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讲的课是《侦查语言学》,阶梯教室中间一排都是校领导,苏建盛坐在最中间。程之逸并不知道对方出差回来了,所以选择课题的时候没有事先告知。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忽然模糊出一些声音,“当时我的论题是论侦查理论如何在实践中发展。开题报告都交了,他却让我更换选题。”
“说我不适合写这个。说你一个本科还没毕业的学生懂什么是侦查理论的发展,书都还没翻两页就开始摆学者的谱了。”
程之逸变了变脸色,眼里夹杂着费解的迷茫重新抬头去看苏建盛,对方依然正襟危坐,严肃地朝他轻轻点头。
程之逸礼貌地颔首,开始投放课件,进入状态。
选择《侦查语言学》之前,程之逸和石明寿曾经交涉过,这并不是他大学和研究生主要钻研的领域,但这一直都是他的心结。
石明寿当时坐在程之逸对面,从他讳莫如深的语气里,明白了对方的遗憾,程之逸又在想严峰了。
石明寿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着:“之逸,是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或许师兄当时留给你的那封信,只是单纯想和你告别呢,是你的执拗一直把它当成一个难解的谜团,困住了自己这么多年。”
程之逸摊手:“或许吧,但我这个人,从来都对别人生前留下的东西当成最后的控诉和自白,就像父亲临死前把永生香的技术告诉我一样,如果我当时能多留心猜到他为什么忽然告诉我,或许悲剧也就不会发生了。”
他有遗憾,这种遗憾像永远横亘在心头的一道裂痕,不管再怎么弥补,都摆脱不了捆缚心底的伤痛。
坐在中间一排的校领导,只有石明寿知道这节课的用意,有些人登上讲台不是为了说教,是为了不让更多人遗憾。
这节课持续了两个小时,对于外系的学生对侦查学没有多少兴趣,但对程之逸十分有兴趣。
不少坐在后排的学生到临近下课,程之逸开始课堂总结的时候,三三俩俩开起了“小差”。八卦的内容无非也是程之逸之前的那段师生恋,以及那晚就在他们省警校天台的直播。
“后来,我听说那场直播好像是假的。”
“假的?”
“对啊,据说是这位程老师和凶手提前制定好的计划,只是瞒着咱们那位学长。”
“不可能吧,谁制定计划会拿自己的名声开玩笑啊,更何况还连累了别人,这个人好疯啊!”
“是挺疯的,听说父亲被活活剐死在自己面前,这位程老师就握着救人的秘密,从头到尾一字不说。这种狠心的程度,我觉得一般人比不了,我就算是死,也不会看着自己父亲死在面前,什么都不做。”
周衍舟就在他们身后听着,投向程之逸的目光多了些深沉,蓝色的眼眸像化不开了零度冰,冻结着所有的未知的迷惘。
下课之后,程之逸原本等着苏建盛来找自己,对方却跟在学生的后面离开了教室。倒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讲台旁,等着程之逸收拾电脑和课本。
周衍舟主动上手:“我来帮你。”
程之逸抱着笔记本电脑,把教材放在上面躲了一下:“不用,谢谢。”
对方笑着说:“程老师对我似乎有些敌意?”
“我对谁都这样。”
“哦?包括那位时警官吗?”
程之逸没想到他会提时鸣,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包括。”
周衍舟:“那看来你们分手的传闻是真的了。”
程之逸依然面带温和:“周老师一直都这么喜欢八卦别人的感情生活?”
周衍舟倒也大方,顺着程之逸这句反问回答:“不是,只是爱八卦我喜欢的人,如果程老师说句你们真的分手了,那我也没什么顾虑了。”
“什么意思?”
