李培为了帮助自己,暗地里在计划着什么。
除了让她帮忙在赵柏志办公室偷偷安上摄像和窃听设备,并保证不会泄露她的一切情况外,夏絮颜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要做什么。
他们一字也未向她透露过。
在听到同学议论政教楼发生的骚乱,版本还众说纷纭时,也不知怎的,莫大的一股推力让她不假思索地跑来了这里。
冲动有时候是克服心理障碍最大的助手。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赵柏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叙述了一遍。
赵柏志依然一口咬定她是诬陷。
警察说这确实只能算作一面之词,问夏絮颜有没有证据。
夏絮颜忍着难堪,不顾李培和顾仇的制止,脸色涨得通红地拿出手机,给警察看赵柏志发给自己的那条彩信。
警察说,这张照片只能说明赵柏志染指未成年人,并不能看出她是被强迫的,也无法算作直接证据。
其次,她的说辞,和顾仇、李培的做法虽对应得上,也自成一套逻辑体系,但顾仇和李培的行为,却有“钓鱼取证”之嫌,也属于违规之举。
至此,双方之间手握的把柄形成了一种无法强势破局的相互制衡。
漫长的拉锯战好像就是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的。
赵柏志被拘留七天,顾仇和李培因私下安装监视窃听设备,被罚了款。
事情的发展并不在顾仇意料之外,赵柏志本身拥有不小的职权,身后的家族更是在权力网中遍布触手。
他不会倒得那么快,甚至,他都不一定会倒。
最多就是让他伤筋动骨,短时间内无法再作威作福。
可到底也有不甘,顾仇终究还是求助了顾雅芸。
因为这件事,顾雅芸正在气头上。
对于顾仇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顾雅芸非常不满。
顾雅芸毫无疑问,厉言斥了他一顿,可到底她也是个女人,听顾仇说不止一个女孩子在遭受赵柏志的侵害后,难免触动。
最终只说勉力一试。
顾雅芸的勉力一试,成效来得很快。
又过了一周。
赵柏志被撤职的消息在附中传得沸沸扬扬,不只是赵柏志,附中校内与他有着或多或少关系的校职人员,皆被停职处理。
然而,没过多久,顾仇穿女装进出赵柏志办公室的视频被流传出来,在附中大大小小的社交群里疯狂扩散,再对应那天在政教楼发生的那场惊动了警察的骚乱,学生之间遐想连篇。
至此,关于这件事,各种不同版本的传闻在附中校内,甚嚣尘上。
事后,顾雅芸和顾仇进行了一场对谈。
顾雅芸对他的要求是,在没有羽翼的年纪里,不要妄想充当超级英雄,少惹事,少揽事。
她并不避讳地告诉顾仇自己为帮他处理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
一个两个亿的项目,合法合规,无端卡在了质监局,就此折戟。
一个已竞标成功的正顺利推进中的大型商业街建设项目被检测出地质勘测不合格,顾氏股价因此大跌。她拜托董事会中的几个元老出面,才稳住事态。
……
顾仇没说话,这对顾雅芸而言,都是实实在在的损失,她还得为此应付董事的问责和发难。
而关于赵柏志那边,顾雅芸说,想让他受到法律制裁,别说他们现在证据不充分,哪怕证据足够,也难以深入推进。赵柏志身后的势力不止一支,一个顾氏,难敌其力。
不过赵柏志名声耗损已是不可逆的事实,他在教育体系内已然难以立足,今后有什么出路,还难说,但是短期内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顾仇觉得这样已经够了。
以卵击石本来就不会有绝对完美的结局,眼下,已经是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好结果。
*
这件事,枝枝蔓蔓其实挺多。
但顾仇没有和习忧讲得那么细。
说到底,这是一段对所有人来说,都非常不愉快的回忆,并不值得追忆细节。
厌恶归厌恶,但过去也有小半年了,顾仇这会儿讲起来,还是挺平静客观的,内心也没什么波澜。
可听到习忧耳朵里,却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他想到了当时租房那会儿,顾仇和他说过,因为得罪了人,夏絮颜和李培才会在给他招租这件事上表现得那么急切,原因就是担心他的安全。
现在听完顾仇讲的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他觉得夏絮颜和李培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他拧着眉,眉间笼起几分忧色。
然而比起担忧,他心里头更有种说不上来的滞涩感。
这种滞涩感中,带着一丝一缕扯心的痛觉。
他忍不住碰了碰顾仇的脸,在顾仇头发上吻了下。
习忧稳着翻涌的情绪,没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
他找了个轻松的切入点,承上顾仇讲的这么长一番话,声音里还有意带了点谑笑:“所以这就是那个人妖谣言的源头?”
顾仇实在是想针对这个关于“人妖”的谣言吐槽一番,但是他刚说话说太久,把自己给说困了,这会儿躺在床上,被习忧拢着,人有点迷迷瞪瞪的,快睁不开眼了。
他“嗯”了声,身体里洁癖和困意在激烈交战。
最终,洁癖勉强取胜。
顾仇起身去卫生间简单洗了个漱,回来倒头就窝进了被子里。
睡意强劲,顾大少爷在彻底睡死之前,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攥住了习忧的一根手指:“习哥。”
习忧刚才一路跟着他。
顾仇洗漱时,他就在卫生间门口倚着;顾仇回来径直往被子里钻,他则半蹲在床边帮忙捏着被角。
手指被突然攥住,习忧低眼瞧着,“嗯”了声。
顾仇咕哝着说:“别睡那张床。”
学校统一给定的是标间,房间里放了两张单人床。
顾仇说着,攥习忧手指的那只手还往自己的方向拉扯了下,然后说:“就睡这儿。我今天吃着荤了,舒服,明天还要。”
习忧笑了声,低声说“好”。
顾仇攥他手指的手虚虚地加了点力,最后说:“明天也让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