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始雷鸣不止,哗哗大雨下个不停,尤其淮水岭中一带,连日来阴雨迷蒙。
“驾——”孟凛与白烬返回岭中耽搁不起多少时日,雇了马车回去,披着蓑衣的马夫扬鞭驾车,低低的铃铛声几乎没进了雨滴与车辙里。
途径淮南与岭中交界,奔流的江水怒拍石崖,新挖的泥坑灌满了水,那修到一半的栈道旁立了个小棚,里头晃荡着烛火摇曳。
白烬在马车里看了眼外面的风雨,视线扫过建了一半的官道与远处雨里的屋瓦,忧思的眉目在其中化不开来。
“倘若有朝一日南北开战,这些心血与房梁,怕是又有尽数毁掉的一天。”白烬把马车的帘子闭好,莫让风雨再飘进去。
白烬如今不当算个少年了,前世带着大军出战,南朝的兵马越过岭中,淮水一线的百姓流离失所,将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才有了生机起色,就又上演了生死别离和兴衰荣辱,铁蹄踏过不留寸草,白烬他……亦是葬身于此地。
这惆怅进了孟凛眼里,他不禁自问:“若是有朝一日能避免战祸,我是否,也为倾力而为?”
孟凛对旁人向来漠然,人有自知之明,一双手数得过来的亲近人之外,别人都是了无干系,可他乐意爱屋及乌,他又对自己道:“如果能够成全白烬的一腔赤诚,来日我应当也会竭力以赴。”
……
回到江家,已是三天之后。
春寒添上大雨,连日的奔途给孟凛晃得头昏脑涨,刚到江天一色就发起了烧来。
白烬一直守在孟凛床边,孟凛病时睡得很不安稳的样子,他手里攥着个被角不松手,一会儿汗流不止,一会儿又一身寒凉,白烬心里又愧又急,这一路还是走得太快,没能多顾及孟凛的身体。
为了给孟凛治病,把王禁之请了过来。
王禁之如今见人有些尴尬,他不寒暄也不多给眼色,一言不发地诊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直到诊断完将孟凛的手放回被子,他才简单看了眼桌上,“我去写药方。”
白烬立即拿了纸笔过去,他不禁问:“孟凛可有大碍。”
外头依旧下着雨,雷鸣下天色晦暗,屋子里甚至点了烛火,王禁之摇了摇头,“老毛病,舟车劳顿加上染了风寒,能治。”
白烬松了口气,一边给王禁之倒了杯茶水递去。
王禁之才提起笔,那杯子落桌的声音敲下,他不禁回头去望了床上的孟凛一眼,又抬头对视上了白烬。
王禁之眉间仿佛有化不开的愁绪,他喊了一声:“白……子焱?”
一道闪电倏然划过,那森然的冷光好似打在白烬的半边侧脸,白烬站着后退了步,竟是揖手朝王禁之行了个礼,他沉声道:“林太医。”
轰然的雷鸣随即响起。
王禁之笔尖一顿,一滴墨水滴落在了白纸,他仿佛不可置信,又好像有些大彻大悟地低笑了一声,“因果,竟是因果。”
王禁之笔触挥毫,低头写了药方递给白烬,白烬不多说什么,接过去从门口唤了个人来,把药方交代了出去。
再回来时,王禁之已经起身站在了窗边,外头的电闪雷鸣映得他身影明暗起伏,他负手而立,已经有些苍老的身子却挺得笔直。
“白烬。”王禁之转过头,“你过来。”
等白烬走到他身边,王禁之才语气沉重道:“那日你同孟凛说的话,我仔细思考过了。”
“我,这一生不求富贵但求安稳,老年不起波折,可世事难料,我以为当年波及的人早就不在人世,却还……留下了一个你。”王禁之意味深长地看了白烬一眼,“你出生不久时的满月宴,将军府给我还送了请柬过来,可惜那场喜宴没能办上,那年……皇后薨逝,举国哀悼。”
“我?”王禁之自嘲地摇了摇头,“我在那年仓皇逃出了京城。”
已经许多年没人跟白烬提过他的从前了,白烬几经悲喜,此刻竟是已能从容面对,他恳切道:“还望大夫,将当年真相据实以告,白烬不甚感激。”
“此事……此事关乎大宋国祚。”王禁之仰息了片刻,“白烬,来日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你不可将此事传扬。”
白烬点头,“是。”
“皆因……三十多年前的一场祸事。”窗外的柳枝随风吹得有如飘蓬,王禁之看着道:“那时先帝在世,当今陛下还不过是个闲王,是为平王殿下。”
“平王殿下娶了如今萧家的长女,就是如今萧贵妃的亲姐姐,萧夕颜为王妃,那一年清明将至,皇后提前三月入主皇陵祭祀祈福,正是平王妃伴其左右。”王禁之问:“你知道你父亲那时担任何职吗?”
“我父亲……”白烬回忆道:“白家世代为将,我父亲那时应当……”
王禁之打断了他,“那时你未出生,我料想你并不知道,你父亲当时肩任巡防,曾短暂地编进北衙做过朗将,当时去皇陵担任护卫的,正是你白家。”
“皇后亲临,祭祀紧要,我那时作为太医随行,还同你父亲有过片面之缘,但这事与你父亲干系不大,而是你父亲的亲弟弟,白延辞。”
三十二年前,大宋皇陵。
林示作为太医随行,已经来了三月。
一日半夜,有内宦拍响了林示的房门,咚咚的敲门声好似催命。
“来了来了!”林示从敲门声里惊醒,他连忙穿上外袍去开了房门,“小公公,可是有什么事?”