周衍舟侧首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打算开始追求时警官了。”
这句话对方说的很随意,程之逸却觉得心头一震,后背开始窜起寒意。
周衍舟解释着:“别惊讶,时警官那么好的人,惹人心动再正常不过了。三年前一起非法拘禁的案子无意中和他有过交集,尽管他可能已经忘了我了,但我记得他。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我只能躲在暗处。所以我才问程老师,如果你们没什么关系了,我也可以从角落里走到他面前了。”
程之逸抱着电脑的手有些酸,他总觉得下一秒这台电脑和这些书就要掉下去了。
周衍舟看到他双臂微抖,伸手替他托了托:“我不急于知道这个答案,只是等了这么多年,我实在不想再等了。”
程之逸后退几步摇头:“这完全是你和他的事,和我无关。他不属于谁,他是他自己。”
周衍舟表示同意:“如果程老师真这么想,那我也可以大方些了。说实话,你见我总那么冷漠,我难免心虚,怕你知道我喜欢鸣哥的事,说开了就好。”
俩人并肩走着,见程之逸的脸色有了些变化,周衍舟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口夸赞:“刚刚这节课很精彩。”
“周老师也懂侦查?”程之逸有些不客气地反问。
周衍舟耸耸肩:“不懂,但我懂学生,学生们投入的状态,可以反应这个老师讲课的水平,你讲得很好。”
“谢谢。”
周衍舟又要说话,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来电人的名字,扭头和程之逸抱歉:“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要去音乐教室,不顺路了。”
“嗯。”程之逸轻哼了一声。
等对方离开,周衍舟才接起电话,低声说:“让客人稍等,我马上到。”
坐在音乐教室等候的“客人”不是别人,是时鸣。他把时晨送到幼儿园之后就来了这里,可惜助理告知周衍舟正在听课。
时鸣也一直等到这节课结束,才让助理通知对方。
周衍舟刚进门,就看到时鸣站在窗前的背影,他没有着急打扰这种安静,不确定时鸣是不是在沉思,一直等到对方又开始不停地咳嗽,周衍舟才把早已倒好水热水,放在时鸣面前的窗台上。
时鸣咳红了脸,对方抬手替他顺着后背。
时鸣微微侧身躲开,朝周衍舟摆手:“我没事。”
说完,又往旁边挪了挪,才拿出证件:“天河分局刑警大队,”
“时鸣。”周衍舟抢过他的话,“我知道。”
时鸣好奇地问:“你认识我?”
周衍舟指了指教室里的座椅:“坐下聊。”
时鸣坐下之后,喉咙里的痒缓和了不少,他直接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为了郝乐言的案子来的。”
周衍舟点点头:“我知道,想问什么问吧!”
“很简单,来这里找你而不是我们刑警队的办案区,自然是想到了你的身份和影响,所以我想听听实话。”
“我是会说谎,但我一定不会骗你。你问吧。”周衍舟的蓝色眼睛一直含着光缭绕在时鸣周围。
“那先谢谢了。”时鸣探了探身子问,“我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公共课从来不是警校学生的主修,所以公共课的老师给学校挂科的概率很低,或者说只要不是交白卷的,很少会挂科。郝乐言是因为什么原因,周老师要给她挂音乐鉴赏这一科呢?”
周衍舟朝助理摆了摆手,对方从钢琴旁的办公桌上拿出几张表格递给时鸣。
周衍舟解释:“因为她旷课数达三分之二,我挂科合情合理。”
时鸣翻着这几张上课的签到表,蹙紧眉头。
“她旷课的事,学委都可以作证,其他学生也可以,说来也巧,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公共课,她只选择性的旷我的音乐课。我觉得这对我有些过于不尊重了吧。”
时鸣把表格递还给助理:“这些留存,后续我们警方可能会调取。”
助理看向周衍舟,对方立刻点头:“时警官怎么说,你怎么做。”
时鸣坐直又问:“补考那天,在这间教室,只有她和监考老师。可据你交代,当时你并不在这里,有人看到你出现在了操场?”时鸣挑了挑眉说,“那么大的雨,周老师在操场做什么?”
时鸣这个挑眉动作于他而言简直是无声的勾引,他抑制着心底的悸动回答:“那天补考的课程除了音乐课还有其他科目,上午先进行的是警体课,之后是音乐课,因为这两门课挂科的学生少,只有一两个。但当时警体的监考老师从市区往学校赶的路上因为暴雨堵车,眼看就要迟到了,只好联系我帮忙去监考,所以会有人看到我出现在了操场。”
“那这是不是不影响第二门音乐课的监考呢?”
周衍舟听出了时鸣的意思,他点头:“的确不影响,但我从操场先回宿舍换了衣服,再到音乐教室的时候,郝乐言已经不在了。”
时鸣盯着他的眼睛:“不在了?”
“对,我当时有些生气,直接联系到学委,让她找到郝乐言,如果对方确定不补考,我可以给出高挂。”周衍舟又耸耸肩,“过一会儿,学委给出的答案是,郝乐言不参加补考了。”
“但你没有给她高挂。”
“对,就像你说的,警校生居然因为无关紧要的公共课高挂影响毕业,有些滑稽,又有些残忍。等我冷静下来,还是给了60分。”
时鸣应着:“那看来,这件事似乎有些农夫与蛇的意味了。”
周衍舟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弯着眉眼冲他笑:“这是你说的,我没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说是我伤害了她,那天我甚至没有和她见过面,这些都有人可以证明,随时等时警官来排查询问。”
时鸣觉得这个人实在过于配合了,他站起身来朝他伸手:“谢谢配合。”
周衍舟伸出手回握:“没什么,应该的。”
时鸣点头离开,刚走门口,身后又传来周衍舟的声音:“时警官!”
