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云楼立在天门街上,楼前来往熙攘,热闹非凡,是个京中贵人喝酒的好去处。
临近年关,楼上开始挂上了红绸灯笼,同红色的轩宇栏杆衬在一起,整个京云楼像条喜庆的红锦鲤,见着都觉得平添喜气。
白烬在楼上定了雅间,林归并不进去,就眼巴巴地看着孟凛,酒楼的伙计见状一时也不敢推门,面面相觑了会儿,坦然而来的孟凛忽然觉得这有些像是鸿门宴了。
孟凛清了清嗓子,推门进去了。
“小公子真是破费了,你我之间吃个饭,也无须这般隆重。”
雅间内的窗户掩着,隔音的窗把街上的喧嚣全挡在外边,里面只坐了白烬一人,菜是方才算着时间刚上的,正等着孟凛过来。
白烬见孟凛进来,仿佛无声地长舒了口气,他端起茶壶倒了杯茶水,“你来京城许久,今日寻机同你吃趟便饭。”
“这饭天天都是和小公子一道吃的。”孟凛微微笑着,慢步往白烬身边走了过去,他伸出手来,像是自作主张地要拿过那杯茶水,这一躬身,仿佛是要往白烬的耳边凑,“但小公子同以往,倒是大不相同了。”
孟凛说罢取走了那杯水,浅浅尝了一口。
白烬抬头,坐着去看身侧站立的孟凛,暖意盎然的屋子里靠得近些,便显得有些暧昧,白小公子道:“今日是我对不住你。”
“诶——”孟凛同白烬开着玩笑,“怎么能是对不住,这是小公子对我的心意,我自然得心领神会。”
“……”白烬微微蹙眉,“孟凛,我同你,是有正事想说。”
“那让我猜一猜。”孟凛把杯子放回了桌上,他又是弯下了腰,四目相对近了些,“我今日路上坏了马车实属意料之外,可小将军还特意让林归带了马车来接我……”
“所以,白小公子是为什么不想让我去这场梅花宴?”
靠的近了,白烬的耳根就有些不明显地变红,他靠着内力稳着呼吸的节奏,“你应该,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孟凛直起身,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怪我回应得太迟。白小公子这是在——”
孟凛一笑:“邀我同舟共济。”
“是。”白烬就这么看着他,“我是在邀你同舟共济。”
白小公子的眼睛很是澄明,相对而视的时候其中带了真诚,孟凛这么看着,总会觉得是自己掺着杂质的真心仿佛是辜负了人家。
同舟共济……万一自己把船打翻了怎么办?
“孟凛。”白烬把孟凛表情的丝毫变化都收入眼底,他说道:“今日之事我自当坦明,你可以当我心胸狭隘,是我坏了你的马车,不想你去梅花宴上……让……”
白烬卡壳了两句,从前因为一场梅花宴孟凛成了太子门下,可他又不知如何说这一句,便换言道:“但马车坏了自然也拦不住你过去,你这一趟走得势在必行,我只能让林归去接你,让你明白我的意思,你今日如果不来,我就能知道你的选择……”
“那我如果不来会怎么样?”孟凛依然还是笑着,“小公子会不会把我赶出将军府,今后就不让我同你一道往来了?”
白烬道:“你知道,我不会。”
孟凛移开视线,他从桌上摸着筷子,去夹着菜来吃,他心中想:白小公子仿佛是真的同从前不一样了。
今日这一番举动,仿佛是告诉他,白烬和之前循规固执的性子有了差别,孟凛以往进了京城和白烬打交道不多,不知道京城的纷繁复杂是否也将白烬勾勒出了不一般的模样,可白小公子不可能永远是小公子,从前祁阳的日夜相处,没有机会谈及那些朝堂里的勾心斗角,可如今入仕为官,他们参与其中,不可避免地要把人情世故往利益上牵引,他们的立场,也终究是要看得分明。
白小将军性子直接,他直言道:“如今朝堂形势你看得清楚,我如何抉择你也心知肚明,梅花宴……梅花宴终究还是太子办起来的,你从中受益,对他心怀感激也是情理之中,但是以你的才学,这一步……其实也并非一定要走。”
“是,我明白你的意思。”孟凛一想,他二人若是要一起共事,其实免不了这些话题来说,干脆今日就把一切都说明白,孟凛将筷子放下,“在淮北的时候,你曾跟我说过你的立场,说你抉择了……当初觉得小将军说及此事有些草率,我一介布衣,并未牵扯到其中来,如此对你百害而无一利,但那时我只当承蒙你的信任,如今看来……”
孟凛认真地对上白烬的眼神,“白烬,你其实是在询问我的立场。”
相熟的少年一道长大,从零碎小事到朝堂风云,他们没有试过相互扶持的结果,却又想要走上不同的结局。
“六殿下……”孟凛琢磨着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要选他?齐曜……齐曜虽得当今陛下的宠幸,但你也知道,当今太子的地位稳固,很难有机会可以撼动他的位子,来日若是失败了,白小将军,你可知道其中的得失如何算来?”
