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浮给端王戴好了两只耳朵,看端王还一直不自在地看着镜子,便捂着嘴,找个理由告罪出去了。
端王皮肤雪白,虽说及冠,却仍有一两分的稚气,两只粉里透白的耳朵戳在头顶,倒是不显得突兀。端王左右轻轻摇了摇头,那两只耳朵便颤巍巍地抖了起来,端王自己看了也觉得这耳朵可爱。若是童稚时,他必然是绝不肯摘下来的。
可是……他已经及冠了呀。
想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眼睛一闭,把兜帽带上了。因那两只耳朵站着,他之好自己拉住脸颊两旁的帽檐,把那两只耳朵压趴了。他也不敢再从前门走出去,悄悄出了后门,绕回环秀园。
刚进了院子,不想迎面撞上了何明德,脚下一个踉跄,那两只手还揪着帽檐呢,人便跌进了何明德的怀里。何明德扶他站好,打趣他:“王爷那么好的身手,突然如此,我还以为王爷是特地投怀送抱呢。”
端王这一跌,那是绝没有这意思,可是他那兜帽之下,倒确实有那么几分这个意味。何明德那调侃落在他耳中,现在他脸上,那手是万万拿不开了。
何明德今日穿的外袍外面绣了一层金线,好看是好看,摸上去可不舒服。何明德看他一反常态,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放在脸颊旁,还以为他脸被刮了。端王
“脸刮着了?让我看看。”
端王摇头。
何明德这才看清楚他不是捂着脸,也松了口气,伸手去撩他的兜帽,端王往后一退。可是这么一退,又迟疑了一下,怕何明德误会,又往前走了一小步。他一抬眼看到了何明德笑盈盈的眼睛,突然好似自己的灵魂转换,用何明德的眼睛观察着自己,这才想到自己竟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来。
池旭尧强作镇定:“头发乱了,不想让你看到。我去梳洗了。”
嗯?
端王虽说一直注重外形,可是偶像包袱也没有这么重啊。这出去一日,头发能乱成什么样?
池旭尧强作镇定与何明德擦肩而过之时,何明德从背后一伸手,拎着兜帽的尖尖,端王一时不察,竟然被他摘下了兜帽。就在兜帽摘下来的那一刻,一双粉里透白,毛茸茸的兔耳朵,颤微微地跳了出来,晃花了何明德的眼。
池旭尧转过身,后背刷地起了一层热汗,看何明德怔怔地看着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是捂脸还是捂耳朵。
“我……”
“你……”
两人都顿住了。
端王磕磕绊绊地说:“这、这是刚才在浮月楼……咳,那边的人都在玩……这、这是绿浮一定要我戴上的。我也不好扫兴。”
何明德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竟有几分唇干舌燥,好一会儿才问:“那为什么不给我看看就要摘。”
“因为这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怕你嫌我稚气。”
何明德看他脸颊都羞红了,一双耳朵也好似红玉一般,低垂的眼睫也颤动着,鬼使神差一般地说了一句:“这可不仅是孩子的玩意儿。”
嗯?
端王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辉光的眼中好像有光一般,好温柔,又好亮,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
何明德被他这茫然的眼神一看,也清醒过来,掩饰一般伸手在那兔耳朵上一弹,那手感却是意料之外的好,便又往下一捋,嘴角浮现了一个温柔包容的微笑:“很好看。”顿了顿,又重复道:“很好看。”
端王的心砰砰跳着,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的放大,似乎是第一次被这个世界接纳一般。他感到了风的和煦,花的芬芳,甚至好似听到了微小虫儿的鸣叫。陶醉在辉光温柔中的池旭尧,头一次注意到,辉光也算得上是美男子。眼睛大,看什么都是温柔地水一样,鼻梁高挺,颇有几分武人的英气,下巴却又是一个完美的弧,中和了他的锐利。他的气质也如同他的长相一般,初见只觉得温柔似水,入水之后却发现水中亦有磐石。
池旭尧虽是看不懂辉光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是什么,却本能地察觉到那是个自己无法拒绝的东西。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何明德没动,每次也想看着池旭尧的眼睛时,不知为何便欲盖弥彰地挪到了那双耳朵上。
“辉……”
端王刚张口,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端王像是被吓到了,把兜帽往头上一遮,脸色通红,匆匆回屋去了。
一鸿提着一篮子的花,转过弯来看到何明德怔怔地看着里屋的方向,上来问安:“侯爷不是早就要出门?是落下什么东西吗?”
何明德正暗暗想着,方才端王要对自己说什么,有些遗憾。被一鸿一问,方才觉得自己方才的情绪起伏好大,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才镇定下来。
不过也怪不得自己呀,唉,王爷往日那么傲娇、那么严肃,突然这么可爱、这般童稚,唉。
何明德摇摇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落下,出门办事去了。
一鸿一头雾水,心中大不敬地想,那怎么失魂落魄又笑的甜甜蜜蜜,痴看着空屋呢?
