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纱,池旭尧模模糊糊能看到外头的人。
来人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长相倒是出众,可惜眉梢眼角总有几分算计的模样,令人讨厌。
池旭尧并不认识这女子,不过这他成婚之前,定国侯府上下一干人等的资料他都了解过。
阖府上下,能叫他“嫂子”的,只有一个李文霜——何明晟的妻子。
李文霜等了会儿,没人理她,又站在窗外道:“大嫂,这次赏菊宴是家宴,您过门之后还未曾与家里头的长辈们见过面呢。”
话音刚落,她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破窗而出,擦过她的脸颊。
李文霜回头一瞧,便见一支毛笔扎在了地上。
李大小姐愣了半晌,惊叫一声,捂着脸哭着跑了。
端王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只觉得没一天的舒心日子。
谁知不到一刻钟,窗下又传来了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王爷,臣何明晟求见。”
屋内没有声音,片刻后,水碧走了出来。
“二公子,王爷说,谁若是再来烦扰他,便要把他的头挂在蒹葭馆的门上。如此,这府里的人才会学会安静。”
何明晟擦着额头的汗,忙又对着窗下道:“王爷,文霜妇人之见。可他也是听大哥的话,才这般胡乱称呼的。臣这便回去教她,也劝劝大哥,莫要如此胡说。”
“王爷虽与大哥成亲,却绝不如他所言,是内眷。”
端王听了这声音,暗自冷笑,定国侯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这一家子,爷爷那一辈在江南做县令,勤政爱民。那年先帝巡视江南,却遇到流民暴乱,绑了先帝。当时外军不得擅入,是何曾一个书生,深入乱军,被打断了两条腿,却忍痛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乱军。
他豁出了命救了皇帝,以智慧化解了那场危机,使皇家与流民的矛盾被化解。
先帝感念何曾忠勇,后又知他功绩,于财政之上有奇才,想到户部尚书尚有空缺,欲封他为户部尚书。可惜何曾双腿惧残,不能出仕,先帝便赐了他定国候爵位,承袭三代。
而那个户部尚书之职,也在二人笑谈之中许诺,定国候家三代以内若有人才,可袭爵,任户部尚书。
虽未笑谈,可也是先帝亲口所言。天子一言,九鼎之重。
如今定国候到了第三代,却还没定下袭爵的人选。长房二房,都坐不住了。
二房本来投靠了太子哥哥,袭爵之事十拿九稳。
可自己在知道何明德投靠大皇子之后,却没有杀他,只怕二房以为自己与何明德关系很好,要保他袭爵。
这不,这便来上门试探挑拨了。
端王冷笑,他虽是个废人了,可也不是谁都能利用他的,尤其是这么个蠢货。
他站起身,提起墙上的剑,走出门去。
门开了,何明晟以为自己说的话起了作用,忙组织了接下来的说辞,务必不能让端王和何明德踏上一条船。
没想到他刚抬起头,一把锋利的剑刃便搭在了他的脖子上。
端王微笑着看着他:“狗奴才,你再多说一句?”
一阵鸡皮疙瘩被疼痛刺激地站了起来,何明晟的腿却软了下去。
“王、王爷,臣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何明晟在端王冰冷的视线逼视下,说不出来了。
端王道:“听好了,把你那一肚子的算计藏好了,莫要拿到本王的面前来。”
“本王若是杀了你,可能闹得有些大,不过本王若是打断你两条腿,应该也无人会……”
他二人一个心中恼怒,一个心中畏惧,都不曾注意,一个人走进了院子中。
何明德今日画了不少亭台,心情愉悦回了家。刚进院子,便见自己那个便宜堂弟跪在地上一脸恐惧,而自己那个自闭伴侣,手提利刃,准备割二弟的脖子。
何明德:……
何明德:“我来得好像不是时候,要不我先出去?”
若不是一口气吊着,何明晟都要被吓得瘫在地上。他顾不得自己和何明德不对付,忙道:“大哥大哥,你劝劝王爷。”
端王斜着眼,冷淡地看着何明德。
何明德把劝说的话打了一半折,道:“大过节的,孩子还小,杀不得。他犯了错,你打他一顿就好了。”
他看端王似乎很是生气,便咬咬牙,补充道:“你若是实在生气,打断他两条腿。”
何明晟:……
你们夫夫不愧是一家,一般地心狠手黑。
端王的嘴角倒是微微翘起了一点,又收了回去。
他收了剑,不轻不重地踢了何明晟一脚:“滚吧。”
何明晟顾不得肩上的灰尘,磕了个头就要跑,却听见身后又传来了端王的声音。
“等等。”
他战战兢兢地回头,便见端王的剑又搭在了何明德的肩上。
“何明晟说,你在外宣称,本王是你的内眷?”
这是……内讧了?果然,端王那般的心气,怎么可能忍得住这个窝囊废这么说他?
