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雅芸的神情和以往一般无二, 还是那副沉肃、得体的模样。
气色、状态却和之前每次见到时大相径庭。
眼下积着两片乌青,面色里尽是遮不住的疲惫。
她站得笔直,手上挎着个香槟色的包包, 垂眸看着习忧, 表情很淡:“有空聊聊吗?”
习忧礼貌地喊了人, 说“有”。
两人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顾雅芸问了习忧的口味后, 点了两杯摩卡。
咖啡上得很快, 但两人都没有品尝的兴致。顾雅芸没什么意义地扫了那咖啡一眼, 便直接进入了正题。
她这正题进得太快了,即便习忧在从医院走来的这百米路上做了许多种猜想, 即便在这之前的许多个日夜里, 他想过无数种这件事后他和顾仇走向的可能。可是眼下,当顾雅芸毫无铺垫地径直丢出一个结果来的时候,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针扎般的刺痛。
顾雅芸说:“我和顾仇已经商量过了, 最终他也答应了, 决定出国。”
习忧心里仿佛倾覆了一片海,面上却不动声色, 然而他还是没能控制住指尖那一点儿颤抖的小动作,于是以作遮掩似的捏着木匙在咖啡里搅了两个圈。
他敛着眸光, 点头低沉地“嗯”了声。
片刻后, 习忧问:“他现在好么?”
顾雅芸说:“不太好。”
“阿姨,”习忧下颌动了动,“麻烦您多说两句。”
顾雅芸觎着他, 最终还是随了少年人。
她语气沉慢地开了口:“顾仇现在的病情很严重, 瓣膜重度反流, 每天都会出现劳力性的呼吸困难, 并伴有不同程度的心绞痛。医生说, 光靠药物和调养已经不可逆,可以安排手术了。这还只是身体上。”
“心理上,小仇他……”顾雅芸话语顿了下,然后才继续,“他暂时还没办法想通这件事。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
习忧静默半晌,才启了口:“阿姨我……”
他想问“阿姨我可以去看看他么”,只是刚开口便戛然而止。
不过顾雅芸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了后半句,回答道:“他见到你会难过。”
“……”
习忧眸光抬了下。
他只是下意识地抬了下眸光,并不是出于对顾雅芸知晓什么的意外。
毕竟赵柏志提供给警方的那些他和顾仇之间的亲密照,顾雅芸早已看到了。
顾雅芸在习忧的视线里,并不含蓄地说:“其实上次顾仇住院,你和顾仇的关系我就看出来了。”
这回习忧的神情里实实在在地多了几分讶然。
可能是顾仇最近发生的事耗费了顾雅芸太多的精力和心气,顾雅芸平日里的那股凌厉劲儿敛去了许多,甚至多了几分温和之相。
总之,她并没有表现出对这种关系的反感和憎恶,话语间,瞧着很是平静:“因为工作忙的关系,我从小给小仇的陪伴很有限,但我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陪得少并不代表不管束。我会下意识地,准确地说,应该是出于工作和生活分不开的惯性,习惯性地把用在工作上的那一套法则往小仇身上套。”
“他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我都会尽可能地去渗透。但我做的这些,从来就一个目的,我希望他平安、健康。在学习上,我对他没有要求。他学习好也行,差也罢,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同样地,他谈恋爱,选的是男是女,是谈着玩还是想要长久,只要这个人没对我儿子构成危害威胁,我也不会干涉。”
“所以,你和小仇的关系,我默许了它的存在。”
听到这里,习忧直觉后面要接一个转折。
他的直觉一点儿没错,因为接着,顾雅芸便说:“但是现在,你们的关系,阻碍了小仇当下对他而言更好的选择。”
没错了。
这才是顾雅芸今天来找他的真正目的。
她虽然一开始就丢了个结果给自己,但现在看来,这个结果的实现可能出现了一点困难。
顾雅芸是为了促成这个结果而来的。
而习忧,大概也能猜出了其中的原由。
只是他还没说话,顾雅芸便继续往下了。
她说:“小仇虽然答应了出国,但日子一直定不下来。我既然来找你,你肯定也知道了,他这样,是因为有放不下的东西。”
“他自来不受人际拘束,牵挂不多,从附中转过来,我让人一手操办的,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现在,他退不想退,进不能进。他卡在那儿了,我得推他一把。”
顾雅芸说的每个字习忧都听得懂,但他还是不明白。
他沉声问:“阿姨,你说我去见他会让他更难过。那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做什么?”
