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山的火从早上烧到了傍晚,才彻底被灭。消防已经退场,此刻警察拉起了警戒线。时鸣就在中心现场,认真地从一地灰烬里翻找着什么。
“是我们先接到的求救,报警的人就是姚文家。”温华市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叶州站在时鸣身边,告知着前因后果。
时鸣叉着腰,低头望着脚下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干尸,是姚文家,时鸣不用等鉴定就知道,研究所除了他没有别人。
法医在一旁认真地记录,同时汇报着:“尸体表面毁损程度严重,颈部软组织炭化,口腔内有烟尘残留,舌苔也有大量砖红色液体残留,至于是什么物质,需要进一步检测。可以判断是窒息死亡,之后才被火烧损成这样,从现场位置来看,无外力干预和破坏,这就是第一现场。”
时鸣眯起眼睛,带着诧异问:“嘴里有砖红色液体?”
“是的,应该是死者生前服用过什么东西,而且就在死亡时间前几分钟,不然不会残留地这么明显。”
时鸣蹲下身去,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扳开死者的口腔,他忽然问:“有没有可能,死者这个东西没有喝下去,一直残留在嘴里,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大面积的液体残留。”
法医想了想:“对,您分析的很有道理。正常除非是胃溶物倒流,不然不会在口腔内残留这么多液体。”
叶州转身安排:“今晚这个物质可以出个鉴定吗?”
“可以。”
时鸣起身摘下手套,冲着叶州笑了笑:“谢了!”叶州拍拍他的肩膀,“哪里的话,如果和你们之前的案子有牵扯,我可以申请并案侦查。”
时鸣点点头,余光看到了警戒线外的程之逸,对方正好也看到了他。
程之逸在这里几乎站了一整天,时鸣邀请他进来一起勘查的时候,程之逸拒绝了。
时鸣走出现场,火后的空气里还浮动着黑灰的浮尘,把程之逸的脸和脖颈都蒙上了一层灰。时鸣问旁边的女警察要了一张湿巾,朝程之逸走过去。
“姚老临死前,可能给我们留下了重要的信息。”他抬手轻轻地替程之逸擦着脸上的灰。
“嗯。”程之逸轻哼了一声。
“你怎么了?今天可不像你,一直都不进去看看,说不定你能发现更多的线索。”
程之逸忽然说:“我在想,这次我刚查到姚文家父子,第二天都死了。这太快了,太快了。”
时鸣怕他多心,宽慰着:“怎么又和你联系上了。如果那个原液就是姚老合成的,那他也是知情者,杀人灭口这很正常。”
程之逸打断他的话:“你觉得如果姚老先生知道他儿子让他合成的是什么,他会配合吗?今天早上我准备下楼买早餐的时候,秦欣和我说,她从Orchid专柜买的少女体香,来找姚文家做过鉴定,他说这个香只是普通的草本萃取,没有什么不妥的成分,但是这个香和他之前合成过的一款很像,如果警方需要,他会配合。”
时鸣从程之逸的话里也听出了端倪:“你的意思是,这个香当时合成的时候,姚老并不知情,但后来某些契机,他发现了端倪,所以才会说警方需要,他一定配合。”
“契机是姚天明的死,死在香水品鉴会。老先生再迟钝,也该联想到这其中的关系了。”程之逸站着腿有些发酸,他撑着一旁的树靠了靠。
时鸣见状,站在他前面微微弯腰:“来,我背你。”
程之逸看了看两侧还在勘查的民警:“这么多人,算了吧!我没事。”
“背还是抱,选一个!”
这话说完没几分钟,程之逸的手就从身后搭在了时鸣的肩膀上,转到他前面:“抱吧,你后腰还有伤。”
时鸣忍着笑把人抱了起来,沿着小径下了山。尽管人还很多,两个人却都没什么尴尬,时鸣大方惯了,程之逸是真得有些累了。
时鸣没羞没臊地说了句:“你好像在质疑我的能力。”
程之逸只是笑了笑,没接他这句挑逗的话,他接着刚才继续说:“老先生刚发现其中的端倪,准备配合警方调查,就出了这样的事。”
“有没有可能,秦欣来找姚文家的时候,被人跟踪了,也不一定就是你身边的人泄露了消息。这么重要的线索,你告诉的人也不多吧,能告诉的都是你信任的人。”
程之逸听了这句话,苦笑了一声:“我不懂什么是信任的,我可以把线索和任何人分享,只要这个人能帮我捕捉更多的线索。和你交换意见,并不是闲聊,是你能带给更多的信息和价值。”
时鸣听着这些话有些刺耳:“你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标榜的这么冷血?人和人之间只是利用吗?你和我之间,一起拥抱,一起亲吻,甚至做丨爱,都是我能带给你信息和价值吗?”
