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仇将手中的书本合上, 眼睛盯视着习尚禹,片刻后,忽而笑了下。
这笑让习尚禹有点蒙。
他刚才那一问, 实在是有点儿冲, 从习忧家人的角度来说, 带有明显的排外性。一般人听到, 多少会有几分难堪。
然而习尚禹没在顾仇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
蒙过之后, 又添几分恼意。
习尚禹想开口问他笑什么, 顾仇突然反问一句:“你跟你哥关系不好么?”
可真会问,这话直接问到了枪口上。
习尚禹想也没想就顶回去一句:“反正一定比和你的关系好。”
“是么?”顾仇说, “那你说说呗, 你俩怎么个关系好法。”
习尚禹又是一顶:“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顾仇听他说话,总觉得带了几分小孩子的气性。
和小孩子, 是没必要生气的。
于是顾仇无所谓道:“爱说不说。”
没想到这种反应反而刺激了习尚禹, 习尚禹憋了一会儿, 终是没憋住,张嘴就一通哇啦:“我和我哥从小一起长大, 我们只差了不到两岁。小时候同睡一张床,长大了同住一间房。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用的, 我都会想到他, 我们全家,就属我对他最好。”
顾仇又是一句轻轻淡淡的“是么”,然后问:“那他怎么搬出来住了?据我所知, 他和家里的关系并不是很好。”
习尚禹神色微变, 当即回道:“他和我爸妈关系不好很正常, 但我对他好, 我们关系很好。”
他的前半句话, 令顾仇微愣:“你们不是亲兄弟?”
习尚禹说:“我们是啊。”
顾仇问:“那你为什么说习忧和爸妈关系不好很正常?”
习尚禹一呆,通过顾仇这话,他似乎琢磨出什么来,而后脸上慢慢生出了笑意。
“看来你们关系也没那么好。”习尚禹说,“我哥居然连这个都没告诉你。”
顾仇等着他往下。
而习尚禹仿佛因此掌握了什么占据上游的筹码似的,吐字不慌不忙起来。
他说:“我跟我哥,是同母异父。”
“……”
顾仇眉头不自觉皱了下。
习尚禹继续道:“我哥是我妈和前任的意外产物……”
*
故事并没有多复杂,却处处透着一种戏剧般的悲哀。
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儿了。
那会儿杨兆媛二十出头,刚毕业,被渣男前任劈腿,一场初恋谈得伤筋动骨,惨淡收场。
在杨兆媛悲痛之际,喜欢了她很多年的习蔡林乘虚而入,大抵是杨兆媛有心想借新恋情疗愈旧情伤,习蔡林不费吹灰之力抱得美人归,两人闪速领证结婚。
然而新婚燕尔的喜庆并没能如杨兆媛所期望的那般,冲散上一段感情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和痛苦。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依旧处于浓烈的悲伤中,精神不济,身体也每况愈下。
等她上医院检查时,发现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了。由于孕反不显,肚子稍稍的显怀也被她当做暴饮暴食引起的发胖而未重视。就这样,杨兆媛不知不觉中由着自己怀孕的身体在消沉中沉溺了数月,导致体质骤虚。
医生说,孩子随时有流掉的风险。但不论是流掉,还是打掉,对她的身体而言,都是极大的耗损,最好还是以保胎为先。
尤其是一番彻底的检查下来,医生说她的卵巢有炎症,属于难受孕的体质,并建议她不要轻易放弃肚子里的孩子,这个如果不用心保住,之后恐怕不容易怀孕。
杨兆媛差点因此崩溃。
一是因为身体,二是因为……
这个孩子不是习蔡林的。
习蔡林跟着杨兆媛一起走了整个检查流程,检查的结果,他都知道;医生的建议,他也听到了。
作为丈夫,他不可能不憋屈、不恼恨。
但他对老婆又怪不得、怨不得,甚至,他心疼更多一些。
对杨兆媛而言,习蔡林是个很合格的丈夫。
在杨兆媛陷入“孩子是弃是留”的拉扯中难以抉择时,他给了她充分的尊重,也从未因此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习蔡林的百般贴心和爱护,在这桩大事面前,更显淋漓尽致。
也成功地安抚了杨兆媛濒临崩溃的身心。
甚至,这件事,让杨兆媛从身到心彻底地接纳了习蔡林。
*
习蔡林和杨兆媛骨子里有着中国式夫妻很传统的一面,他们一致认为繁衍后代是中国家庭之本,因此他们不太能接受往后可能会没有小孩的风险。