顾雅芸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你们分手,他就不会再苦陷在原地,不会再纠结不前。你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就可以了。”
顾雅芸说完后,习忧偏了下头,转回脸时,他舔了下下嘴唇,同时摇头道:“阿姨,我不会。”
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说分手。”
顾雅芸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不是每天都给顾仇发了消息?”
“……”
习忧目光猛地一抬。
顾雅芸说:“顾仇每天都会守着你的消息看很久,但他从来不回。你觉得这说明了什么?”
习忧的脸色霎时白了下去。
“当一个人放不下,又不知道要怎么继续时,就会是这个模样。”顾雅芸字字扎向要害,“小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你们的关系,让他因为这件事有了更深的负疚感。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你。”
顾雅芸闭了下眼,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残忍了,顿了下才继续。然而再开口时,话里的刀还是直落落地砍了下来。
她看着习忧,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他放下重来最大的负累?”
尽管如此,习忧还是摇头:“阿姨,如果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我还是那句话,不会答应。”
他解释说:“就是因为顾仇发生了这样的事,所以我才不能说分手。他会多想,甚至会更加自责。阿姨你说我提分手可以让他放下重来,我觉得未必,他也许会往前,也许会如你所愿最快地出国,但他不一定真的放得下,也不一定能像你所想的那样真正意义地重来。他只会记得,在他遇见那样不好的事情时,他当时的男朋友离开了他。”
继而,他抛出总结性地一问:“阿姨,你不觉得,这样更残忍么?”
顾雅芸一时怔然,没接上话。
习忧又说:“而且,顾仇发生这样的事,和我也有关。我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以所谓的为他好为名和他分手。”
“……”
习忧很清楚,少年人口中那些天崩地裂仍矢志不渝的爱情宣言,听在大人的耳朵里,不痛不痒如同玩笑。所以他并没有讲很多,怕说多了顾雅芸听了心里更是发笑。
确实如此,哪怕习忧的话有一定的道理,顾雅芸依旧不以为然。
她端起桌上静放良久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说:“我还是希望你们当下事当下断,这样他出国,也就没太多牵念。”
放下咖啡,顾雅芸站了起来:“小仇目前的身体等不了太久,我也已经给他找好了国外最好的心外医生。所以你要知道,即便你不说分手,他也会走的。”
离开前,顾雅芸留下最后一句:“我想,你也希望自己生命中的桩桩件件都有始有终,而不是稀里糊涂如梦一场。”
顾雅芸走后,习忧很快也回去了医院。
翌日,他和习尚禹一起去了警察局。
证据链得到完善,赵柏志的取保候审被解除,警方申请了对赵柏志的逮捕令。
就在逮捕令下来之际,事情有了新的转折。
官圈内炸出来一条重磅消息。
赵柏志一堂兄,升迁外调至外省不久,被举报收受巨额贿赂,当即查实其名下豪车、豪表、豪宅无数,现正进一步接受调查中。
这起大案拔出萝卜带出泥,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赵柏志那位堂兄为调查轴点,数十位与之来往密切的官商界大亨依次落马,相互庇荫的家族式权力网也开始崩塌。
本就身陷猥亵案中的赵柏志自然是雪上加霜。
自此,舆论出现了一边倒的趋势。
没多久,有一名自称曾被赵柏志侵犯过的女生从网络的背后走了出来,实名举报赵柏志强制猥亵。
之后,接二连三的受害者站了出来。
……
在这个过程中,人证带出了更多的物证,赵柏志强制猥亵罪可以说是确凿无疑、板上钉钉。
警方不用等逮捕令了,将特事特办地直接对他进行刑事拘押。
然而,就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赵柏志人逃了。
