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逸在这句话里看了时鸣很久,忽然带了些委屈地笑了笑:“时鸣,其实你并不了解我。”
在这样的遗憾里,程之逸诉说着曾经的点滴:“还记得当年你因为比武没有选你,你和我闹脾气时说得话吗?你说我又何尝信任过你,这是真的,到今天我们已经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你问我这句话,我也答不出来。我害怕去信任别人。
“唐烬在飞来温华的飞机上问我是不是不信任你,我说我不想你卷进这场阴谋里。其实这是我说服自己的理由。我不会和人相处,这么多年,只有你没羞没臊地愿意贴着我。我把你当成遥远的光,不敢抓在手里。
“我怕一旦我把你拴在身边,你会讨厌那样的我。
“我这个人很糟糕,喜欢什么事都在我的可控范围,唯独那年的你是个意外。我一次次的逃离,只是怕你看穿真实的我。我很霸道,我可以先离开你,但你不能离开我。那种失去的窒息感,会令我疯狂。
“那天我站在台上,你看到了吗?偏执,冷血那才是我,拿一千多人的命开玩笑,那是我,我知道段昀一会死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从他嘴里得出真相,也是我。我的双手,心灵,精神,像在被储藏在冰库里,我没多少人该有的情绪。和我在一起,会很累很累。”
程之逸因为委屈,所以才选择一口气像自我审判一般把话说完。
时鸣也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会忽然说这么多,这么多的真心话。
程之逸说得对,时鸣并不了解他。他不是对时鸣没信心,是对自己没信心。
见时鸣不说话,他又笑了笑:“你不一样,你在段昀一毒瘾发作的情况下,第一反应是跑过去看他,而我第一反应是那么多监控下,你任何的触碰都有可能被怀疑,我不能让你涉险。
“你算到了我的计划,即使知道我是为了打草惊蛇却还是要救那些人。看穿我冷漠无情的真面目,却还会不顾一切地上前替我挡子弹。你的心,你的人,比光还要炽烈。时鸣,我真的不值得这样善良的你喜欢。你可以去过你父亲希望的那种生活,娶妻生子……”
时鸣打断他:“大三寒假那个除夕夜、我其实并没有喝到断片,记得停电时我和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陷入泥里的小鸟。我就是那只鸟,千千万万次的陷落,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是什么人我并不是很关心,我们也不需要结婚,所以没什么门当户对的要求,不需要生孩子,不用担心留给后代的基因有什么问题,程之逸,你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其实是你不了解你自己。你在我心里就像是黎明前的晦暗月光,是盛夏时的漫天飞雪,很不合时宜,但那却是唯一的你,我喜欢的你。”
时鸣没有表白的意思,他说得很快,更像一句很寻常的陈述句。
从大学时他就为这个人身上那种清冷气质里偶然的暖意着迷。时鸣知道他性格里的冷漠,可却能感受得到这个人在努力地爱着从未怜悯过他的人间,这种真挚永远令他心疼又珍惜。
程之逸回想起除夕那个夜晚,脸又烫了几分,随后岔开话题:“就在你这些话的前十几个小时,你的恩师还在怪我太激进了。”
“苏老?他来过来了?”
“不只他,你的人缘很好,开研讨会的好多人,还有王骁,都从天河赶来探望你了。”程之逸没说,他很尴尬,不喜欢交际,不喜欢寒暄,如果不是担心时鸣,他一定会躲开。
程之逸有些冷,他想去起身找个衣服,却忽然被时鸣拉住手腕,“上来呗,被子里暖和。”
程之逸看着狭小的病床有些难为情,时鸣却笑他:“睡都睡过了,这时候矜持。上次你被我那啥到神智恍惚的时候,可是说过希望每天晚上我都能抱着你睡。”
时鸣的热烈和拥抱,这是程之逸存在于条件反射里的渴望。
等他也侧着身子背对时鸣躺进去后,果然很快就不再发抖。
时鸣接着他刚才的话说:“王骁来是我老爹让他来的,他想来是因为小枫在温华,反正都不是为了我。不提也罢,倒是苏老会来,我还是有些意外。”
“他那么喜欢你,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不来似乎才有些奇怪。”
时鸣忽然欲言又止起来,程之逸转过身子面对面问:“怎么了?”
“他喜欢我,是因为我大学很听他的话,对他的理念达到了无条件崇拜的地步,也因为我聪明。我想应该没人会拒绝一个又崇拜自己,又优秀聪慧的学生吧!”
程之逸眯起眼睛:“你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不烫吗?”
“没你身上烫。”时鸣怕他穿着汗湿的衬衫着凉感冒,解着程之逸衬衫的扣子,嘴上却在强调,“和你说正经的,和苏老六年没联系不是因为工作忙,是因为我毕业前,和他大吵过一架。这件事我和谁都没提过。”
“吵架?”衬衫被扔在了椅子上,时鸣抱着他给他冰冷的身体送着暖意。
“起因是毕业论文期间,我绞尽脑汁都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切入,我寻求苏老的帮助,当时我的论题是论侦查理论如何在实践中发展。开题报告都交了,他却让我换选题。”
“为什么?”
“他没说,只是说我不适合写这个。因为一连几天没思路,我本身有些着急,再加上他咄咄逼人的强迫,我和他吵了起来。他说,你一个本科还没毕业的学生懂什么是侦查理论的发展,书都还没翻两页就开始摆学者的谱了。”时鸣学着苏建盛的语气。
“他当时的话有些羞辱的意味,我听着刺耳。所以不服地还了回去。最主要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为了尊重他,我撂下一句三观不合就打算走。他却激动起来,说我有什么三观,问我观过世界吗?体会过人生吗?明白什么是价值吗?说我根本连侦查学的皮毛都没有学到,也妄想谈发展。我说,本科论文只是混个文凭,您有些太较真了吧!”