程之逸不想和他争吵,但这个时候时鸣明显带了情绪,他如果随便搪塞过去,对方只会更生气,程之逸顿了顿回答:“是,我那天求着你做,的确是那时候身心煎熬,我需要你提供给我一些反馈和生的信息。”
时鸣抱着他的脚步忽然一顿,程之逸轻轻地说:“放我下来吧!”
时鸣觉得自己像抱着一个刺猬,这句话并不是程之逸故意,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唐烬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程之逸把原液藏在给时晨的玩偶里这件事,他依然不会选择告诉唐烬。线索追查到姚文家身上这么大的事,他可以告诉秦欣,告诉时鸣,甚至那天都打算告诉秦诗枫。
这不是信任的问题,是他觉得人和人的关系就是用和被用这样简单。
程之逸以为时鸣会放下他来,谁知对方抱着他往怀里颠了颠,继续下山。只是两个人再也没有交流。
一到山下,王骁远远地看到这俩人,时鸣刚把程之逸放下来,王骁就跑了过来,眉眼都是焦急。看到程之逸在,又毕恭毕敬地喊了声:“程老师。”时鸣问他,“怎么了?”
“小枫说,发现了那天埋伏在国际会展中心对面的狙击手,但,人死了。”
时鸣倒没怎么关心人死,他现在也已经摸清了这个组织的运转规则。他刚想问,程之逸开口先说:“所以,蓝屹也死了对吧!”
这句话更像是一个论断,王骁点点头:“对,对方下手特别快,蓝屹已经准备跳楼了,可小枫赶到了,他也是被枪杀的。”
时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愤恨:“调虎离山,这把火又能烧死姚文家,又能替他们争取时间杀了蓝屹。彻底死无对证了!”
“好在,蓝屹死前留下了原液。”王骁有些担心秦诗枫,对方给她打电话时,情绪无比低沉,“阿鸣,你坐程老师的车,我现在想先回市局看看小枫,她让我转告你,原液在她那里,已经送去鉴定了!”
时鸣本来头都点了,但一想到两个人刚才那段不愉快,他又改了口风:“我和你一起回!”他刚想迈步,又不争气地转过身来问程之逸,“跟我一起走吗?”
程之逸终于被他前后矛盾的心理逗笑了,他摇摇头:“你快去吧,我还有事要处理。”
没有人能在程之逸温柔的笑容里“活”着走出来,时鸣觉得这个人简直就像是最大的诈骗犯,只是对他笑了笑,刚才的委屈顿时少了一半。
王骁已经发动好车了,程之逸目送着时鸣,对方正要拉开手把,忽然抬头问程之逸:“今晚回来吗?”
程之逸本来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他这一“惊”,蛇头已经探出了洞。不然不会有这一连串的事发生。
可时鸣这句话问得太过诚恳了,那眼神里带着试探,带着波澜。程之逸笑着点头:“回!”
时鸣露出一个略带憨萌的笑容,他回:“那你早些回家,等我!”
程之逸虽然立马反应过来时鸣说得家只是他们前些天一直居住的酒店,可心还是情不自禁地软了一下。他又认真地说:“好!”
家,程之逸二十岁之后最奢侈的愿望。
时鸣上了车,阴霾一扫而光,他甚至觉得哪怕程之逸一直冰冰冷冷,只要不推开他,就这样一辈子,和他从生到死,也算是不渝了。可一想到对方每次不动声色的逃离,心情又丧了几分。
一路上,因为担心秦诗枫,王骁几乎没有多少话,都是时鸣主动问询。
等到了市局,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秦诗枫除了表情有些严肃,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她把原液给了时鸣,叮嘱:“曹哥正在鉴定,你等等,结果很快出来。这是证据,你收好。”
时鸣想着姚老口腔里的砖红色的液体也是今晚出鉴定,他接过原液点头应承了下来:“那我就借贵宝地等一等。”
时鸣现场勘查了一下午,后背还有伤,此刻也的确有些疲惫,就在秦诗枫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休息。
王骁一直站在门口,直到两个人说完正事,他才慢悠悠地问了句:“小枫,你还好吧!”