警方张了通缉令。
与此同时,赵柏志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被检察机关执行冻结,包括三中附近的那家叫无间苑的烧烤店。
有一次习忧放学去医院时,经过那儿,看到外面贴了封条。
他冷淡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大步走过。
等到了医院,他依然如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给顾仇发过去一条:【我回来了。】
不过他现在大胆了一些,报告完行踪后,会紧跟一句:【我很想你。】
不止如此。
他还会问:【我能见你了吗?】
亦或是:【想你想到要疯了。】
可惜的是,那个人还是没回。
*
转眼便是盛夏,三中高二考完了这个学期的最后一场试。
高一七月初就放了长假,高三早在六月初就已人去楼空,偌大的校园,就只剩高二教学楼还时不时传出聒噪的人语。
习忧接到顾仇的电话时,正是一个安静的午后。
他刚从食堂吃了饭回来,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周围草木繁茂,夏花开得正盛。
看到来电显示的那刻,习忧愣了一下,几乎是立刻点了接通。
他轻喊了声:“顾仇?”
电话里久久无声。
习忧耐心地等待着。
久到过分的安静之下,习忧在轻微的气流声里,辨出了那个人极浅的呼吸。
顾仇是在的,他就在彼端。
习忧沉声道:“我听到你的呼吸了。”
这句话刚落,电话那头的呼吸瞬间重了几分,然后少年沉哑的声音传了过来:“习哥。”
习忧心狠狠一跳:“嗯。”
顾仇喊完后,静默片刻,才说:“我现在在机场。”
习忧面色陡然变了,过了会儿,他低沉道:“知道了。”
“习哥。”
“嗯?”
“我可能,”顾仇顿了顿,“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习忧说:“没事,在那边好好治疗,好好生活。”
又是一阵沉默。
顾仇说:“你别等我。”
习忧没应这句。
“也别再给我发消息了。”
习忧还是没应。
“习哥?”
“我在。”
“马上要登机了,我要挂了。”
“……好。”
“再见。”
“嗯。”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电话里的嘟嘟声随之响起。
可能是这会儿的午后校园太过安静了,以致于习忧垂下手后,那嘟嘟的忙音还清晰得仿佛贴在耳际。
他往前走了两步,额角突然掉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明明烈日骄阳,他却冷汗直冒。
直到铃声再次响起,他才在满身的冷汗中记起来今天是个酷热的夏日,天气预报说,气温高达38度。
他一接起,再次听到了顾仇的声音。
那个声音像是经历了漫长的自我拉扯,终于卸下了故作坚韧的伪装,显出极尽的脆弱来。
“习哥。”
“嗯。”
“我每一天都很难过。”
“我知道。”
顾仇吼大了声:“我他妈难过得要死掉了。”
习忧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捶了下:“我知道。”
“所以你别等我,我怕我好不了了。”
习忧不应。
“习忧你听见没?”
习忧说:“没听见。”
“……”
电话那端,候机厅的登机提示音响了起来。
时间在彼此的静默中流逝,片刻后,顾仇沉沉地出了声:“习哥,挂了。”
习忧喉管里发出一声哑极的“嗯”。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顾仇说:“祝你有个锦绣前程。”
习忧回:“你也是。”
这回挂断后,电话铃声再也没有响过了。
不知不觉中,习忧走离了那片草木葱郁、夏花烂漫的鹅卵小径。抬头时,到了高二教学楼前。
一堆人朝着一处簇拥而去。
是了。
今天是这学期最后一场考试成绩排名张榜的日子。
他脚步未停地进了楼,人群中,他好像听见身后的周西东冲着自己的方向说了声:“习哥,又是第一哦。”
那一刻,夏天的太阳光停在了几尺开外的台阶前。
他忽而很遗憾地想,那个说要打破高二文科排名风景线的人,食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玛德这也被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