何明晟立刻挺直了腰背,正气凛然:“是啊,大哥,你怎么能这么称呼王爷?虽然我是你弟弟,却也要说你了。”
何明德很是茫然,道:“这我怎么不知?”
“怎么不知?”何明晟说得信誓旦旦,“你那日分明是这么和文霜说的。”
谁曾想何明德比他还信誓旦旦:“我在外从来只说我是内眷!”
何明晟想过何明德会辩驳,会愤怒,甚至生气到和自己打一架,但他绝没想到,何明德竟然如此无耻。
然而他感慨地实在是太早了。
只见何明德两根手指推开了端王的剑,与端王并肩而立,叹气。“唉,孩子的教育不能放下,这才多大就说谎,夫君,还是把弟弟的腿打折了吧。”
端王:……
何明晟:……
端王咬牙:“你再这般说话,你的腿会断的比何明晟还快。”
何明晟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出了院子,回头狠狠吐了口口水,暗想,一个是巧言令色的无耻小人,一个是容貌废弃心里阴暗的废人,谁知道还真能过成一家人。
何明晟想到堂兄那句“夫君,”又在心中骂了句无耻。为了前程,竟什么事情都做得出,呸。
可是眼前的情况看来,他这无耻的法子好像真得哄住了端王。太子素来疼爱这个胞弟,若是端王为何明德做说客,只怕自己这个心腹也要退一步了。
不行,绝不能放任这两人这般下去。
……
何明德看端王把剑挂回墙上,也是忍不住好笑:“王爷好大的脾气。”
池旭尧反驳道:“不是你让本王不必忍耐吗?”
那是让你不要让自己受委屈,可不是让别人连委屈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端王冷淡的视线,何明德明智地移开了目光。
他看端王的书桌之上,放了几分书帖,心中好奇。端王这画地为牢的性格,还与人通信呢?
不过他也知晓自己身份特殊,还存在几分间·谍的嫌疑,便不再问。倒是端王注意到了,自己主动解释了。
“浮月楼都是些学子,虽说可探讨学术,却终究是年轻了些。本王想请本王的老师,前去讲学。”
嘶——
端王的老师,那可都大有来头。
有教过先帝、皇帝的言无过,这可是帝师,太子当年都没得到这老爷子教学。
还有大晏唯一的三元及第者,胡进。三元及第,即乡试、会试、殿试皆第一名,此人才学可想而知。此等才学之人,却是为三皇子启蒙。同样,太子当年,亦未曾得到此等良师。
此外还有专门给三皇子教书、画、棋、射、策略、治国等,不一而足。
如今三皇子竟有此等大手笔,让这些老师去给一群年轻气盛的学子上课。
何明德觉得这未免太过夸张,端王却道:“那些学生大多有真才实学,若是有人引导,只要要超出我之上,此乃百姓之福。”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何明德不再多说,把自己画了半天的建筑图谱放在桌边,进内室换衣服去了。端王没忍住,翻开一页瞧了一眼,发现全都是建筑图谱,撇撇嘴,只觉得此人更是不务正业,又放下了。
……
午后阳光正好,端王坐在书桌前翻阅从前读过的书,想着过几日去浮月楼要清谈的内容。
何明德坐在窗前,拿着自己的碳笔,昏昏欲睡。
睡眼朦胧之间,他看着书桌之后的少年,一脸认真地垂首读书,视线恍惚,仿佛看到了十年之后的晏武帝。
故宫博物院里藏有一幅晏武帝的画。
按史料记载,那是晏武帝十年的时候,宫中新来了个宫廷画师。晏武帝很爱他的技法,便在午后批奏折之时,让画师给他画画像。
那年晏武帝三十二岁,正值壮年,续了一点胡须。他穿着便服,中和了帝王的威严,更显得儒雅敦厚,眉目俊朗。
此时,那幅画竟与眼前一幕重叠了。
何明德坐直了身体,没有惊扰眼前之人,悄悄地在笔记上画了起来。
黑发、身体、服饰、动作,皆一一落于纸上。
及至到了五官……
何明德为难,虽说端王如今在他面前已经少带着面具,可他担心端王多想,也是少有观察他的五官。
思虑再三,只好把记忆中的晏武帝五官画了上去。虽说与眼前之人有几分差异,幸好那气质倒是出来了。
何明德把那胡须也给细细画上,对比着眼前的少年,忍不住一笑。画完了,便在下面也写了“朋友切切思思”之类的酸文。
没有琐事烦扰,何明德打了个呵欠,不知不觉靠着软塌睡了过去。
端王从书本上抬首,看着那被夕阳眷顾的俊秀的容貌。
良久,他收回了目光,却发现那张脸直在眼前晃动,煞是恼人。
……
定国公府的花园里。
何明晟把一瓶药交给了一个容貌姣好的婢女。
“这香粉你洒在自己身上,让何明德闻一会儿,就能成事。”
“奴婢愿意赌这一把,二公子可千万莫要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