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烬十二岁之时,晨时练剑早已是每日的习惯,一日都不曾歇下。
这日旭日快要升起来的时候,他已练了一个来回了,再行一遍,他便可以去歇一歇,但他忽然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些异样的视线。
小少年心里警铃大作,他觉得那视线似乎来源自院子的墙头,但他不想打草惊蛇,因而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石头,他往日里把那当暗器玩儿,偷偷对着墙头的方向就弹射了出去。
随即白烬听到了“啊!”的一声。
但这声音……遭了,这好像是隔壁那个细胳膊的病秧子。
白烬赶忙走到墙边,那墙头有个高度出头的梯子从另外一边横了过来,似乎是用来翻墙用的,而这正像是旁边那人做得出来的事,白烬想不明白,他一个读书人,翻什么墙啊?
白烬不明敌友,把他当成了偷窥的坏人。
在隔壁一声声的哀嚎之下,白烬犹豫了会儿,因他师父告诫过,不可与不走寻常路的人来往,更不许他不走寻常路,翻墙……
白烬还是一下跳上了围墙。
“唉哟……疼死我了。”那围墙的另一边有个十五岁的少年躺在地上,他穿着青衫压上了地上的绿草地,那脸蛋竟然被衬得十足的好看,可惜他捂着肩头脸上似乎有些难受。
“你……”白烬待在墙上有些进退两难,他在原地愣了会儿才问:“你没事吧?”
“我当然有事!”那地上的孟凛恨不得打个滚,“小公子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我不过是爬上自家院墙往你那边看了几眼,你怎么就能对我这么凶……我这……”
孟凛捂着左肩,“我这可疼了!”
“对不起。”白烬真心实意地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有什么贼人……你,我送你去看大夫吧?”
孟凛眨眼瞅了白烬一眼,心道:我好像有些演得过了。
孟凛不过是想来看看白小公子练剑,但他知道这个小公子敏锐之极,肯定是要注意到他的,他先弯下脖子等了会儿,果然等到白烬出手,他顺势就下了梯子躺在地上,惹得白小公子心疼他,以后就再也不会拦着他上围墙了。
“大夫,大夫就不必了。”孟凛撇了撇嘴,“我自己也能看,可你让我受了伤,要怎么赔偿我?”
“……”白烬心里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事其实也怪不上自己,这个孟凛为何爱做这么一个梁上君子,从前不是同他说过走正门便好,可他现在受了伤,又的确是自己所致。
白烬道:“那你……你想要我做什么?”
孟凛眼珠子转了转,他怕自己得逞的样子表现地太过,又捂着胳膊露出受伤的表情,“小公子,你怎么就任我躺在地上,你好歹先扶我起来呀。”
可白烬在墙上还是没动,他似乎还是觉得翻墙不妥。
“白烬——”孟凛的声音拉长了尾音,他皱眉道:“你倒是下来呀,我又没不让你过来。”
“翻墙……”小白烬抿了抿嘴,“翻墙不合礼数……”
“这……”孟凛头枕在草地上,头上都要湿漉漉了,他声音低落地冲着白烬撒了个娇,“小公子,我躺在地上这衣服都要湿了,你单腿一跳你就过来了,大不了……大不了我不跟你师父说,你……”
白烬无奈地叹了口气,他衣摆一扬,从那上面跳了下去,他踩着软绵绵的草地上,心里倒先松了口气,孟凛应该是没有大碍的。
白烬不喜欢和人身体接触,因而他只朝孟凛伸出了手,孟凛偏要软磨硬泡地让他来扶自己起来,他不抬手,反而是短暂地闭上了眼,“白烬你怎么还不来扶我?”
“……”饶是白烬心里有愧,也看出孟凛的故意了,他没办法,只好弯下了腰。
孟凛感觉一双手绕到他的脖颈后边,又有一把手揽在他的腰上,平稳有力地把他托了起来,白烬如今比孟凛还小,尚且还是个少年,可他竟然力气极大,生生地把孟凛抱着扶起来了。
这距离有些亲密,白烬在孟凛很近的身侧问,“还疼吗?哪里疼?”
孟凛睁开眼,现在白烬比他还要矮上一点,他看着白烬的侧脸忽然心里跳了一下,他竟然自问:我是不是不该骗他?
但孟凛的好心没有那么多,他直接靠着白烬的胳膊又松了力气,“小公子让我靠一下就好了。”
“……”白烬没松手,却脸色变得凝重,他正经地喊了一声“孟凛。”
“你,你别这样。”
“那我……那我这是疼的嘛。”孟凛软磨硬泡地对白烬上下其手了会儿,“小公子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
“?”白烬心道我和他很熟吗?他怎的……白烬又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孟凛曾经救过他的性命,因而就将这不悦给咽了下去。
白烬扶着孟凛让他站定,他摆正了手站好了,还同孟凛隔上了两步的距离,“你其实已经没事了吧?”
白烬摇了摇头,“下次别这样了,就算我下次不拦你,你这样摔倒了也是危险。”
“君子……君子不立危墙。”
见白烬这般正经,孟凛还真不太好意思和他玩笑了,他笑着点头,“小公子说得是,我下次一定小心着些。”
白烬轻轻地叹气,他下次肯定还要如此做的。
“嗯?”孟凛忽然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他似乎是去看白烬的表情,“是我让小公子叹气了吗?如此一来,我心里要不好受的。”
他还知道为自己不好受?白烬心里话不能说出来,他淡淡道:“无妨。”
“你若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诶——”孟凛拉住白烬的衣角,“小公子,你看今日天色正好,我带你去听戏吧?”
