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医生来的时候,程之逸气声问:“唐烬呢?”
温沁彤:“他好几天没休息了,今晚回去休息了,我马上打给他。”
直到现在她都觉得像是梦,这个梦如果让时鸣知道了,对方阴云密布多日的心情也会舒畅不少。他虽然不常来看程之逸,但温沁彤知道自己队长心里的期待。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程之逸醒过来。
“目前来看,体征一切正常。明天做一个全面性的检查,我们再下最后的结论。”医生拿下听诊器,“这几天,我们一直有和何老沟通,你们家属放心。”
温沁彤感激地看着对方,伸手去握:“谢谢,谢谢医生。”
最后这双手变成了合十的祈祷:“谢天谢地,您终于醒过来了。我这就告诉我们队长。”
程之逸缓和了一些,才看清地上一直忙活的人,眉心并未舒展,低声问:“你是……”
这句话像这初冬的雪夜忽然惊出的一道天雷,温沁彤的手还在胸前做着祷告的姿势,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她望着床上的病人陌生疏离的眼神,喃喃地说:“专,专家,您,您别吓唬我。”
温沁彤坐在旁边的椅子下凑近程之逸:“我是沁彤啊,温沁彤。”她等待着程之逸恍然大悟的眼神,对方却略带歉意地摇头。
“抱歉,我们,我们认识?”
温沁彤立刻站起身来,继续拍着呼叫铃。和医生一起进来的是满脸惊喜的唐烬。
温沁彤一开口,瞬间把他冻在原地。
“医生,您看看,病人是不是,失忆了?”
本来打算第二天做的检查只能提前到现在,唐烬和温沁彤一直跟着在各个检查室来回转,心底的阴霾也越来越深。
她隐隐约约有了结论,站在门外低声说:“我宁愿,程专家忘了所有人,只要他还记得队长。”
唐烬的话哽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他盯着这扇CT室的铅门,等着最后的“宣判”。
时鸣此刻枕着手臂躺在沙发上,和王骁还在交换着意见。
“养蜂场制毒案之后,你好好修养就行,我们离真相不远了,谁都不能再涉险了。”时鸣望着天花板一本正经地说。
王骁侧着身子看他:“等恢复之后,我开始康复性训练,你别说,我真挺怕这辈子再也举不起枪了。现在程老师昏迷不醒,小枫远在温华,我又帮不上你什么,一切都得靠你了。阿鸣,千万别丧气。”
沉默良久,时鸣忽然笑出声:“平时和你对骂惯了,现在这样太矫情了。小枫要在,肯定又要说咱俩了。”
就这样,在破晓前的暗色里畅快淋漓地大笑,酿满跌宕得希冀,永远中意着黎明,曙光就在可见的远方,一直等待着投向它的目光。
时鸣一直等着王骁的父母来才离开医院赶回市区。
雪终于停了,路上人影憧憧,车流缓行,环卫工人清扫着积雪。在这样的寒冷之中,时鸣慢慢失神,心底燃起那团熟悉火焰,灼烧着他的心跳。
温沁彤和唐烬坐在病床两侧,一言不发。她已经哭过很多次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般来讲,脑积血,血块压迫神经会导致短暂性的失忆,但从目前检测结果和临床表现,大脑皮层,脑神经都没有损失和问题,所以我们倾向于是由于应急性的一些事件造成了一种心理的防御机制,记忆出现混乱缺失,导致间歇性失忆,目前这没有更好的治疗办法,只能依靠患者自己的心理调节。”医生的话还飘荡着。
这种失忆哪怕再短期,温沁彤也不敢想象时鸣知道后会如何。
唐烬和程之逸在一旁确认着丢失的记忆,当提到时鸣的时候,病床上的人沉默了。
温沁彤睁大眼睛,带着期待奇迹的出现的眼神望着程之逸。
过了很久,程之逸在俩人这样不自然的眼神里,温声笑着:“我,应该认识吗?”
温沁彤眼角豆大的泪瞬间滚了下来,她站起身来直接跑出来了病房。留下错愕不已的程之逸。
唐烬难以置信地问:“少爷,时鸣,时警官,他是,是您的……”
“爱人。”
“您,您想起来了?”唐烬几乎颤抖着问这句话,“是不是刚刚温警官在,您不方便说,吓死我了……”
程之逸笑着说:“看你们的反应,他和我的关系并不难猜。”
“……”唐烬觉得自己像在坐过山车,现在终于到了终点,程之逸忘了时鸣,这是事实了。
“他是您的学生。”唐烬只好另辟蹊径这样提醒着他。
程之逸温和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阿烬,我哪儿来的学生?”
