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下的脊背瘦弱,它的主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颤抖。
何明德自己的手也在抖,他一手搂过端王的脊背,一手穿过他的腿弯,把他抱了起来。端王被这意外吓了一跳,眼泪都停了。
这倒是刚好了。
何明德把人放在床上,一叠声叫请太医。
一鸿进来被吓了一跳,差点瘫在了地上。陈良从外面拿了块布进来,把地上的楚才裹了。何明德见了更是心头火撞,吩咐。
“送到太子府去,说多谢他赐教了。”
外头一鸿站了起来,定了定神,没敢叫别人,带着水碧、水玉把地上的血抹了。何明德放下中间的帘子,没再管了,自己端着茶水让端王漱口。
端王倒是不再流泪了,只是神情郁郁,更叫人难受。
何明德握着他的手,试了试温度,冰凉。
“旭尧,你觉得哪儿不舒服?”
池旭尧迟钝地摇摇头。
他把自己往被子里一塞,裹着被子不说话了。何明德也没敢再吵他,只是坐在一旁陪着,等得心焦。
好容易太医来了,一把脉,把何明德请到一边去。说端王是急火攻心,倒是能吃药,只是这医药治身不治心。说到底,还是从前那些话,要自个儿看开了。
何明德听了这些,少不得要烦躁。太医压低了声音,似叹息似辩解,这幸而王爷身子底子健壮,若是一般人,经历这么几场磨难,谁知是如何呢?
太医开了些补血补肝的方子,告辞去了。何明德让人熬了药,端王恹恹地吃了,又躺下了。何明德坐在床头,轻轻摘去池旭尧的头冠。手指穿过他的长发,指尖拂过他的头皮。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也没有许多的追问,只剩下无声的陪伴。
何明德取下了池旭尧所有的发饰,刚要站起身,把首饰都放到一边去,就觉得腰上一紧,低头一看,一个脑袋已经埋在了自己的腰间。
长发逶迤,冰凉的触感。
何明德身型一顿,声音更温和了几分:“旭尧,心里不舒服的话,跟我说说吧。”
埋在腰前的脑袋晃了晃。
让人不合时宜地感慨可爱。
何明德低声道:“不想说就不说。对了,我们过几日搬家。”
那个脑袋转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园子收拾地差不多了,我们先搬进去,再看看还添点什么。”
“马上就要过年了,住进去才好布置。”
半晌,池旭尧点点头。他这么安静,何明德无可奈何,只能由着他,陪在他身边。
次日,偏房里传来了隐秘的痛哭之声。小苏姑娘没熬过去,夜里还是去了。端王面白如纸,吩咐人去城外给小苏姑娘做四十九天道场,让木婉君和顾娇娇陪着。
这件事儿,大约除了去刺杀太子,是没别的法子为这个姑娘讨个公道了。
何明德心知端王心里定然是酸甜苦辣混着,可再问,池旭尧还是不肯多说,只是冷静地办着事,又在深夜惊醒。
何明德做不了别的,只能催着府里人快些,早点搬到新家,用别的事情岔开他心情,也算散散心。
四天后,终于是都收拾好了。
一早,蒹葭馆里热热闹闹地动了起来。细软从屋里搬出去,两人一大早就去拜别了祖母,带着十几架马车往外城去了。
绕过浮月楼,到了那宅子。
与头一次见的时候不同,这宅子的外墙已经重新粉刷了。不像京城最爱的浮华之色,白墙黑瓦,墙头有几杆翠竹露出些绿色来。
从前的牌匾被摘下,门楣空着,还没挂新的。
何明德和池旭尧并肩站着,仰头去看。何明德解释道:“我的字不好看,文采也一般,便空着等你闲了写。”
说着,带着池旭尧进了门,领他把园子的要紧地方都看了。
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房子共有三十多间,楼亭台楼阁互相点缀,九曲玲珑桥穿插期间,颇有意味。本来卧房是打算建在水边,可是出了太子这事儿,何明德临时给改了,把湖边的建筑换做了个二层的敞厅,适合观赏景色。卧室却移到了园子的东北角。
何明德解释道:“园子不算是很大,不过只有我们二人,加些洒扫之人,也是刚刚好。”
池旭尧看了一路,倒是觉得满意。园子确实不算是很大,却是处处有巧思,想来一年四季,应当时时都有景色可赏玩。
两人走到了上次赏景的湖边,雪早就消失无踪了,岸边的腊梅却仍是红的像火,不知哪儿来的小黄鸟停在树枝上,拿喙整理自己胸脯上的软毛,远处,传来了浮月楼隐隐的乐声。
看得出,布置此处的主人,是极用心地在布置一个家。
这个想法真是叫人心中熨帖。
池旭尧心里松快些,道:“园子修的很好,只是处处没有牌匾,不像样。总归是闲着,我这便去写吧。”
何明德看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却极有精神,心里也松了口气。两人进了书房,何明德磨墨,池旭尧铺开纸,略一思索,写了一撇。
看来是要写定国公府。
何明德阻拦道:“我又不看重这个爵位,王爷也不看重,那又何必把家里写上这个名字,显得倒像是办公之处。”
说的也是。
池旭尧想了想,方才见过的景致又一一浮现眼前。“那我便随自己心意了?”