这是孟凛同白烬第一次敞开了来说朝廷上的事,白烬仔细地思索了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选了,我不后悔。”
孟凛失笑,他又道:“小公子,我是来赴宴的,这一桌子的好菜可不能辜负。”
随即孟凛顺手给白烬夹了菜到碗里。
白烬挑起筷子,却是继续说:“周琮那事内情我并未和你说过,淮北私矿的黑锅全让周琮一个人背了,可其后的事情,他是如何留在淮北主理金矿,金矿的流通之后又去了哪里,账本应该记的几百万两银子,通通都没有掀开到明面上,其后没有证据不便轻易下了定论,但……”
“是太子?”孟凛的手在盘中停顿了会儿,“小公子是想跟我说,齐恂才是那背后的人,私开金矿并非义举,他此行不忠不义,并非是个良主,也并非是个好人。”
“但是白烬……”孟凛微微昂首,“朝中能有几个好人,这世道下,若是权柄都不能捏在手里,往后的路只会走得艰险,于大道并无益处。”
白烬立刻跟着他的目光也抬了头,认真的神色下他说得字字明晰,“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1]。这话我并非没有读过——圣人处事治道的诀窍在于隐晦而不露,并非单讲究忠信仁义,所用为了正道便可。”
“如此算来,淮北私矿之事,其所产金银,是否填补了国库亏空、赈济灾民,上百人匿于山间,官府造册的户簿均不能查及,如此乱其民法,毁其秩序,又是否为了正道。”白烬摇了摇头,“朝中之人皆可为了自身利益,但其所行之事,哪怕违背道义,却也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置他人入险境。”
他盖棺道:“齐恂——并非是个好人。”
听此一番言论,孟凛不禁浅浅笑了,世事磋磨人的意志品德,可白烬还是同从前一样,认定的事情总会认个死理,心里的底线从来没有后退分毫。
“那齐曜呢?”孟凛的手抚上桌子,“齐曜有何过人之处,值得你作此抉择?唔,不对……”
孟凛这才反应过来,前世白烬并未站队是他本性使然,但那时朝中人本就大多数认为白烬是齐曜的人,孟凛转而道:“也是,你在祁阳的时候,是齐曜多次上门来相求你师父出世,最后秦师父没有答应,齐曜反倒是给你求了一道恩旨入朝为官,单单从此来看,也算是些知遇之恩。”
“不全然如此。”白烬从前不懂朝中的弯弯绕绕,如今看来事事都觉得可笑,他把一直没抬起的左手放上桌,手里竟是有一枝折断的梅花枝。
孟凛看到那梅花一顿,他挂着些浅笑把话接了过去,“若是在我看来,说来失礼,但秦老将军的确身份特殊,咱们六殿下会去求请,其实多半是当今陛下的意思,他让六殿下去而非旁人,大概是已经考虑过了来日的局面,人是六殿下请来的,心之所向旁人自然难以说三道四,但其实陛下那时候,就已经在教齐曜,何为收买人心之道了。”闫单停
上承旨意,下有私情,其实白烬的立场一点旁的话都没得说。
“可我倒是好生奇怪了。”孟凛很是自然地把手往那梅花枝上去,差点摸到了白烬的手,“齐曜竟然值得你为他筹谋到这个地步,你今日如此对我,马车坏了我可是好生心焦,你为他而不是为我,我心中也是会难过的。”
白烬忽然就眼皮一跳,他有些奇怪地皱了眉,“我为何是为了他?”
他把那花枝递到孟凛的手里,又直接偏过身来,“孟凛,我是为了你。”
白烬缓缓呼了口气,话说到这个地步,哪怕孟凛是在玩笑,白烬心底都不经意地冲撞起来,方才把难以说白的朝堂局势说了个心知肚明,再难说出口的话他也忽然想说出口了,“我今日去梅林是为了你,来此也是为了你,你我相识多年,如今又同在屋檐,我只是不想往后……”
白烬停顿了道:“不想往后同你分道扬镳。”
孟凛一怔,他似乎永远都能被白烬的真诚给戳得措手不及,他接着那梅花枝,仿佛接了什么千钧重的东西,压得他难以抬手去做出别的举动,若非面前的人是白烬……
他真想拉他与自己一道沉沦——可白小公子风光霁月,他实在不忍心去玷污了人家,以往说几句违心的玩笑已然是夹杂着私心了,他怎么好再和他太过亲近,亲近到会牵连他的程度?
白烬如此年纪,他向来一心放在正事,他又懂什么是难以名言的欢情呢?
“白,白烬……”孟凛艰难地笑了起来,“是,是我错了,你我的关系,说什么过错与怪罪,我来……我来自罚一杯。”
“嗯?”孟凛往桌上找了会儿,顺势把那枝梅花揣进了怀里,“你都没有让人上酒吗?今日这场合怎么能不喝酒,哦我忘了,小公子年纪还小,那今日以茶代酒,我来……”
孟凛还是露出了慌乱的端倪,说到一半却发现白烬还是盯着自己,这给向来从容不迫的孟公子都给看得有些不自在了。
白烬生生将情愫压回了心间,他这才缓缓把视线收了回去,白小公子从来没有巧取豪夺过,他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心思深沉的孟凛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
还是他……并没有别的意思?
白小公子兴致不高道:“我不喝你的酒。”
他又一边端起了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来。
如此一来,孟凛松了口气,他微挑了眉,又是笑道:“今日不喝,往后可还长着,小公子,你既邀我上了你的船,我如何等不到一个喝酒的机会,难道不是你说——”
“今后京城里岁月颇多,孟公子,你机会还多着。”
……
作话:
注:[1]:“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出自《鬼谷子》
你俩说了这么多……菜都凉了,倒是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