程之逸猜测说:“苏老一定愣住了。”
“是,他好像从他的固执里抽离出来,过了好久才摆手让我离开。”
“那你的论文最后写的是……”
“论侦查理论如何在实践中发展。”
程之逸了然地笑着,如果改了那就不是时鸣了。
“苏老作为副院长是答辩组的组长,我很不幸抽到了他那一组,如果不是石老头据理力争,我很可能会被延毕。这件事也算是给我本该完美结束的句号画成了问号。”时隔多年,他回想起当时突然的争吵,还是困惑不已。
“到底是什么触了他的逆鳞,我一直想不通,可能是我不严谨的研究态度?我不知道,我只能这样解释。”
程之逸也给不了答案,对于苏建盛这种境界的学者,浩瀚无垠的思想领域,他们连边缘都触碰不到。
“后来到了毕业酒会,他喝多了,又因为这个问题和我吵起来,我说侦查理论只有在实践里才会发展,他的观念却是这样只会滞后于犯罪。”时鸣笑着说,“当时他面红耳赤,我都怕他血压升高,只好服软,好好好,您说得都对,侦查理论只有在犯罪里才会发展。”
程之逸微微抬头问:“他当时什么反应?”
“都喝多了,搂着我喊他儿子的名字,怎么可能有反应。”时鸣搂在程之逸腰间的手收了收,“阿逸,跟我回天河吧!和我还有晨晨一起生活。你让人喊你程爸爸,哪有爸爸不回去看看儿子的道理。”
程之逸还沉浸在时鸣和苏建盛的争吵之中,被这句话问得有些失神。
“虽然这次你轰动的目的没有达成,被我搅局了,却也引起了重视。我问市局把段昀一的案子要过来,就从他开始,我们把这个所谓的Mistral翻个底儿朝天。你不用有压力,从前那些梦魇和精神折磨,是因为你把它当成了仇人,你带着复仇的心理,自然会被他牵制,而我不会,我是警察,它是犯罪集团,打击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换一下角色,我们一起,好吗?”时鸣的声音很低,很温柔,像在哄着孩子入睡一样。
程之逸似乎拒绝不了这个人,从六年前那一次次明目张胆的哄骗开始,他很想和他一起,但又难以全身心的交付,调查Mistral程之逸已经有了他的一套方式,合作的前提是目标一致,这一点来看,似乎都是为了和这个组织搏斗,但动机却不同,时鸣是在打击犯罪,程之逸只是为了自己,调查当年的灭门惨案。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是“你情我愿”这么简单的事。
“回天河之前,这里还需要处理一件事。”程之逸没有回答。
“什么事?”
程之逸往床边动了动,两人隔开一点距离,“你还记得耿法医和你说过的,那四名女主播被杀的时候,刺穿的位置都一样。段昀一和我说,陈启无意中透露过老师是在取什么激素,只有女性体内才有。我追踪着这条线一路追到了天河,发现居然被运到了郊外的司法研究所,也就是姚文家的地方。”
时鸣身上泛起的热潮被这句话瞬间浇灭,他看着程之逸迷茫地问:“什么意思?”
“你别紧张,我不是怀疑姚文家。那天挟持我,也被枪杀的人,姚天明是他的独子。我想,很可能是姚天明故意以姚文家的研究所打掩护来藏匿这个东西。后来它流向哪里,我不会知道。但我怀疑很可能用在了蓝屹新研制的香水里。”
程之逸终于说出来他的猜测,尽管只是一个猜测。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天就和小枫沟通这件事,做个鉴定的功夫。如果真的确定了他的香水里有这种激素,那对我们将是莫大的帮助,因为这位犯罪中介周密布局里终于暴露出一位买主。”
程之逸放心地点点头:“不错,而且姚天明就是到了温华才和蓝屹走得很近,蓝屹直播发布新品研制成功的时间线也能对得上,正好是东西被运进山里不久。”
“如果是在山里做得研究,姚文家不可能不知道。”时鸣肯定地说,“这件事还需要他的一个解释。你放心,我会去尽快求小枫去佐证。”
意外受伤,时鸣离开刑警队将近半个月,临行前如果能钓出大鱼,他也算不虚此行,背后的枪子儿也没算白挨。
想到这里,他眼前的混沌似乎有些柳暗花明的意味。程之逸在他思考的间隙,居然又睡着了。
时鸣低头接着病房内昏暗的光线看着这个人,满足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两个人是被王骁和秦诗枫这两位不速之客的敲门声吵醒的。
好在两个人知道程之逸在,彬彬有礼地叩门,不然被撞见两个人赤身缠抱的场景,多少会有些猎奇又震撼视觉的冲击。
程之逸虽然起身穿衣的动作不慌不忙,可眼神飘忽不定还是有些羞赧。时鸣撑着头,饶有兴趣地望着这样少见的程之逸。
王骁俩人在门外说:“程老师不在吗?那我们进来了?”
刚一进门,就看到程之逸衣衫不整,耳廓至脖颈都像浸染过的红。秦诗枫站在玄关不再动,倒是王骁直接过去就是一拳怼在了时鸣的肩上。
程之逸的眼神顿时有些冷。只见时鸣捂着肩膀吃痛地笑:“你大爷的,疯了吧!老子还有伤!”随后看了看秦诗枫说,“你管管他,在你面前孔雀开屏呢!”
程之逸面无表情地拿过沙发上的外套说:“你们先聊,我下楼买早餐。”
王骁和秦诗枫立刻恭恭敬敬地站成军姿和程之逸再见。警校生这个反应都刻在DNA编码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