白烬敛眉回过身来,摆了摆手,“感谢盛情,我今日还有旁的事情。”
孟凛“啧”了一声,“真是生疏。”
随后白烬就走孟凛院子的正门出去了。
孟凛看着他的背影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草灰,却是又出门跟了上去。
他这几日发现白烬每天都会午前出门,也不知他去做什么,因而孟凛就悄悄跟在了后面。
白烬从街角拐过,孟凛跟着他进了一条旁的街道,这街道行人一向不多,但街道上有棵十分大的桃树,因而人人叫那条路为桃李巷。
可那边没有李子,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条街的旁侧,就是祁阳县上的学堂。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都是说的先生。
孟凛往那街角一拐,远远就看见了白烬,他竟然停下站在了那棵桃树下,如今正是春末,那桃树参天,上面的花都落得差不多了,满地的残红无人打扫,凌乱地落了满地,而上面还有几多点缀的残红。
小白烬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下面,竟然有几分画卷一般的意趣。
随后孟凛才想起,那街旁是学堂,所以白烬站在这里……是在听书吗?
白烬的师父未曾读过什么书,白烬自小也在勤奋练武,就在祁阳的这些日子,的确是没见白烬去过学堂念书,但他如今这个年纪,的确是可以入学堂读书的。
孟凛忽然为他有些心酸似的,白烬怎么也不跟他师父说,他想入学堂呢?
白烬如今端正地站在树下,听隔壁先生讲课的声音,他怕是还有自责自己未曾交过学费,却还听了人家的课来。
孟凛想这时候出去,可他又顾惜白烬的颜面,若是被自己撞上,白烬肯定还要觉得有愧,为着这个小少年的自尊心,孟凛又转过了身去。
但孟凛听了一耳朵那书斋里传出的声音,那讲的正是《诗经·采薇》一篇。
日头绕过正中,到了午后,白烬平日都是上午听了学就回来,然后备着师父的午饭,午后等师父睡下了,再做些自己的事。
谁知孟凛又爬上墙头来找他了。
“小公子,你过来一下。”孟凛见白烬好像并未听他的,他抬高了声音:“小公子,你若是不过来,我可要把你师父吵醒了。”
“……”白烬觉得他可真烦,一点都不想理他,但他还真不想让他吵醒师父,只好走到了墙下,“你有何事?”
白烬那语气有些生硬,孟凛嘟着嘴道:“小公子,你过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道。”
见白烬好似不为所动,孟凛一只手抓着墙头的楼梯,另一手松了下来,“白烬,你若是不来,我可要跌倒了!”
“……”他跌倒跟我有什么关系?但白烬无奈,“你先下去,我去走正门。”
孟凛一口应道:“好!”
白烬推开孟凛的院门,却见孟凛在庭院正中摆出了一张桌子,上面还置了笔墨纸砚。
孟凛在桌前招呼道:“白烬你快过来,平日怕你觉得我是不务正业,今日还想跟你显摆显摆,我也并非一事无成,恰巧给你写几个字看看。”
写字?白烬将信将疑地走过去,那桌上已经置了笔墨,白烬一眼就能看到上面的字迹,阳光洒在笔墨上竟有些泛起微光。
但白烬有些惊讶,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时就有些离不开眼。
孟凛他……他写的字竟然如此好看吗?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白烬不禁念出了声,这首诗他今天恰巧听先生讲过,又见着孟凛这字迹,他忽然觉得心中明媚,继而不觉弯上了嘴角。
白烬浅浅地露出一个笑意,看着文字时还未曾注意孟凛看他的目光。
“小公子喜欢吗?”孟凛又去沾了点墨迹,“平日见你时常练武,很是辛劳,但劳逸结合才是应当的,我今日出门正巧买了本诗经回来,小公子若是喜欢,也可以拿去读来看看。”
孟凛继续往下写着,“小公子别看我如今这样,其实读书之事可是我擅长之事,不信你日后拿着书卷来问,若是被你考住了,我还能许诺你旁的事情。”
孟凛见白烬不说话,就抬眼看了他一眼,谁知这一眼竟然对上眼了,四目相对,孟凛都愣了一下,白烬竟然很是认真地看着他。
“谢谢你。”白烬揖起手来,他朝孟凛行了一个礼,“孟凛。”
“诶——”孟凛去托白烬的手,“你这是干什么,小公子若是真要谢谢我……”
孟凛杵着笔杆笑了笑,“你以后能不能对我亲热一些,你现在对我好生生分,但你我邻里之谊,往后相处的时间还多着呢。”
白烬没被什么人很是真心地对待过,他一时迷糊了,他竟然觉得很是感动,他耳根子都不明显地红了,他看到孟凛对他递出一本诗经,他犹豫地伸手出去,又被孟凛塞了满怀。
孟凛自言自语,“那我今日还特意给白小公子写几个字来,你若是不弃,拿去临摹也是可以的,比不上外头的书法,但也是好看的。”
“嗯。”孟凛自己点点头,“我觉得是好看的。”
孟凛话多,自言自语也能说出花来,可白烬从来觉得烦,他今日竟然觉得,孟凛并没有那般吵闹了。
作话:
是祁阳时的少年生活~
白小公子以前真的很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