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百罗会所出来,唐烬打来了电话:“董辉的名下除了百罗这一家会所,还在郊外有一处养蜂场,他老婆前几年死了,育有一子叫董承华。”
“董承华?”程之逸对于这个名字觉得太过熟悉了。他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耳畔响起了时鸣的话。
“当时围观邱浩霖和韩小娟的大部分都是邱浩霖的同学,这些人我们都喊来问过,大多都是些富二代,平时嚣张跋扈惯了,来了公安局一个个都吓得,比如这个董承华从车上腿软地下不了车,一进办案区居然尿裤子了。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没说一则可能是不想出卖朋友,二则也许真的是头脑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唐烬问。
“派几个人去盯着这个董承华,还有董辉的养蜂场。”养蜂场和高档会所完全是两种产业,程之逸即使不用推想,都知道这里面文章不少。
上了计程车,程之逸才得空打给时鸣,第一句就问:“花收到了吗?喜欢吗?”
时鸣刚睡了一会儿,现在还闭着眼睛,声音故意带着困倦和程之逸“撒娇”:“喜欢!怎么不喜欢!”
“看到卡片上的话了吗?”
时鸣立刻睁开眼睛,有些紧张,看门大爷居然没把程之逸给他留了卡片这事告诉他,他想了想只能硬着头皮说:“看到卡片了,只是没打开看。我忙。”
程之逸望着车窗外飞闪到风景,笑了笑:“忙着住院啊!”
时鸣顿时坐起来身来:“你,你都知道了。”
“嗯,因为并没有什么卡片。”程之逸没再多说,“等着我。”
时鸣被人戳穿谎言的滋味并不好受,可他心底除了害怕对方担心之外,也想得到关心。休息了一天,他的脸色已经没了凌晨来时的苍白,手臂已经包扎起来,他坐靠着病床一条条地给程之逸发消息:你别担心,真得只是皮外伤。
就这句话,他发了几十条,程之逸不耐烦地回了句:想多了,去找你是有公事。
时鸣手指不动了,他又开始后悔,早知道程之逸心大,就说得严重点。
躺回病床上,他又开始期待着程之逸的到来。不一会儿,病房门被直接推开了,他腾地起身,以为是程之逸来了。可进门的那张脸让他的惊喜瞬间变成了烦躁,时鸣又躺了回去。
时青山穿着标准的“领导装束”,走到病床边,盯着床上的人看。松垮的眼皮慢慢垂下,一言不发地看着时鸣。
对方终于忍不住开口:“怎么,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时鸣说话时不自觉地挑着眉,其实这只个肌肉记忆,只是他做出来,会给人一种张扬的感觉。
看到这个动作,时青山挤在喉咙里的话收了回来,问:“你还在查那个组织?”
“是。”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当好你的民警,你撼不动的大树自然有人会去撼。”时青山故意闪躲着眼神,错过时鸣手臂上的伤。
对方觉得这种话太可笑了:“那你为什么觉得这个人不可以是我。”
“因为你不是为了查案,是为了那个姓程的!”
这句话时青山带了些怒意和威严,尽管他知道这些对于时鸣并没有什么用,“你再这样下去,上回伤的是后背,这次伤的是胳膊,下回就是你的命。省厅已经成立了专案,你却拒绝了,选择自己查,不就是为了那个人吗?”
时鸣听了这句话,直接按下了呼叫铃。时青山瞪他:“你干什么?”
“有人骚扰病人休养,你说我干什么?”
时青山还没来得及发作,比医护人员先一步进门的,是程之逸。对方显然也没想到时青山在,但诧异之色转瞬即逝,礼貌地朝他微笑:“时局。”
时青山再愤怒,涵养和素质也不允许自己打这个“笑脸人”,他冷着脸色哼了句:“嗯。”
时鸣枕着那只好的手臂,望着天花板:“时局,您还有别的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别耽误我们过中秋。”
时青山从程之逸身边经过的时候,故意停了下来,程之逸大大方方地侧首,给时青山让开了路。对方低声不忿地离开了。走到护士站时,正在值班的护士把时青山带来的东西提了出来:“先生,这些?”
时青山扭头看了看这些水果和月饼说:“送你们了,302病房的病人多多照顾。”这几句话说的就像是背的台词一样僵硬。
“那这小孩儿的玩具,”
“不要就扔了吧!”