*
却说此后,此事两人不曾再提,好似被遗忘,端王却觉得绿浮之计果真奏效,隔三差五便偷偷上门讨教。为了答谢,偶尔会把宫中的一些首饰器物带出来相赠,还引起了一些小小的议论。
不过此事务必要慢慢来,正如辉光对自己所为,乍一看没什么特殊,只是一日一日,无意中便好似织了一张网,让人再也逃离不开。
另一头端王以学生的身份,前去为谵台大人吊丧守灵。那前来吊唁的人与车马,竟占据了两条街。这其中有谵台子明的学生,也有仰慕谵台子明学问的书生,还有与谵台子明一般同为纯臣的同僚。
白日喧嚣结束,人群散去,只剩下守灵的人。灵堂晚上冷得人发寒,谵台家人都请端王去休息,端王都温声婉拒了。一来,他极敬重谵台大人。二来,谵台家的悲剧,唉。
这一晚为谵台大人守灵的,还有许多他的学生,有的只是受过他教诲的白身,有的却已经有官职在身。众人见端王态度,再想起太子,心中更是恨恨,对太子的弹劾更是严词激烈。太子先是被皇上勒令禁足罚俸,后又写了一封自罪的折子,也是言辞恳切,皇上看了由不得消气。
皇上有意此事便到此按下,可是他心疼儿子,那心疼谵台大人的更多。
到了谵台大人棺木要运回去的那日,太子特地请旨去为谵台大人送行。不少百姓都看到太子不过是一月光景,竟脸色青白,身形瘦削,想来也是心中愧疚,看了让人心疼。这话风便又掉过头来,说是太子未免对自己要求过高,这谵台家说是罪不至死,可终究是犯了大错。再说了,他那遗书也是自己写的,谁知道是不是扯的谎话,为自己掩饰辩驳?太子也不过是秉公执法。
这话传到受过谵台大人恩惠的官员耳中,便如同火上浇油。言官沈月第二日便上奏折弹劾太子,曾试图与谵台家交好不得,怀恨在心,以公谋私。且太子身为储君,不以身作则,成日里结党私营,居心叵测。
可惜这奏折上得实在不是时候,皇上昨日也见了太子,见自己的儿子也不知是愧疚还是被这些官员骂的,几乎要大病一场,怎么舍得?当即把沈月骂了一顿,严禁百官再讨论此事。
此事被皇上强行压下,下朝之后,便有投靠太子的官员来给他学了一遍。太子刚送走太医,正把自己脸上的粉洗了,露出下面红润的面色来。他听来人说完了,也没多少点评,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等丫鬟仔仔细细替太子修剪好了指甲,太子才道:“沈月本以孤直受父皇器重,可惜了,成于此,败于此,只怕现在父皇看到他都觉得厌烦。”
“都是太子慧眼如炬。”
太子没接他的话,只是吩咐道:“既如此,就从沈月开始吧。趁着父皇厌倦,把事情都定下来。”
“是。”
过了两三日,京城之中,正午闹市,有一伙二十来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敲锣打鼓,举着状纸,一边哭诉一边往皇城的方向走。有百姓听闻,这竟是从千里之外的湖州进京告御状的百姓。告的是本地知府与原籍湖州、现如今的京官沈月勾结,侵占百姓耕田有百倾之多,湖州百姓无田可种,无粮可吃,路边白骨累累。
一行人边走边哭边骂,眼看着到了皇城跟下百来步,被守门的北衙禁军带人拦下。北衙禁军呵斥众人不知规矩,聚众闹事,只怕是要小命难保。却见人群之中一个老人站了出来,一身瘦骨,抖着嘴唇道:“官爷,俺们既来告御状,还会怕死吗?小老儿不怕死,只希望能用一条命换来圣人面见,惩治贪官,让我家中孙儿能有米粮果腹啊。”
话音刚落,自个儿往北衙禁军那刀口上一撞,当场死了,血喷了北衙禁军一脸。
围观百姓不敢过来,只是远远看着,模模糊糊见了,便嚷北衙禁军杀人了。这闹出了人命,首领让众人收了刀,刚要劝这群湖州灾民先回去,徐徐图之,却听到有一个男人站了出来,叫道:“草民也不叫大人们为难,不会狗胆包天,冲入皇城。今日我等来,只是请圣人听听草民之苦啊!”
说罢,一把推开面前的人,急跑几步,一头撞死在皇城墙根底下。
这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便去了两条人命!
北衙禁军一时也被镇住了。
那余下之人,口中叫着“请圣人听听草民苦楚”,一边都要往那城墙上撞,吓得北衙禁军连忙抱腰拉手,却仍是没拦住,一时间又是五六个人躺地上了,血渐城墙。
北衙禁军首领都觉得腿都有些软,这事儿,闹大了。他清清嗓子,先劝众人都冷静,他赶紧擦着汗就去回报上官。青天白日让百姓撞死在宫墙下,实在是不吉利,这要是传到皇上耳中,只怕今日当值的北衙禁军都免不了罪责,可若是不报……那几个灾民倒是好处置,先把人哄走,弄到僻静处一刀全了结了,可远处的百姓少说也有五六百,不到一个时辰,只怕全京城都要知道了。到了明日,必然有大人要上奏,还是瞒不过去。
两人商量半天,最后一咬牙,还是一层层报进了内殿。
几千双眼睛盯着,皇上也不能把事情按下。
谵台子明的事情这才过去多久?
皇上想着,这才开年,怎么就不能过个太平日子呢?一边有想着,正好趁这个机会,解除了太子的禁足,把此案交给了太子。
接到旨意时,太子刚好落下最后一粒黑子,这道旨意没有任何的欣喜之色,似乎一点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