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夜色降临,两人顺势找个了客栈住下。但晦明心头总萦绕着莫名的不安,便按住了苏枕寄打算要两间房的手,说:“我出门在外睡得浅,睡你外间就好。”
苏枕寄没多想,以为师兄是为了给自己省钱,顿时大为感动,很愉快地答应了下来。
也许是许久没有出来玩过,苏枕寄觉得今日格外疲累,困得眼睛都快要睁不开,还抱了床被子出去,说:“师兄,夜里冷,你盖这个。”
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这个人就脚步虚浮地回到了自己的床榻上,刚沾到床倒头便睡下了。
晦明却没有他那么宽的心,看似已经睡下了,神思却清明得很。夜色渐深,更鼓已过三更,忽听得一片飒飒之声,似有大风吹过。晦明掀起眼皮,看向纸糊的简易木窗,见其一动不动。他只看了一小会儿,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假寐。
晦明耳力极佳,听见利器捅破窗户纸的动静,利器破风之声刚起,晦明便身形一动,转瞬跃至苏枕寄的床前,手中握住了一支半掌长的毒镖,镖尾以孔雀羽毛作饰,在夜色中发出粼粼的光亮。
晦明在黑暗中端详了片刻,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孔雀羽毛,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眉头紧紧拧起来,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裹住了这只沾了毒的铁镖。
也不待他收好,又是一阵破窗之声,铁镖如密雨般飞将进来,晦明拉过一旁的茶桌,举起一挡,铁镖嵌入桌板,发出当当几声闷响。
刚刚晦明拽过茶桌时将茶具扫落一地,发出的巨响终于吵醒了还在沉沉睡梦中的苏枕寄。他惊醒后立刻猛地坐起,拽过一旁的外衣匆匆往身上一披,跳下了床,抢身一个箭步站在了晦明身侧。
他人是站起来了,脑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哈欠,问道:“师兄,怎么了?”
晦明看他一眼,说:“也许是进贼了。”
苏枕寄探头看见桌板上插满的铁镖,那镖头刺得很深,能看出来出手之狠厉。
苏枕寄咋舌道:“偷什么啊,要下这样的狠手。”
他话音刚落,晦明便说:“跟着我。”
说罢抬掌掀起了窗户,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苏枕寄只看见刚刚有个黑影嗖地窜了过去,但是师兄让他跟上,他也没空多想,立刻紧随其后。
镇中寂静无声,几道人影悄然踏过屋顶黑瓦,很快就消失在小镇尽头的竹浪涛涛之中。
夜风微动,高大的竹林时而发出清脆的声响,该是书生雅士入眠的天赐管乐,但有人率先发难,伸腿一扫,满地枯叶霎时漫天而起。
枯叶尽落,一素衣和尚伫立其中,身后是一个刚刚自竹林之端轻巧跃下的少年人。他紧跟了两步,站在和尚身侧,问道:“师兄,那人好像不见了。”
晦明矗然不动,说:“轻功大有长进,耳朵还是有点背。”
苏枕寄撇撇嘴,说:“我耳朵不背,只是不太好使。”
晦明不甚明显地笑了笑,说:“那你听一听,那人应该在哪个方位。”
苏枕寄已然忘记去问为什么要找这个人,只是照做。他屏息凝神,试图在骤起的晚风中分辨出一丝活人的呼吸声。
但纵然对方是个不会武功的匹夫,想要在其不声不响之时辨别对方方位,对于苏枕寄这个刚刚入门不足一年的新弟子来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他现在面对的人还是个练家子,隐藏气息更是轻而易举,于是他仔细辨别半晌,仍然是一无所获。
他向晦明投去无助的眼神,晦明神色不变,只是说:“有时候,不能光靠耳力。”
他话音刚落,右脚缓缓向一侧划去,两脚分开而立,他伸出右掌,手腕翻转一圈,突然猛击出一掌,掀起一阵猛烈的罡风,让人仿佛听到虎啸之声。
苏枕寄站立不稳,向后几乎是退了两三步,只见竹叶簌簌而落,竹林相撞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但在这纷杂之中,他却清晰地听到了第三人的动静。苏枕寄立刻一转身,说道:“在东南方向。”
晦明身形一动,说:“走。”
他们向前追了数丈,苏枕寄却突然说:“不对。”
晦明神色如常,脚步不停,问道:“什么不对?”