时青山走后,程之逸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拿起桌上的杂志开始看,他已经问过了医生,虽然是皮外伤,但是伤口还是不小,毕竟子弹是从小臂的侧边穿过去的。
他主动说:“他来只是看看你,你何必这样?”
“看就看,从小到大,他都不知道怎么直白的表达意思,一直让所有人猜,我妈喜欢猜,我可不喜欢。更何况,一进来就姓程的,我听着不舒服。”
时鸣和父亲的矛盾其实是所谓的”父爱如山”的一个折射,时鸣从不喜欢时青山冰冷以及那个充满说教的家庭氛围。如果说遇到程之逸以前,时鸣还能稍微忍受,可遇到他以后,俩人的关系彻底破裂。
当时时青山看到天台的那几张照片后,当晚就找到了学校,时鸣当时正沉浸在程之逸离开的悲伤里,校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刚一进门,时青山的巴掌就招呼在脸上。
这一巴掌算是彻底终结了两个人的表面维系的父子关系。时鸣舌尖顶着腮,火辣辣得疼,几乎能感受到它迅速肿胀地过程。他的头还没有来得及摆正,时青山手里的照片直接甩到了他的侧脸。
时鸣只是笑了一下,蹲下身子把地上的照片一张张地捡了起来,随后转身就要离开。
早已怒火攻心的时青山吼道:“你滚去哪里?”
“回家,收拾东西。这一巴掌也算对你有个交代了,你要是不解气,可以多打几巴掌,我无所谓。”时鸣扭头说,“不过你打死我,也改变不了这种事实,你儿子确实是喜欢男人,如果觉得时家就要断后,那我完全支持你给我找个后妈,再生个弟弟。”
从那之后,时鸣再没回过家,参加工作之后,偶尔去市局开会见到时青山,也只是礼貌地喊一声:“时局。”
程之逸在大学就无数次地听时鸣抱怨过他的父亲,当时时鸣并不知道自己每一次抱怨对早已家破人亡的程之逸而言就是另一种凌迟。所以现在,他很不愿意再在听面前展现这种家长里短的矛盾。
时鸣逗着他:“我都受伤了,你也不知道关心我。”
程之逸依然看着杂志,并没有开口理会。时鸣败下阵来,主动道:“程老师,你真没劲。”
程之逸翻着书页:“你有就行。”
时鸣顺着这句话逗他:“确实,毕竟我不是受力的一方。”
程之逸合上杂志,抬起眼看着床上的人得逞地表情,认真地问:“疼不疼?”说着,站起身来坐到时鸣身边,去看他的伤。
一个无意识的举动和眼神,还是暴露了程之逸的心疼。他怎么可能不担心,他觉得再小的伤口主要是在时鸣身上,心底就会涌出无数的恨和怒。
时鸣坐起来,观察着染了人情味儿的程之逸,这样的他比从前更好看了,尤其是眼神流转着柔情,和他在自己身下承欢时的那种朦胧感不同,程之逸现在是清醒地动情。
时鸣想起今天上午两个人电话时,他和他说想做丨爱,到现在人就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更想了。
时鸣偷偷按下了病房的自动窗帘,室内的光线一下变成了昏暗的暖光灯。他打算调节一下气氛,手都伸到了程之逸的衣服里,握上了微凉的腰。
程之逸顿时弓直了背,低头替时鸣重新包扎好,开口问:“侯明交代了些什么?”说完,把时鸣那只不规矩的手抽出来,自己重新坐回沙发上,拿起那本杂志。
时鸣皱着眉头,悻悻地撇嘴。把邵允琛汇报的又如实告诉了程之逸。
对方摇摇头:“检察院第一次不予批捕,第二次也依然会这样。我觉得把人关着可以,但是我们的重心不要放在邱浩霖身上。”
“那放在谁身上?”
“董承华。”程之逸把自己的信息也和他共享,两个人又一次站在了一起,“这个人一进局里就吓到腿软,并不太正常。鸣,一次两次,也许是害怕公安局的传唤,可次数多了还是这样,就有些过于故意了。一个十七岁的人什么事都没有犯,只是来当证人问问,居然会吓到失禁。”
时鸣枕着手臂问:“董辉一个会所老板为什么开蜜蜂场?”
“反常就是有蹊跷,有蹊跷就值得查。”程之逸顿了顿说,“虽然我觉得这样的联想有些荒唐,可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这个组织似乎都沾着毒吗?”
时鸣警惕起来:“你说百罗会所和毒有关?”