唐烬似乎发现了什么,他问:“那您现在记得的是……”
“苏教授邀请我去达山省警校就职,不是吗?”
唐烬问:“那您,您现在多大?”
“三十二。别闹,是不是有这回事?”
唐烬终于理顺了,程之逸的记忆和现在是同期的,只是忘了去省警校任教以后的六年:“那您记得为什么来的医院吗?”
“不记得,只是记得一片红。”程之逸的双瞳里倒影出那片火红,缠着自己不休不止。
“如果,我是说如果您见了时队长,能不能,能不能……,装作还记得他?”
“为什么?”
“他,他和您之前很相爱。如果他知道您失忆了,一定会,会难过。”
唐烬词汇有限,这是他尽力能想到的所有解释,看着俩人纠缠的六年,任何一个旁观者都不会忍心看到这样的结局。
程之逸笑了笑,淡淡地说:“可我不记得了。”
遗忘,好像是目前最残酷的现实。
唐烬和温沁彤商量了一下,还是不打算把程之逸醒了的消息告诉时鸣,俩人打算在等一段时间,或许程之逸自己会想起来。
一连几日,刑警队都能看到温沁彤忙前忙后的身影,内勤外勤都出,和之前唯一的变化是,她到哪里都拉着时鸣。
所有人都好奇,这人为什么忽然打了鸡血似的热爱工作。果然没多时也病倒了,时鸣坐在床边一边给她湿敷降温,一边逗她问:“怎么?不拉着我查案子了?”
“头儿,我都这样了,你不能说两句好听的话吗?”
玩笑归玩笑,由于养蜂场制毒案影响深远,这半个多月全国已经开展扫毒工作,彻底清查此类新型毒品,涉及到的线索和疑点都汇总到了天河分局,这几天除了本来受理的案子,所有人都被这突飞猛增的工作量压得喘不过来气,还好温沁彤忽然变身工作狂,分担了不少工作。
“好,过两天正好是我生日了,队长请你们吃大餐,也算一个不正式的庆功宴,这么久了,大家都辛苦了。你今天就好好休息,我正好得空去看看阿逸。”时鸣把退烧药给她摆出来。
温沁彤一听这话,“腾”一下坐起身来,望着时鸣。
对方好奇地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今天好像还有一个线索,需要你,”还没说完,时鸣走过去抬手推着她的额头,迫使她躺下,“你今天休息一天,天也塌不下来。再说了,你拿我这儿当庙,也别拉着我一起出家啊,我还有阿逸呢!”
温沁彤最后挣扎着:“那我觉得你可以先回去陪陪时晨,你看你这段时间忙得,时晨能见你一面吗?你现在去看程专家,他昏迷不醒也不知道是不是,但你回去看看儿子,儿子可感激了。”
时鸣眯起眼睛,狐疑地问:“彤彤,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温沁彤连忙捂着嘴咳嗽,咳得脸都红了,时鸣才说:“行了,你好好休息,与其操心我的事,还是想想你怎么和家里的二老交代吧!”
时鸣起身走向门外时,温沁彤绝望地闭上眼睛,她已经尽力了,可依然改变不了什么。
这些时日,除了间歇性失忆症,程之逸恢复得很好,唐烬已经能扶着他在医院里散步了,他喜欢下雪,这个习惯很多年没变。可自从他醒来,只剩下未消融的积雪,并没有赶上一个雪天。
即使冬阳明媚,程之逸还是觉得很冷,唐烬给他披着两个羽绒服,身侧的人也在不停地咳嗽。
“我已经和苏教授沟通了,明天出院,后天报道。”程之逸缓了缓和唐烬说。
“苏老没说什么吗?”
“说了,他也说我失去六年的记忆,但这并不影响我重回校园,校领导那边他可以帮忙交涉。”程之逸说到这,忽然好奇地问,“阿烬,六年前我为什么会从警校离开?”
唐烬本来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您生病了,回欧洲治疗。”当时,程之逸离开之后怎么自虐,怎么悲伤,他都看在眼里,既然现在有这样一个契机可以忘了那段记忆,那便没必要再提起。
“现在也不是正好开学的时候,省警校缺老师吗?”唐烬问。
“刑事案件侦查课,苏教授带,他一个人带一整个系,有些吃不消,学校还有很多事,所以打算我一去就上讲台。”
程之逸抬头望着医院走廊尽头处的积雪:“有时候想想,也是造化弄人。我很喜欢当老师,却因为家族的事业,只能一辈子栽在永生香里,后来还是因为永生香,家破人亡之后,登上了讲台。如果我的喜欢需要用这种方式实现,我宁愿不要。”
“少爷,别这样想。程伯父和伯母如果还在,他们也一定会为你开心的。”
“他如果还在,一定不会让我如愿的。生死是大事,但不代表因为人死灯灭,我就要这样骗自己。”程之逸轻笑了一声,唐烬甚至都没有听到,“走,我们回去吧!”