可在杨兆媛看来,让她生一个渣男前任的小孩,她不甘,也怨愤。
习蔡林自然也不盼这个小孩,但他希望自己的老婆身体无虞,不要再有大损。
杨兆媛纠结成了一团乱麻,习蔡林也很煎熬。
最后,见杨兆媛郁结加剧,习蔡林替她下了决心。
习蔡林建议留下孩子,如果今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孩,而这个孩子年龄还小,感情上又能割舍的话,到时候找户人家送了也行。
这个提议算是把他们的忧虑顾及全了。
与其今后他俩一直没有孩子最终决定在外收养一个,不如留下肚子里这个淌着一半亲生骨血的。
倘若能有,那现在留下的这个,之后还有选择弃或留的机会。
杨兆媛接受了这个提议。
夫妻俩开始遵循医嘱小心翼翼地保胎。
保胎工作十分顺利。
而习忧就这样,作为备胎的选择,被生了下来。
*
剔透玲珑的新生儿初初落地,清澈的啼哭声和那双不惹尘埃的眼睛,轻易就惹人生怜。
所以习忧出生后有挺长一段时间,也是很招习、杨夫妻俩喜爱的。
但这个“挺长”,放诸习忧十七年的生涯里,短得又过于离谱。
因为,在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杨兆媛怀孕了。
这对于习、蔡夫妻俩来说,有如天降恩赐,两人欣喜若狂,开始了比上一次更精细周到的保胎之旅。
夫妻俩的精力不可避免被分散,习忧偶有会被忽略的时候,到点了喝不上奶便放声哭。
他一哭,杨兆媛会嫌他吵,次数多了,慢慢地就垒砌了对他的厌恶感。
厌恶感增多,忽略便多。
结果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长此下去,习忧幼时至关重要的成长阶段都被忽视得彻彻底底。
就比如,习忧的走路,不是被爸爸妈妈拉着小手教出来的。是他自己靠看、靠学,小手一路搭扶着家里的器物家具摸索出来的。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他迈着初学的蹒跚小步,找到了正在房间里对着妈妈的大肚子温声说笑的爸爸,扶着门框站在门口,指着自己的小嘴巴,小小声说“喝喝”。
后来他会说的第二句话依旧不是“爸爸妈妈”,而是“饿饿”。
等到杨兆媛二胎分娩后,习忧更是成了个小可怜儿。
习蔡林要上班,早先便知道习忧身世而不愿从老家过来的爷爷奶奶,现在来了,帮忙照顾难产的儿媳和刚出生的亲孙。
但到底习忧也不是块背景板,是条会哭会笑会闹的活生生的生命。
夫妻俩也不可能忽略到以为没这个人了。
但因为无暇顾及,所以在习尚禹出生后两个月,习忧就被放去了乡下外婆家。
之后,他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直到幼儿园入学。
即便如此,每逢放假过年过节的时候,习忧也会去外婆家住。一开始,要么是被外公外婆接过去,要么是被习蔡林送过去。到后来,习忧长大了些,就是他自己主动过去了。
而有杨兆媛和习蔡林的那个家,渐渐地,就成了他因为诸如上学等客观原因需要而不得不暂时栖居的住所。
时间长了,“回家”于他而言,和住旅馆无异。
*
“这孩子,没养亲,回个家,比旁人家小孩来做客还不如。”
这话是习尚禹听他奶奶说起过的。
他讲给了顾仇听,说完后,他理所当然地承上了他先前说的一句话。
他说:“所以我哥和我爸妈不亲,这不是很正常吗?他的出生,对我爸妈来说,就是无可奈何下的一条退路。在我爸妈看来,把他生下来,养大了没送人,就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习尚禹讲得上头,没注意到顾仇的脸色已经十分不好看。
他还在说着:“从我记事开始,我哥就和这个家格格不入。我爸妈没少说他,他大部分时候都不理会,像是完全不在乎。偶尔回应一下,就很带刺。”
“我哥刺起人来轻飘飘的,我妈每次都会被他气到,然后就怨我爸,怪我爸当年心软,没趁着我哥还小的时候,把人送走。”
“那会儿我哥刚上幼儿园,我爷奶老家那边有户人家的远房亲戚想要个男孩,奶奶就提议把我哥给出去。妈妈都准备送人了,后来外婆知道了,来家里大闹,说孩子要是送人她就去死,我爸是和事佬的性子,怕真出什么事,难得在家硬气了一次,就把我哥给留下了。”
……
习尚禹还没说完,顾仇就断了他的话:“等一下。”
习尚禹:“?”
顾仇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习尚禹说:“我爸妈说的啊。”
“是他们告诉你的,还是他们在家里说起,然后你听到的?”
“没有特意告诉。”
顾仇像是无语至极,冷呵了声:“当着习忧的面,他们也这么说?”