何明德点点头。
片刻,池旭尧在纸上落下了三个字,环秀园。
三个字写得俊秀飘逸,宅子的名字落于纸上,便好似小儿有了名字,与人之间便有了特殊联系。这一点仪式成了,房子才成了家。
屋外传来一鸿吩咐人搬运东西的声音,显得院子越发静了。
端王写了大大小小的匾额,临了只剩了一个卧室的。他落笔要写,何明德拦住了。
“也给我留一处。”
他这么说着,把端王的笔放下,吩咐人等墨干了,便把这字都送出去,让工匠刻匾。自己却是领着端王往园子里走。
到了东北角,是一栋二层的小楼,门匾上写了四个字——万木春楼。字不算是出众,只是端正而已。端王见了,却仿佛是心中被重重一击。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何明德站在端王身后,手按在他的肩头,问道:“怎么样?”
端王没回答,却反问:“这是你写的?”
何明德点头,“临时让工匠做的,可加了许多钱。”
端王那充盈心中的感动,被这句话逗乐了。他有浮月楼那么大的营生,难不成还在意这么一块匾不成?显然是故意逗趣自己。
肩上的那双手又暖又沉,让人安心,端王不知不觉便放松了脊背,在他没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靠在了身后之人的怀里。
他叹了一口气,道:“皇兄从前常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王臣,他便要保护。可如今看来,普天之下,人人皆是他的棋子才是。”
何明德等了这好久,才等到池旭尧开口,也是松了口气。
“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若是跟你一般心思纯净,只怕早就被池维竹害了。”
“我知道,”端王仰起头,“只是有些伤心而已。我从未想过,皇兄会有两幅面孔,也从未想过,皇兄会利用我,更没想过,他有可能会害我。”
“无论凝香说的是不是真的,我的心中都存下了疑惑了。”他抬头看着牌匾,“万木春……若不先心死,又如何能重生呢?”
说罢,当先进屋去了。
何明德没动,只是怔怔看着,心想从今日起,只怕端王已经走在了十字路口,往左是闲散王爷,往右……是天下之主。
也不知哪一条路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呢?
“想什么呢?”
何明德回过神,见端王站在门口,长身玉立,背手看着他。何明德问:“若是你确定是太子纵火害你,你要怎么办?”
端王沉默了许久,像是一块冰冷的铁。
“在亲耕前,父皇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让我陪着他去春耕。上个月我与老师说起旧事,老师说父皇一直偏爱于我,总有想立我为储的意思。”
只是太子非但无错,历来也得人心,只因为做父亲的私心,便改立储君,颇有些荒唐。
前朝皇帝宠爱爱妃生的幼子,便总想着废了长子,改立幼子,可惜最终还是太子登上大宝,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把弟弟毒死了。
端王听老师说起,只觉得父皇的想法荒唐。直到凝香说了自己所见,他才从心底泛起恐惧来。
终于,他直视着何明德,道:“若是真的,皇兄不信我对他赤诚之心,我也无法再信他对我无害。我们互相猜疑,辉光,若是到了那一日,我与皇兄,只有一人能权柄在手。”
何明德看他,眼里面还都是哭出来红血丝,可是心绪已经是平静了。不由得心里感叹,终究是皇家长大的,仗着有人宠爱,便天真无邪,可是那宠爱一旦撤去,他也能有铁血手段。
这样也好。
何明德只是道:“那我也只能陪着你了。”
方才那还坚定的神情忽然就像是被融化了,端王的嘴角翘起来一点,轻声说一句多谢,顿了顿,又补充。
“多谢你一直陪我。”
声音是低的,语调却是软的,让何明德也不知不觉跟着心软了。
何明德跟着进屋,心里想着,只怕往后也只能再过这一个太平年了。明年可说不定是什么境况了。
不过那都是后面要考虑的事情了。
环秀园挂上牌匾那一日,京城里有头脸的人都知道了。
头一天来道贺的是些官场上的,他们还不知端王与太子生了龃龉,都忙着给端王送钱送礼,这回端王没拒绝,都收下了。宫里也送来了不少赏赐,端王没送回王府藏着,都收在两人的新家了。
往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干什么不要?
第二天清净了些,何明德下帖子,请了徐慧光和徐然那群书生,没准备什么太名贵的食材,只是备了些菜蔬鹿肉,两坛子好酒,饮酒烤肉,联句作诗,才是痛快。两坛子酒喝尽了,一群书呆子与端王更是亲近了。
直到众人都喝的脸色发红,何明德不许端王再饮,陪他出去吹吹风。两人沿着幽竹小径一直走,几乎要看不到那群书生了。
何明德似是随意道:“虽说都是才子,可终究只是会纸面功夫。”
端王似乎是有些不赞同,“只会纸面功夫便去历练些,有什么打紧的?”
说罢,又走了几步,那昏昏沉沉的脑子才醒了,明白了何明德的意思。
“大考三年一次,年初才选了一批外放了,况且他们恃才傲物,都不肯去沾那浑水。”
何明德摇摇头,“不肯沾浑水,是未曾见明主的缘故,现在有了王爷,他们怎会不肯?”
“历来也是有开恩科的例子,只看皇上心情罢了。”
若是开恩科,前三甲大约都在此处了。
端王看着那群人,想起父皇说的话,不以为意。
水若是太浑浊,不如全倒了,换盆清水。
什么水至清则无鱼,本王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