程之逸说:“百罗会所是之前寒山公园摩天轮意外坠亡的死者赵芯璐的工作地点,侯明紧急联系的上线也是会所的常客,这不可能是简单的巧合,另外,赵芯璐的死如果沾毒,侯明的上线如果也是M集团的人,那我做这样的猜想,也不算太异想天开。”
时鸣摇头:“侯明不肯承认段昀一的死和他有关系,不过这个我觉得他不是故意隐瞒。如果是过量注射致死,凶手只有一个机会,就是那天卡介苗注射。侯明当时就是值班医生,但看他的动作和微表情,允琛也同意他的确不知情。疫苗注射每一支针剂是提前准备好的,按监室顺序注射,如果对方事先知道段昀一排第几个,的确可以提前安排。”
程之逸“嗯”了一声:“没事,我们目前也不是为了专门查段昀一的死。既然这个董承华这么害怕来公安局,我们可以让他以证人的身份多来几次,一回生二回熟,说不定失禁的毛病就好了。”
时鸣忽然笑出声来:“程老师,以前怎么不知道你……”
“我怎么?”程之逸好奇地问。
“你这么坏!”时鸣侧过身子盯着他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他平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灯罩,“我可能又犯错了。”
程之逸觉得这样的时鸣和六年前那个年轻人重合身影,他问:“怎么了?”
时鸣把昨晚追人追到公安局门口消失的事告诉他,随后又说:“我跑到四楼敲开了王城安的门。”
“嗯,发现什么了?”
“他的左轮手枪里满弹,而且昨晚那枚地下车库的子弹也出了鉴定,是九二式手枪的子弹。他又一次从我眼皮底下跑了。”时鸣只有在程之逸面前才会这样表露心绪。
“你为什么觉得昨晚在会所的人是他?”
“直觉,人直接跑回了天河分局,昨天也不是他值班,为什么他会留宿单位?”
程之逸依然翻看着杂志,他笑着说:“我倒觉得你做的很对。半夜敲门,不就是告诉他你怀疑他了吗?这和你询问侯明,结果调出来百罗会所的人是一个道理。上一次被动地接受了他的突袭,这一次我们几乎看到了他的背影,下一次或许就能看到他的脸了。”
不算安慰,程之逸见时鸣受伤,都觉得王城安再停留片刻,含冤而死的郝明只怕都难安魂灵。
“郝明的事,你不用多想,我已经以我基金会的名义为他终生赡养父母和抚养子女了。”程之逸合上杂志,站起身来,“你今晚一个人在,我该去接晨晨下课了。”
时鸣有些惊讶,他拉着他的手说:“执行任务遇难国家自然有抚恤金,你这是干什么?”
程之逸挣脱出来摩挲着他的手背:“我在买你的安心,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哦,中秋快乐。”
看着他的毫无留恋的身影,时鸣苦涩地想,果真是来找自己公事公办。
枕边手机的消息提醒忽然不停地响着,他一打开是温沁彤发给他的“黄花”照片,还附带着惊叹:时队,我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玫瑰,这香味儿估计邢局办公室都能闻到了。
时鸣放大看,看门大爷口中的“黄花”是一千一百二十三朵香槟玫瑰,外围绕着一大圈满天星。这些事都是从前的时鸣才会做的事,不,他也不会做。他觉得送花太俗了,不过这俩成年男人之间谈恋爱的小心思,互相看不上对方的把戏。
他觉得他的烟花昏怪,他觉得他的玫瑰俗气。
但流转着的爱意却是温柔又可爱。
程之逸暗示的卡片,大概就在时鸣心底,卡面上的话也呼之欲出。香槟玫瑰的花语就是一生唯一的挚爱。很难想象,送这么多花的人,会是刚刚那个冷漠地说离开的人。
他看不透程之逸,这是他一生都在修习的专业。
第二天复检之后时鸣就被准出院了,邱浩霖昨天又被关进了看守所。国庆长假最后几天,他按照程之逸说得,天天喊来董承华到警局“做客”。
一来二去,时鸣也的确发现了不对,按理说,一个正常且并没有犯事的人来公安局,心情会从一开始的尊敬配合变得逐渐不耐烦,最后直接暴走,尤其是对于董承华这个年纪,占用了他宝贵的长假时间,更应该不依不饶地发作。可董承华越到后面越害怕,有时候还没进局大门就开始抖成了发动机。
时鸣派人清查他的交际圈,居然大部分都是些社会混混,每天放学之后,和这些人相约泡吧唱K开房。
“还是两面人?”时鸣靠着椅背安排,“胖子回来专门盯着这个董承华,我不信他的这些狐朋狗友什么坏事都没做,进局里会害怕成那样。”
节后的第二天就是之前已经定好的射击比赛。
比赛前一晚,时鸣躺在床上,枕着手臂抱怨:“按理来讲,明天有我在,王骁在,他王城安连前五都进不去。可惜王骁昏迷不醒,我又受伤了,真的是便宜了他。”
程之逸坐在电脑前,翻阅着邮箱里的文件,低头边记边说:“你还在意这个?”