习尚禹想了下,说:“也不算是当着面。他们喜欢关起门来,故意在房间里说得很大声。”
“……”
顾仇说:“真他妈还不如当面呢。”
“我爸妈对我哥虽然算不上好,但也不坏。”习尚禹觎着顾仇的神色,解释说,“从小到大,并没少他吃少他……”
“别把该尽的基本义务当恩惠了。”不等他说完,顾仇抬眼睨他,冷声说,“你和你爸妈本质也没什么不同。你要真像你的说的对你哥好,你也不会在我这儿说这么一番自以为是的话。”
“……”
习尚禹听顾仇这么说,面皮红了,略急地开口:“我说了,我爸妈对他怎么样,那是我爸妈。但我对他好,我会把我喜欢的、我拥有的,都和他共享。”
顾仇反问:“你分享什么了?”
习尚禹被问得一滞。
顾仇冷笑:“空话?”
像是意料之中一样,顾仇说:“你所谓的对你哥好,就是和你爸妈对比出来的咯?他们会故意关起门来大声讲着不应该养你哥的话,让你哥听到。而你不会讲,所以你觉得,你对你哥好,是这样的好吗?”
习尚禹一时间哑口无言。
顾仇继续道:“我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兔唇的女生,很多人喜欢凑一块儿窃窃私语地对她品头论足,边小声说话,边对她投去异样的眼光。我同桌看着,那会儿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你看我们多善良,从不当面讲人坏话。”
习尚禹一下就听明白了顾仇话里的讽刺。
“你就和我当时那个同桌一样,用他人的恶做对比,把自己的冷漠标榜成了善良。”顾仇抬眸,“是不是还时不时因此自我感动一下?”
“……”
像是被完全戳中了心思,习尚禹脸色很是挂不住了。
但从他嚅动的嘴唇,就看得出他还是想为自己据理力争一番。
片刻后,他眼睛里闪过一丝亮色,像是终于翻找出了什么有力的论点,他说:“从小到大我妈每次带我去逛街买衣服,我都会给我哥挑上一件;我爸送我的汽车模型和乐高什么的,我也从没藏着掖着,都会叫上我哥一起玩;还有!我喜欢吃咖喱鸡翅和京酱肉丝,我哥要是饭点不在,菜量再少再不够吃,我都会给他留份儿。”
顾仇听他急乎乎地讲完,只慢悠悠地跟了一句:“你觉得你做这些,对他很好?”
习尚禹反问:“难道不好吗?”
顾仇不置可否地说:“所以你接受不了他对你的冷淡,你觉得不公平?”
习尚禹再次被问题击中,语气冷然下来:“他在家里是被我爸妈不公平对待了,但他凭什么忽略我的好?我对他从来都客客气气,可他对我永远都冷着一张脸。”他冷哼一声,讽刺道,“反而对一个刚认识的外人献尽殷勤。”
最后一句话习尚禹说得极不甘心,这话约等于连他自己也承认了习忧对顾仇不一样,习忧对顾仇比对自己好。
这和一开始他顶顾仇的那句“反正一定比和你的关系好”是完全相悖的。
所以话刚抛出去,习尚禹又开始给自己找补。
他说:“不过,暂时的好又如何,你们说到底就是塑料之交而已。和我哥玩得不错的你们班那个潘超都知道我们同母异父,可你不知道,说明在我哥眼里,你也就那么回事儿。”
说完,他期冀在顾仇脸上看到类似失望、恼恨的神情,但顾仇让他失望了。
顾仇只是幽淡地扯了下嘴角,说:“我跟你哥关系怎么样,就不劳烦你定义了。”
“咱们说正题,听你刚给我科普了这么一通,我觉着习忧八成不知道你来找他,即便知道,他应该也不大愿意瞧见你。你觉着呢?”
“谁说他……”
“我说的。”顾仇不留情面地打断他,“所以我建议,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在我这儿终结就好,别打扰你哥了。”
习尚禹满腹的不满,但他显然不具备与人撕逼的本事,最终只是说:“我是来找我哥回家住的。”
顾仇“哦”了声:“那容我冒昧问一句,你家房子户型如何?面积多大?”
“……”
这个顶层的单人病房处处都散发着金钱的味道,习尚禹一进来,就知道顾仇家庭条件肯定不一般。
他有些难以启齿地说:“两室一厅,八十来平。”
顾仇点点头:“也就是说,回去的话,习忧是跟你挤一个房间咯?”
习尚禹顿了一刹。
这一顿,被顾仇精准捕捉。
“不是住房间?”
习尚禹稳住外露的心虚,说:“住的。”
顾仇睨着习尚禹,眸光带着打量。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探究出了什么信息,凉凉地笑了下:“行,那就当是住吧。”
“不过弟弟,我还是想请问下,”顾仇说,“你们那个破家,一呢,一点儿不温馨;二呢,房子也不大。让习忧回去住,你们,凭什么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没有写到自己想断的那个地方……
但为了保证最基本的一周两更,我还是先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