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平日里都有两个亲卫把手,偏今日人手不够,他们被端王分了出去。
端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何明德神色严肃,就要过来,却被何明德喝止,站在原地。
“辉光,怎么了?”
何明德也不知,只是觉得事有蹊跷。他回来后也曾听池旭尧提起灾民受到挑拨来刺杀之事,难免多猜疑几分。
他见池旭尧紧张,尚能分出一两分精神安抚道:“我只是有些疑惑,你别碰我,叫人把孙晴带来——也别碰着他。”
池旭尧也隐隐有感,却不敢猜,外袍都来不及穿好,就出去吩咐了人,回来又要往何明德身边凑,何明德却道:“你先别进来,只在院子里站一会儿。”
池旭尧有些害怕地赌气道:“为什么不能进去,你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何明德看他孩子气,只是无奈叹口气,温和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池旭尧只觉得害怕极了,根本不敢想,只是道:“你怎么这样啊,不要吓唬我。”
何明德苦笑,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啊。
孙晴刚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又被提溜回来。他站在院子里,头也不敢抬。何明德和池旭尧这回都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发现他不是恐慌,而是紧张。何明德发现他手上的手套不见了,问了一句,孙晴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僵硬起来。
“太、太热了,草民就收起来了。侯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何明德斟了一杯茶,道:“天这么热,你来一趟倒是辛苦,我先请你喝杯茶吧。”
说罢,把那杯茶水直送到孙晴的面前,孙晴立刻惊恐地后退几步。
何明德的心就沉了下去,这杯子失而复得,和孙晴有关。好好地,他动这个杯子做什么?
孙晴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过激,忙找补道:“侯爷突然靠近,吓我一跳。”
他还想诡辩,却不知他早已是激怒端王。端王上前一脚踹倒孙晴,不等他说话,长剑一扫,就削掉了孙晴一只耳朵,孙晴惨叫一声,端王却是踩住他的嘴,道:“是本王对你太过宽容,让你以为本王好脾性了。你记住了,本王只想听见想听的,你一句废话也不要有。”
孙晴说不出话,连连点头。
端王这才松开脚,问道:“你进房间,是动了这杯子,是不是?”
孙晴刚说出一句“冤枉”,端王竟是眼也不眨,又削掉了他的左耳,他刚要叫痛,端王就把他的左手踩在脚下,剑尖悬于五指之上。这次话也不必说,孙晴就知道他的意思,孙晴一脑门的汗,心中已然后悔起来,还在想着要如何粉饰,就觉得手指一痛,痛的他想打滚,却被踩住手,动弹不得。
孙晴仰视着端王的眼睛,深不见底,暗如寒潭,方才知晓自己招惹了什么。
他不敢再迟疑,也不要端王再问,就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昨日他出府时,遇到了扮作乞丐的父亲。父亲说他犯下的错,若是犯在别人手里,尚有回转余地,在端王手中却是死路一条。他固然可以逃,却是余生都要隐姓埋名,穷苦度日。孙晴他们,也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
只要端王意外死了,换了人来,他就有信心把自己的罪掩饰过去。
上一次灾民闹事,端王躲过去,这一次这可是瘟疫,如何去躲?孙晴回去想了又想,实在是舍不得这家业,又想没有家业,妹妹如何说个好亲事,祖母如何安度晚年?心一横就铤而走险,把端王的茶杯偷出去一只,让病人用了,再带回来。
端王是染疫病死的,与他自然没有关系。此事本应天衣无缝,偏偏他偷走的那只有记号,让何明德发现了。
想到何明德用那杯子喝过了茶,端王根本不敢想后果。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可恨之人?
端王问道:“孙令在何处?”
孙晴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是父亲自己来找的我!”
端王眼也不眨,竟是砍掉了孙晴一只手,孙晴几乎要昏过去,抱着自己的手臂,几乎发不出声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王爷,我真不知。”
“好,”端王点点头,“本王信你。”
孙晴刚露出喜色,端王就一剑划开了他的脖子,血溅了他一身。有两滴血落在他脸颊,他抬头看何明德时,像是落了两滴血泪。
“辉光。”他茫然地看着何明德。
何明德早在他审问孙晴时就远远走开,不让池旭尧接近自己。眼见他又要过来,忙伸手做出一个制止的动作,这一下却是让池旭尧找到了发泄口,吼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你又没有染病!”他看何明德还端着那个杯子,更是怒道:“你还拿着那个破烂玩意儿干什么!扔掉!扔掉!”