他回头时,对方已经跟了上来,动作迅速地给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把薄荷糖:“缓解咳嗽的,看你这次病得不轻。”
时鸣有些惊讶,但还是道了声谢,随后调侃着:“周老师居然会随身携带糖果,很少见。”
“不是随身携带,是专门给你准备的。”周衍舟望着他认真地说,“你一早来了,助理和我说的,这位警官一直在咳嗽,刚刚下了课专门去学校超市买的,我不知道你的症状,不敢乱买药,但这糖能缓解一二。”
时鸣眯起眼睛,被他这番解释勾起好奇:“我们之前认识吗?”
“时警官帮助过的人太多了,记不得也是情理之中。但被帮助的人,会记得一辈子。”周衍舟认真地看着他,“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喊你鸣哥么?”
时鸣站在门口有些窘迫,他忽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在办公室破口大骂过,同性恋就不会犯强.奸,满大街的男人都可以自称同性恋。
“一个称呼而已,我无所谓。”时鸣后退站到了门外,离开的意思很明显。
周衍舟能感觉得到:“我是觉得在你这里,我还是嫌疑人,不敢乱叫。那我送送鸣哥。”
时鸣听着这几声,的确不习惯。
两个人走在校园里,步伐很慢。周衍舟问:“多久没回来了?”
“上次直播事件之后,没再回来了。”
周衍舟见他这么大方问:“我很好奇,那场直播如果真的是提前策划好的,只有你被蒙在鼓里,而且公布了你的性取向,你真的不生气吗?”
时鸣反问:“有什么可生气的,我的确是喜欢男的,也的确喜欢我的老师。”
“那你和程老师现在……”
“这个问题,不怎么好回答,说实话,我和老师说话,真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还沉浸在周老师会给人挂科的状况里,实在有些不敢乱说。”时鸣开着玩笑。
周衍舟也笑着说:“鸣哥和当初一样幽默。”
时鸣听到这里忍不住地问:“那到底我们是什么机缘巧合遇到过,我实在不记得曾经帮助过钢琴大师。”
“不记得是好事。”周衍舟想到了什么,立刻停下来看着对方:“明天晚上,我在大礼堂有场巡回演出,鸣哥有兴趣的话,可以来听听。”
“我?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你别为难我了,还是把宝座留给懂行的人吧!”时鸣笑着,两人已经站在了大有广场,校门就在前面。
时鸣和他说:“好了,别送了。”
周衍舟点点头:“行,那这个案子有什么细节和想问的,你随时招呼我,我的联系方式在你口袋里。”
时鸣伸手去口袋里掏出那把糖果,一眼看到了小纸条,他只好应承着:“好。”
周衍舟和他又嘱咐了几句,才转身离开。时鸣刚一扭头,右侧熟悉的身影印入眼帘。
程之逸的脸色不那么好看,见了时鸣还是礼貌地打招呼。
时鸣回想起早上俩人聊天时的不愉快,和最后那句不合适的话,他有些难堪:“嗯,来了解些情况。”
“嗯。”程之逸自顾自地往校外走。
时鸣不远不近地跟着。
程之逸见他没跟上了,脚步放缓。可时鸣见他脚步慢下来,自己也跟着慢下来。
程之逸终于忍不住地回头问:“是糖黏住鞋底了吗?”
时鸣眨着眼睛,等他反应过来,程之逸开始加速走着,时鸣立刻追了上去解释:“你别误会。我,”欲言又止之间,时鸣又想到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止住了话头。
程之逸停下来,侧过身来问:“你什么?”
“没什么。”时鸣苦笑着,“程老师回家注意安全。”说完也转身离开。
程之逸忽然喊着:“时鸣!”
对方回头等着他的下文。
“那天晚上,”程之逸顿了顿,眼神里带着歉意。
时鸣心疼极了,他阻止了这个道歉,主动说:“那天晚上是我没搞清楚状况,一直把你的现在和从前混为一谈。我依然喜欢你,可我的靠近让你难受,这是我没想到的事,我忘了之前阿逸和我说过,大学时候我能追你,都是你默许的。可现在,没有这样的默许,我只能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远远地等你回头。”
时鸣笑着说:“你别抱歉,程之逸在爱里要永远骄傲。”他真诚地语气,像抽在程之逸心头是皮鞭,肿起的鞭痕居然开始渗血。
程之逸走到他身边,笑着说,“到现在还有人在议论我做事的风格,我真的没那么好。”
“但这不重要。我绕着太阳走,和绕着月亮走,没什么差别,反正我喜欢就行。”
时鸣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车:“今天开车来的,你要不嫌弃,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