“我不在意,只是看不惯他小人得志的那副嘴脸。算上那晚开会,我凌晨敲门,以及明天的比赛三次了。”
程之逸笑着说:“事不过三,明天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得意。”
“如果第一次就让他吃一亏,我们现在都大获全胜了。”
程之逸带着眼镜往下拉了拉,余光看到时鸣严肃的神情:“鸣,你真的在意这个?”
时鸣摇头:“我在意他什么时候坐在审讯室,或者什么时候去医院把王骁换出来。”
程之逸没再说话,专心地读着邮件。之前姚老口中的砖红色的液体,程之逸在欧洲的团队按照其中的成分复原了,可得到的液体由于有甘蒂的缘故,呈现一种淡蓝色,并非砖红色。
程之逸记录完之后,回复了一份邮件,只是提出问题,这种液体是否会因为高温炙烤,或者和口腔中某些黏液反应而变色,需要进一步的实验。
等他回复完,时鸣已经睡着了。程之逸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盖好被子往时鸣怀里靠了靠也睡了。
俩人本来今晚都说好了要做,可时鸣想起来明天的比赛,心底窝着火,也没了兴致。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时鸣留下便签:“去市局开会一天,不想看他小人得志的嘴脸。程老师,今晚洗好等我。”落款,一个飘逸的“Ming”,模仿地就是程之逸胸前的刺青,旁边还画了一个“猪头”。
程之逸淡淡地笑了笑,把便签重新贴了回去。他特地从衣柜里挑了一身时鸣稍紧身的作训服,穿上了中高筒皮靴。换装完成后,他打给了邢汇深——
比赛就在市局的射击馆,程之逸到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比赛进行了一半。王城安是牵头的领导,看到门口的人有些惊讶。他算是阔别多年又一次见程之逸,和记忆里同学口中那个清冷孤傲,独来独往的描述没有什么区别。
邢汇深和自己说程之逸会来的时候,他还愣了愣,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会替时鸣来。不只他有些惊讶,坐在看台上的严宋他们看到程之逸立刻打给了时鸣:“头儿,什么情况?今天程专家替你来的?”
时鸣其实正坐在市局某一间办公室喝茶,他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程专家没告你吗?他穿着作训服欸!”严宋实时汇报,“王城安迎上去了,诶诶诶,靠太近了,干啥呢!”
此时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交谈着,王城安走过去,热情地打招呼:“程老师,邢局已经和我说了,我和市局领导申请了一下,反正如果今天入围了,以时鸣的枪法也没什么可挑的,不入围就当给你练练枪。”
程之逸垂着的手始终没回握,他直截了当地说:“谢谢安排,只是我不怎么和人接触,你别见怪。”
王城安尴尬地收回手:“不会!知道程老师的一些习惯。”他领着人去验枪室,“这边请。”
射击馆是室内靶场,并不算大,射击室和候场区中间隔着厚厚地防弹玻璃。一进门右手就是“枪库”,平时武警训练自然会有其他型号的枪支,可今天由于要比赛,桌台上只有考核的九二式手丨枪。
王城安跟在程之逸身后,把两盒子弹放在一边,有些好奇地问:“之前虽然都在警校,但实在不知道程老师还会用枪。”
程之逸低头随便拿了一把,开始卸下弹夹装子弹:“枪谁都会开,准不准另当别论了。到时候,别丢天河分局的人就行。”
王城安立刻跟了句:“不会。”
“今天的结果好与不好都算时鸣的。”程之逸的手指虽然纤细,可王城安能看出他手里有劲儿,从装子弹就能显露出来,像他们经常射击的人越到后面的子弹都需要用力推,可程之逸似乎很是轻松。
等工序都走完,程之逸走出枪库,一眼就看到今天穿着白色卫衣的时鸣,在黑压压一片里格外惹眼。严宋一句“激将”对话,比什么都管用。程之逸没怎么看他,跟着王城安朝射击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