何明德赶紧把杯子摔了,看池旭尧如同困兽,却不能给他一个拥抱,也是心如刀绞。
言语何其苍白,却是此时唯一能做的。
“旭尧,我也不一定就染上了,你也不要急。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几日你就搬到别的院子住好不好?”
池旭尧却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道:“对,你也不一定就染上了,郢州城太危险,也没有好大夫,我们即刻启程回京。”说罢,不等何明德反应,就已经叮嘱道:“我去吩咐柳瑞启程,你去收视行李。”
何明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决定震惊了,刚要阻拦,就听他很坚定地道:“辉光,我听你的,这一路上不靠近你,但你也要听我的,即刻回京,不然你也别让我避嫌。”
何明德看着地上的血葫芦,知道自家王爷拿定了主意,自己再反对,只怕他能现在就扑过来亲自己,证明自己没病。何明德只好答应,叮嘱道,“那你记得给我准备马车。”
端王匆匆离开,何明德看着地上的血葫芦,又恶心又觉得悲凉。为了钱权地位,人究竟要生出多少可怕的心思来?
另一边柳瑞终于听到端王松口要回京,虽有些意外,差点喜极而泣,他怕端王反悔,虽是特殊时期,也让人加急准备了。只是能走远路的马车不好准备,只能先去富户家里买了,给这二位爷备上。一群人齐心协力,第二天一早就备齐了。
当晚别说是房间,就是院子何明德也不许池旭尧进,气的池旭尧差点又要去鞭尸。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一行人准备妥当。何明德避着人上了马车,池旭尧再三叮嘱柳瑞,一定要找到孙令。柳瑞这才知道何明德的事,再看端王现在做什么都带着股受到刺激的癫狂劲儿,忙都应下了。
柳瑞还要再叮嘱护送的亲卫几句,就被池旭尧打断了。他现在只觉得早一日回到京城,早一日有太医看守在身边,心里早点安定。因此他也不许柳瑞多说,车队即刻出发。
谁知车队刚走出南天街,车队就再难往前走一步。
大街上满满当当跪满了人,池旭尧骑在马上,看的远,只觉得这人群好似蔓延到了天尽头,人多的像是全城的人都来了。
男女老幼,贫贱富贵,全都用同一种哀求的可怜的眼神看着端王,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王爷,郢州城全依赖王爷,王爷一走,郢州城该如何啊?”
“王爷是要抛下郢州城的百姓吗?”
“百姓需要你啊。”
“若不是王爷,郢州城早就不在,王爷是郢州城的恩人,求王爷在救救我们。”
“除了王爷,还有谁能帮郢州城度过这场疫病啊。”
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着池旭尧,怎么会这样?
从前他只是听说要为民,却当他被民包围时,竟是如此恐惧。那么多人指望着他,求助他,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啊。
况且,他留下帮助郢州城度过疫病,谁来帮辉光渡过啊……
直到此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辉光很有可能已经染上了那可怕的病,而他有可能会失去辉光。
他茫然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人们,哭泣声此起彼伏,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他想说,我管不了你们,我只要救辉光。
但他说不出口,夫子从小教他的,他自己坚信的,要爱护子民。
但若是留下,郢州城疫病还不知要传染多少人,十室九空的惨状会不会出现,郢州城的大夫现在都没有开出有用的方子,往朝廷送折子刚走没多久,一来一回又不知多少天。辉光若是被传染了,等得了那么久吗?
他若只是个普通人,他一定毫不迟疑,带辉光回京城。
他今日若是想走,也无人能拦,只是这下面的这些人,从此看他,眼中再无光。不,或许世上就再也没有这些人了。无论是面前的这个八十老妪,还是三岁小童,或许都逃不过这场混乱。眼前这望不到头的人,都会变成枯骨。
不知过了多久,池旭尧听到自己说了两个字,“回去!”
马下的百姓愣住,护送的侍卫一时之间也没分清楚这是让百姓回去,还是让车队回去,所有人都等着池旭尧一个解释。池旭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口一个解释,或许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什么意思。
这时他听到马车内一声叹息,何明德道:“王爷的意思是,我们回衙门,一直到疫病结束。”
人群愣了片刻,都喜极而泣,对着端王连连磕头,感恩戴德。
在这喧嚣之中,池旭尧听到何明德道:“王爷,来不及回京城了,我感觉自己有些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