唐烬扶着他转身,刚一回头,这道长廊的入口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含情脉脉的星眸放着光,炙热滚烫激得程之逸心头发颤。
那样温柔又强烈的占有,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程之逸不用问,都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些天,唐烬有意无意会一直和他谈以前的事,可程之逸偏偏就像听局外人的故事,有时候会为之伤感,有时候也会觉得甜蜜,唯独没有切身的感受过悲喜。
他,真的忘了。
唐烬站在这处凄凉地想:爱似乎真的很脆弱。他有些不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后退几步。
时鸣今天带的花是向日葵,夹着几朵多头玫瑰,在天地肃杀的萧条里,鲜艳的绽放格外令人心动。
看到程之逸不自觉地后退,唐烬伸手拦了一下,低声提醒:“他就是,时警官。”停顿地这一下,唐烬喉头一滑,“时警官”三个字是颤抖着说出来的。
时鸣没有看到唐烬的窘迫,也没看到程之逸眼神里的漠然。他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爱人。
一手抱着花,一手把人拥入怀中。时鸣从刚才被告知1203的病人正在楼下散步之后,他都觉得在梦里。
程之逸醒了。
等这一刻抱着人的真切。才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程之逸浑身不自在,僵直着身子被人圈揽。
颈处的缝隙里出传来熟稔的薄荷香,时鸣的热气扑在他的耳畔,低声说:“瘦了,骨头更硌人了。”说完,在程之逸的耳廓处轻啄一下,怀里的人忽然受惊似的挣扎着抬手,一把把时鸣推开。
“抱歉……”程之逸还没来得及说,唐烬把人拉回身后,他实在不忍这个遗忘的真相由程之逸亲口告诉时鸣。
唐烬看着一脸愕然的时鸣,摇头说:“时警官,少爷他,他失忆了。”
这句话空灵得像天外之音,就在这霎那间对他所有的爱意终结了宣判。
鲜花掉在了地上,时鸣的耳边瞬间又响起那种熟悉的火焰声,像灼烧着听觉神经一般,他揉了揉耳朵问:“什么,什么意思?”
看着时鸣眼底的光一点点地暗淡,唐烬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医生诊断是,间歇性失忆,丢失了六年的记忆。”他补充着告诉时鸣这些天来的治疗诊断情况。
时鸣看着唐烬身旁的人,努力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沉默,安静,这条走廊里只能听得到风声,三个人站在中间谁都不肯让步。时鸣的胸口有些不适,他想抬手去顺,却固执地盯着程之逸。
“阿烬,你先回去,我和这位时警官单独说几句。”程之逸看着时鸣眼里的痛苦,上前一步。
唐烬顿了顿,转身走到了走廊外。
等唐烬离开,时鸣眼底通红,苦笑出声:“你开口之前,先听我说。”
他花了一个月爱上这个人,花六年把他埋在心底,又花了三个月终于和他走到一起,彼此相爱,却只花了三分钟接受了一切重回原点的事实。
“文玥姐和我说了,这次的毒品都是你在暗中取样调查,因为不想让我卷进去,怕被打击报复。的确,他们的怒火都朝你发泄,在你昏迷的这半个月里,我每天都在自责,我不怎么敢来看你,因为如果不是这么粗心,多问一句,阿逸你最近在调查什么,也不会大意到让你一个人涉险。我在后悔,我已经想好了几页纸的开场白,等着你醒了之后,和你道歉,然后我们约好去一起面对那些危险。”
“但,现在这些都没什么必要了。”时鸣摇头自嘲,“不管你是真的失忆还是……,这都是你的选择,时鸣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带给程之逸痛苦的人,他没有能力把他从泥潭里解救出来,所以如果,如果你真的忘了我,也好。”
程之逸望着这个人,对方隐忍地攥紧拳头克制着情绪,他那颗坚硬冷漠的心第一次生出不忍,他把所有理性的话都收回去,温柔地说:“我相信,从前的程之逸一定很爱时鸣,但我真的忘了,对不起。”
和六年前程之逸离开的那个下午一样,冷漠地擦肩而过,把过往碾碎在他面前。
程之逸捡起地上的花,递还给时鸣,带着疏离地温柔:“花很漂亮,但拿回去吧!”
“阿逸!”
程之逸错开的身子微微一滞,等着时鸣的下文。
”M集团,你还会查对吗?”
“嗯,这是我的事了。”
“也是我的事。照顾好自己,别让我难过。”语速很快,快到程之逸转过身来时,人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