秦诗枫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听到这句话,抬头对视上了王骁那毫不遮掩疼惜的眼神。秦诗枫轻微点了一下头:“你进来坐,杵那儿跟谁罚你似的!”
明恋的两个人,心思坦荡的一方一定没有多少爱,时鸣坐着想。
秦诗枫每次面对王骁,就像面对每天来来往往的普通人。时鸣为了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随便挑了一些大学时的一些共同回忆,话还没说两句。
秦诗枫的门就被推开了,沙发上的两个人一齐侧首。只见来人手里提着餐盒,仿佛没有看到他们,径直把东西放在了秦诗枫的办公桌上。
时鸣认出来了,是秦欣,那个冰冷的眼神,他大概永远不会忘。
对方打开餐盒,利落地拉过来旁边的椅子坐下。秦诗枫连忙低头去看饭盒里的东西,秦欣冷冷地说:“没有香菜。”
秦诗枫冲她笑着:“谢了!”
秦欣把餐盒里的东西倒进秦诗枫平日的碗里,端起来一勺一勺地舀着喂她,每一口都会吹凉。秦欣再冷,血也是热的,和程之逸骨子里的冷截然相反。
时鸣和王骁都看愣了,秦诗枫吃着馄炖时的表情,时鸣看得清楚,眼神里的喜悦甚至都不需要细看。
王骁忽然出声:“小枫,你的胳膊。”
秦诗枫含糊着回答:“和那人搏斗时候伤的,没什么大事。”其实她两个胳膊都不太好,右边被子弹擦伤,另一条手臂拉蓝屹的时候,有些拉伤。
秦诗枫忽然笑着和秦欣说:“你每次一出现,我总会受伤。”
秦欣没理会她,可低头舀汤的时候,一个很不经意的微笑,时鸣还是看到了。他本来今晚有一肚子调侃的话,现在都咽回去了。他扭头看了看王骁,多少有些不忍,转身推着王骁往外走:“忽然想起个事来,你陪我去医院收拾一下东西。”
王骁有些不情愿,可时鸣还是直接推出他来,走到电梯口,时鸣才说:“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
王骁笑着又怼了他一拳:“我就贱得慌,不行啊!再说了,从某种程度来说,咱俩不一样吗。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时鸣白了他一眼:“我和你可不一样,程老师在家等我呢!”
王骁不知怎地,忽然想起刚刚秦诗枫的笑容,他似乎很少见秦诗枫那样灿烂的笑,苦涩和惆怅又爬上心头。
去医院取东西虽然是个借口,可时鸣到底还是去了一趟。回市局的路上,秦诗枫的电话就打来了,对方抑制不住的激动,甚至都带了些哽咽:“时大白!鉴定出来了,是真的!”
时鸣本来只是等一个已知的结果,可此刻也被她这种情绪感染。忽然想到了自己领着严宋他们办理主播系列被杀案时的昼夜不停颠倒的生活,现在一切暗夜里的恶开始要见光了。
虽然还没有真正地揪出幕后的凶手,可最起码千头万绪里知道了对方的动机。想到这里,他绕不开程之逸。这六年,对方的心志,心智,都达到了令时鸣都暗暗钦佩的地步。
只靠着段昀一提供的信息,可以迅速理出一条线索,追踪到温华。一场“戏”,将洞里的蛇惊了出来。做得越多,留下的痕迹越多。
今晚似乎是注定美好的一晚,时鸣挂掉电话,枕着双臂放松地靠在座椅上。王骁问:“怎么?鉴定出来了。”
“嗯,这次回去,总算也有点成果。后背这个枪子儿没白挨。”他忽然觉得应该告诉程之逸,等他打给对方时,又是“暂时无人接听”,时鸣忽然一阵不安,毕竟程之逸有太多次“前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