“怎么这么慢……”那内宦抱怨了一句,拉着林示就往外跑:“林太医,您可快些走吧,平王妃今日昏倒在寝殿内,现在还未醒来,还请您快些过去。”
平王妃……林示曾因治好萧家老夫人受过提拔,因而听到平王妃出事,林示一个激灵,可他又扯着衣服往回走,“公公您等我拿个药箱。”
林示拿起药箱,顺手摸过帕子往脸上糊了下,醒了神才往外走。
平王妃平日朴素,甚少让人过去请脉,这一下忽然晕倒,闹得有些吓人。
林示走到平王妃的寝殿外,外头围着护卫,他与其中打头的对上眼,分辨了会儿,才认出那是白将军的弟弟白延辞。
林示快步进了寝殿。
正逢太常寺的琵琶手池夜雨过来与平王妃萧夕颜商讨几日后的礼乐,她二人有些交情,平日也一道说话,商讨到一半,王妃忽然不适,竟然晕了过去,池夜雨立即让人去请了太医,时辰已经晚了,因而没有通知皇后。
萧夕颜躺在床上,脸色有些不好,等到太医过去,侍女立马去掌了灯。
林示不消多言,打开药箱诊起了病,他查看了下萧夕颜的眼底,又粗略地把了下脉,随后从药箱里取出几根银针。
银针扎在头顶,萧夕颜立即粗声地吸了口气。
身旁的宫女立即喜道:“王妃,王妃醒了!”
凑近的池夜雨见林示皱了皱眉,挥手示意道:“你们都先下去,别误了太医诊治。”
等宫人都走了,林示才又施起了针。
施针谨慎,不过下了几针,林示额角已经淌了汗下来,片刻后他将针取下,收回了药箱,这才对池夜雨松了口气,“这位……”
池夜雨料想林示不认识自己,她委身行了个礼,“太常寺池夜雨。”
“池大人。”林示对她木讷地笑了笑,“还麻烦您去唤一下王妃娘娘,看娘娘是否能够醒来。”
池夜雨过去唤了几声萧夕颜的闺名,又轻推了两下,萧夕颜眼角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来,她嘴唇微动,“夜,夜雨。”
林示立即跪下行了礼,“下官参见王妃娘娘。”
萧夕颜缓了会儿,虚弱地偏过头,“林太医,本宫是如何了?”
“回禀娘娘,许是这些时日祈福过于劳累,今日大夜又未曾休息,一时过于操劳才招致昏迷。但下官斗胆……”林示跪着往前挪了一步,“方才诊治粗略,还想为娘娘再把上一道平安脉。”
萧夕颜伸出手来,“有劳林太医。”
林示恭敬地过去,“得罪娘娘。”
“这些时日未得娘娘召唤,不敢随意前来,但娘娘还是应当顾惜身体,以……”林示嘴里的话忽然哽在喉间,他的手忽而一颤,从萧夕颜手上离开,随之又自知失礼地把了上去。
萧夕颜察觉不对,“林太医可是有何问题?”
“不,不是。”林示的胸口开始跳动不止,他稳着神色道:“下官,下官医术不精,方才不该多言,应当,应当专心把脉。”
平王妃萧夕颜和气地笑了笑,“有何事林太医尽管知无不言。”
林示低着头,“是……”
林示以为自己方才摸错了,因而不可置信地又把了几遍,他自认医术还算靠谱,可反复以来,结果……竟是一样。
“娘娘。”林示收回手去,他慎重地叩了个首,“娘娘明鉴,从前曾得萧家老夫人恩典,下官铭记在心,因而此事……”
见林示三缄其口,萧夕颜望了池夜雨一眼,“夜雨是我闺中好友,没有旁人,此刻若是只有你我两人难免落人话柄,还请太医尽管说来。”
“是……”林示几乎把脸贴到了地面,“娘娘的脉象……乃是喜脉。”
萧夕颜与池夜雨都是一怔,萧夕颜立即把手缩回了被中,她脸色有变,“这,这怎么可能,本宫早已育有一女,如若是喜脉,本宫为何感觉不出来。”
她撑着床铺坐起,“你,你定然是在胡言!”
“下官不敢。”林示闭上了眼,“胎儿年幼,因而难以感觉,娘娘的月份……尚且一月。”
“晃荡”一声,池夜雨的手撑在床梁弄掉了上头挂的珠帘,池夜雨立马一道跪了下来,“娘娘恕罪。”
“一月……”萧夕颜的手抓住床铺,其中几乎凹陷下去。
平王妃随皇后来皇陵三月,期间都未曾归家,不当和平王有过夫妻之事,一月的身孕实在太过悖逆,这几乎是……抄斩的大罪。
萧夕颜的视线划过跪下低头的林归与池夜雨两人,她带了些怒的眼底泛了微红。
“娘娘。”这时门边侍女敲了敲门,“护卫寝殿的白将军想要前来探视,不知娘娘可要允准。”
萧夕颜牙关一紧,她一字一句道:“不,允。”
作话:
如果一个月的身孕把脉把不出来,就当……我错了(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