“不是一个人,是三个人。”
晦明轻轻嗯了一声,说:“听得不错,是三个人。”
苏枕寄终于想起本该一早就要问的问题:“他们是什么人啊?怎么大半夜的出现在这里?”
晦明看他一眼,说:“抓住了就知道了。”
此时的柳昔亭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只是这段时间倒是听话了很多,只是跟着赶路,并不多问。岑书白觉得稀奇,笑问道:“怎么变得这么安静?就不怕我把你卖给人家?”
柳昔亭说:“你要是想怎么样,我又拿你没办法。”
岑书白乐道:“说得好,我正怕你不同意我的办法,公子既然这么说了,就先把衣裳换上吧。”
说着一件散发着酸臭味的破衣烂衫就被扔了过来,柳昔亭看到并不去接,猛地向后一退,掩面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一路虽然奔波辛苦,但是柳小公子总是要体面的,就算不吃饭也不能让自己肮脏发臭,已是在逃亡路上,仍然要在意自己的衣裳够不够干净。
岑书白笑道:“你刚刚说的,我要让你干什么,你拿我是没办法的,现在只是让你换件衣服,怎么就不干了?”
柳昔亭仍然躲得远远的,嫌弃道:“我自己又不是没有,为什么要穿这个?”
岑书白说:“要投奔,当然要去投奔天生善心的大善人,你不把自己弄得凄惨一些,怎么惹人同情?”
眼看柳昔亭没有被他的这番说辞说服,仍然满脸抗拒,一副敢让他穿这身臭衣服,他就要扑过来拼命的模样。
岑书白被他逗乐了,觉得他这个模样总算有了点活气,很耐心地解释道:“你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柳昔亭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树木高大茂盛,四月底却已然热气逼人,迟疑道:“我们是在南下吧?”
岑书白说道:“不错,我们已经到了广南地界,此处与江南是不是还是大有不同的?”
柳昔亭有些惊讶,说:“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吗?”说罢他又想起什么,说道:“我记得广南是穆家的地盘,你说要投奔的,不会是穆盟主吧?”
岑书白轻轻一挑眉,说道:“不行吗?穆盟主是全天下最仁义的人,怎么会不收留你这么一个小可怜呢?”
柳昔亭觉得他最近说话越来越轻佻,但是柳小公子觉得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说道:“我们家的事情如今应该没有人不知道吧?你让我跑进穆府,不是给别人找麻烦吗?”
刚刚岑书白似乎有什么心事,柳昔亭觉得他的神色和语气都怪怪的。但是他听见柳昔亭说这句话,眼神立刻移了过来,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是怕给他找麻烦?”
柳昔亭看着他,说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岑书白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说:“你放心,他不认识你。只要你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柳昔亭想了想,说道:“可是之前穆归云来我家给我母亲祝寿,他见过我,若是遇上不就露馅了?”
岑书白听他这么说却眉头突然一拧,问道:“穆归云?哪个穆归云?”
柳昔亭奇怪道:“穆盟主唯一的孙子啊,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孙子,和我一样大。”
岑书白莫名开始来回踱步,又问:“他长什么样子?”
柳昔亭回忆了一下,说:“浓眉大眼,圆头圆脑的,衣裳都是披金挂银的,看起来穆盟主一定很疼爱他。”
岑书白想了半晌,眼神沉沉地紧盯着柳昔亭看。柳昔亭被他看了半天,感觉后背发毛,有些悚然地问道:“怎……怎么了?你怎么这个表情?”
岑书白说:“穆旭尧的确只有一个儿子,叫穆绍祺,今年大概有三十岁,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不过……”
听他这么欲言又止的,柳昔亭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催促道:“不过什么?”
岑书白说道:“但是他那个儿子,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穆归云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柳昔亭顿时浑身一悚,后知后觉的恐惧从后背爬上了脖颈。好半天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道:“但是他拿着穆盟主的亲笔书信,还盖了私印,身边跟着的随从也都穿着穆府的衣裳……”
岑书白也眉头紧拧,说:“我也搞不清楚,你若是想知道,只有一条路。”
他看着柳昔亭,又把那件肮脏难闻的破烂衣裳递过去,说:“我的容貌已毁,没人会认识我。你是被山匪绑去的小少爷,我是你的仆人。但你要彻底抛掉你的名姓,从此不能再姓柳,你愿不愿意?”